虚拟现实技术,游戏,以及我们作为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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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 VR 设备玩《辐射4》

作者按:本文首发于「十分心理」公众微信号,发布时有删改。此为未经编辑修正的原文。点击文末「推荐扩展阅读」链接可查看十分心理发表的版本。

The Verge 的报道,HTC 新推出的 VR 设备「Vive」在第一次预售的头十分钟就卖出了 15000 套,每套的售价高达 799 美元。突然之间,好像人人都在谈论「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VR)」这个概念。但其实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 2012 年,Oculus Rift 就在众筹网站 Kickstarter 上线。后来的结果我们知道,该公司被 Facebook 高价收购了。他们的产品同样要卖几百美刀一套。如果嫌贵,你也可以转而选择廉价的 Google Cardboard 眼镜。自己动手,成本不过几美元。把你的智能手机往里面一放,你就可以享受虚拟现实的乐趣了。

相比于科幻小说中那样所有感官刺激都能模仿的 VR,如今的 VR 设备能带来的体验还很原始。但结合当代最出色的游戏,这种尚嫌「原始」的体验,其实已经很令人激动了。不信的话,你可以戴着 VR 设备玩《辐射 4(Fallout 4)》试试看。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游戏是「假」的,是不现实的。戴着 VR 设备,你也可以提醒自己,「嗯我戴着这样的设备所以它还是假的」。但如果 VR 设备足够先进,游戏足够精致,以至于让我们在某些时刻会忘掉虚拟现实的「假」和物理现实的「真」,又会怎么样呢?

要知道,早在大多数人还不知道 VR 的年代,在玩着那些很原始的游戏的时候,有些人就已经迷失过不止一次了。这一次,他们一旦迷失,还能回得来吗?

我曾经是个狂热的游戏爱好者。从古老的 Family Computer(FC,俗称红白机)一直玩到家用电脑,又从家里玩到网吧。2001 年我上高中,和同学们热衷于联机对战《反恐精英》,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网吧去对战,有时候一玩就是一个通宵。我们在玩游戏时会浑然忘我,高度亢奋;结束后则浑身是汗,满脸疲惫。简直像瘾君子。我们当时还有句口号,「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也玩。」无怪乎坊间有「电子海洛因」之称。

我的家长和老师曾经以各种方式提醒甚至警告我,「少玩游戏,好好学习」。我依稀记得一些那时候的新闻故事,诸如家庭不和,孩子跑去游戏厅玩游戏,认识了一些「坏孩子」,为了筹钱玩游戏去抢劫,走上了邪路;惨痛的「蓝极速网吧纵火事件」更是让一些成年人视游戏为牛鬼蛇神,大加挞伐……抢劫和纵火固然可恶,但我想,这锅不该让游戏来背。至于我自己,因为学习成绩尚可,在玩游戏上还有点特权,不至于因为「断粮」惹是生非。

同时,游戏对我来说有着超过消遣的意义。高中时我经常考班级第二,偶尔能进年级前十。班里的第一名(也是常年的年级第一)是我们游戏帮的核心成员。我在考试成绩上始终没能超过他,因此挨了家长许多唠叨。但另一方面,「第一名先生」的游戏水平比我略逊,我在考场上输给他,在游戏里不时能捞回来。而且,游戏玩多了,我从里面得到一点灵感,随手写了部网络小说,居然还拿到了一笔稿费。这让我从心理上得以找到一点平衡。考试第一名只能有一个,学习成绩则是多方面因素长期作用的结果。而游戏嘛,每一个新的游戏,都是一次推倒重来的机会。

那时候的游戏都还很原始,更像是逃离物理现实的消遣,而不具备太多「虚拟现实」的意义。单机游戏是长度有限的故事,联机游戏则是一局和一局独立的对战,打完就结束。至于游戏环境?大家坐在一个网吧,沟通靠吼,交流靠走。游戏里的 ID 只是个名号,没有其他意义。早期的 MUD(文字类网游)流传也不广,没对现实产生多大冲击。

等到 Battle.net(著名游戏厂商暴雪推出的战网) 和 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在国内开始大范围普及,尤其是《魔兽世界(World of Warcraft)》这样的重量级作品问世之后,潮水的方向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些游戏里有组织严密的工会和战团,有权力分配和物品买卖,有合作闯关的副本,玩家们也开始依靠耳麦在游戏里实时交流……「虚拟现实」越来越具备我们生存的「物理现实」的功能,显得越来越像现实。试想,如果你每天的大多数个人时间用于玩游戏,你的大多数人际关系是通过游戏里的组织维系的,那么游戏其实已经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一旦游戏服务器被关闭,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者说,如果这样的游戏仍然被定义为「海洛因」,我们还能真正「戒」得掉吗?

2010 年,在一部名叫《网瘾战争》的视频里,作者「性感玉米」借主人公之口说出了许多玩家的心声:


「你天天叫嚣着魔兽世界让我们沉迷。没错,我们沉迷了,可我们沉迷的不是游戏,而是游戏给我们的那种归属感。我们沉迷的是这四年来的朋友和感情,是这两年来的眷恋和寄托。……你们已经让我只能暂住在自己的国家;难道我们精神上的家园,连暂住在自己的国家,都不行吗?」


作为一个已经不那么热衷游戏的人,一个从没玩过《魔兽世界》的人,我看到这儿,眼角也湿润了。这不是对「虚拟」的向往,这是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现实」的渴望。

何况,虚拟现实比物理现实有时更加公平呢。那些年里,高校扩招的第一批毕业生成堆成堆地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困局。大城市的房价被捆上长征火箭,扶摇直上九重天。出身不够富贵家庭的年轻人从「月光族」「啃老族」和「蚁族」一路滑到「屌丝」。在游戏的世界里,玩家凭借自己的努力,起码可以练到满级,打出金币,按照约定获得奖励。在游戏外的世界里,我们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既然在物理现实中不得志,为何不向虚拟现实多靠拢一些?比起烟酒毒品,游戏廉价易得,且不那么伤身;比起电影电视剧,游戏给了个体更多代入和改变的机会,而不只是被动接受。所谓「电子海洛因」,也不是洪水猛兽,毒不死人的。

在游戏里,我可以拿着一把枪满大街奔跑,抢别人的车开,愿意杀谁就杀谁。在游戏里,我可以是一个国王,手下有成千上万人服从我的号令。在游戏里,我可以死一百次,一千次……只要我不开心,随时可以重头再来。对于进入游戏世界的人来说,游戏就像是可以永远不醒过来的一场梦。在物理现实中受挫,在虚拟世界里做梦来发泄,这不是人类自诞生起就有的本能吗?诚如弗洛伊德所言,「梦是愿望的替代满足」。

技术的发展则让游戏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据游戏网站 Gamezone 的报道,《辐射 4》发售当天,成人网站 PornHub 的访问量一度比平时降低了 10%。在该游戏发售之后,各路技术大神争先恐后为该游戏开发了许多裸体 MOD(玩家自行开发的模组)——相比之下,传统的成人影片(AV)毫无疑问不那么有吸引力了。这就是当代虚拟现实的威力。更遑论正在开发中的下一代 VR 设备和下一代更「逼真」的游戏呢。

我们知道,当虚拟技术能足够「逼真」地模拟现实中的某种活动时,现实中的这种活动出现的频率就会大大降低:能用模拟器学飞机驾驶,就不需要在真飞机上飞那么多次了。例如,在未来的若干年里,VR 设备和电子游戏产业或将对成人网站、避孕药具/情趣用品生产商甚至婚恋中介造成大范围打击:如果一套 VR 系统和一些软件能够「逼真」地创造出完美符合你要求的性伴,并能够反馈「逼真」的生理刺激,还有多少人会执迷于和真人啪啪啪呢?

如果这样的软件还能联网使用呢?……画美不看。

联想就此打住。在此时此地,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障碍无法跨越,那就是物理现实和心理现实之间的界限。

游戏会越来越精致,虚拟现实会越来越像物理现实,结果就是我们越来越难分辨二者的差异。如果二者几乎没有差异,我们就容易进入这一种状态,即不知道哪一个是物理现实,哪一个是虚拟现实,甚至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到了那一天,庄周梦蝶就不再是一个思想实验了。它会变成人性和技术交叉的前沿。但这会带来很严重的问题:在虚拟现实中,我杀死一个人,无论他是玩家扮演的还是 NPC,他都不会真正死去。可是若我们无法区分想象和真实,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杀死的不是一个物理现实中的人呢?我们如果无法区分想象和真实,就无法在两者之间划出界线。我们会把想象出来的东西当做是「真的」,而这正是医学对于精神分裂症的鉴别标准之一。到了这一步,「我」也就不复存在了。

可是「我」是不是真的不存在呢?对于心智健全的我们来说,并不是这样的。我们无论在游戏里多么沉迷,也必须要在物理现实中借助某些方式来喂养我们赖以玩游戏的载体,即我们的肉体。我们无论玩多久的游戏,玩多么先进的游戏,都得离开游戏才能吃喝拉撒。于是至少在这些时刻,我们不得不中断游戏的体验,意识到「游戏是假的」——仅仅是这种短暂的中断,就足以引起某些人的烦躁。因为在虚拟现实中他们可以无所不能,可以叱咤风云;在物理现实中他们必须受制于人类肉体的生理特性,以及种种复杂的社会规范。例如,作为成年人,你需要经济自立,需要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可能还会背负更多的社会责任。换而言之,只要你还是人,你就不可能永远沉浸在虚拟现实中,你不得不回来。

如果物理现实和虚拟现实的差距过大,这种烦躁就会越发折磨人。无论你玩过多少游戏,想想下面这些游戏体验吧:


在《GTA 5》里面开惯了豪车,在现实中只有二手自行车。

在《彩虹六号》里是飞檐走壁的特战队员,在现实中是个虚弱的大胖子。

在《炉石传说》里月月上传说,竞技场频繁 12 胜,在现实中连买烟都只好买最便宜的。


这样的体验不用说很糟糕。而且两个现实之间的距离越大,我们就越不想回到自己占据劣势的那个现实。遗憾的是,物理现实仍然占据着权力的制高点。在物理现实中占据优势,在虚拟现实中输掉几局游戏也无伤大雅,甚至同样有人追捧,例如坐拥电子竞技战队 IG 和直播网站「熊猫TV」的王思聪。他在炉石传说里被囚徒(著名游戏主播)虐得死去活来又能怎么样?反过来,在物理现实中不占优势,玩游戏就更可能被指责为「逃避责任」。甚至物理现实中的资本有可能碾压虚拟现实中的「公平竞争」,例如网络游戏《征途》和我们熟知的「人民币玩家」。在人类现有的物理形态和生存规律没有被彻底颠覆之前,虚拟现实显得太过脆弱。

电子竞技的普及和网络游戏主播的兴起,给了热爱游戏但又不愿随大流找工作挣钱养家的人一条新的安身立命之途。两届 WCG(世界电子竞技大赛)冠军 Sky 的励志故事无疑激动人心,斗鱼主播熊大开豪车出车祸的新闻在引来无数口水之余大概也令不少人眼红。但虚拟世界的竞争同样是残酷的。Sky 只有一个,冠军只有一个,明星主播只是少数派。他们的背后有成千上万玩游戏但很难靠游戏安身立命的年轻人,也有很多不具备足够商业价值、只能「玩玩而已」的游戏。

既然如此,如何平衡物理现实和虚拟现实之间的关系——例如所谓要「撸啊撸(LOL,英雄联盟,著名的在线多人对战游戏)」还是要女朋友——就成了这一代人必须面对的问题。从睁眼醒来到晚上入睡,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拿起手机或平板,打开电脑,进入游戏。——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玩。只需要点开某个主播的直播间,就可以进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在这样的生活方式影响下,我们是否会逐步发展出两个甚至多个彼此有点分裂的「自我」呢?一个用于虚拟世界,在里面无所不能;另一个用于现实世界,在这里承认自己的局限性?

能够承认自己的局限性,已经是很理想的结果。在另一些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卡伦.霍妮笔下的病态反应:当(物理的)现实强行闯入个人的生活时,他要求现实「应该」满足他的想法,而不是相反。如果这个现实不能满足我的想象(或者幻想),我就要逃入到那个现实(虚拟现实和游戏的世界)中去。


「梦太美好了,太真实了,我不愿意醒来,我要继续把这个梦做下去。」

「IMAX 让梦想更真实。」(广告语)


虚拟现实技术和游戏同样也在造梦,也在让梦想更「真实」。而且,不幸的是,越来越多的游戏都有了「Endless Mode(无尽模式)」。这意味着只要你想装睡,就会有数不尽的梦可以做。

那么,当美梦做完,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的一瞬,你是否还能挣扎着坐起来,接受这个现实中不够完美的自己?你是否会有一种冲动,「如果我可以永远生活在那个完美的世界里,该有多好……」?当两个现实的差距越来越大,不断撕扯着我们的内心时,你准备依靠哪种力量抵抗、让自己保持完整?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变成一个插着维生系统的肉团,真的可以不再醒来。又或者,我们的记忆甚至人格可以上传下载,连这团肉都不必依赖。到那个时候,我们或许能愉快地逃进虚拟现实,基本脱离物理现实,不再回来。在此之前,只有那些不玩游戏、极少踏足虚拟世界的人才能拥有简单的、不必被撕裂的生活经验。对余下的人来说,如何将虚拟现实中的自我和物理现实中的自我整合起来,让自己在镜子里和镜子外都能得到一些满足感,像一个完整的人那样生存下去,将是贯穿他们一生的重大议题。——而且,可以预见到,随着虚拟技术的继续发展,这个问题的难度将有增无减。

直到我们清醒地进化成下一个物种,或是在睡梦中被彻底消灭。

2016 年 3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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