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电厂(下)

发电厂(下)_第1张图片

13.

一个月后,王东风回到了厂里。

代理厂长用春风般的语调告诉他,发电厂的车队还是被保留了下来,随即又小声地嘱咐王东风,说拉煤的地点变成了西山山坡上的煤矿。这是王东风意料之中的事,他笑着说无所谓,只要给我开工资就好。代理厂长握住王东风的手,面色凝重地说道:“你爹王胜利的事儿……”王东风摆了摆手,说:“没事儿,只要给我开工资就好,我还有媳妇儿孩子。”

代理厂长舒了一口气,递给王东风一支烟,王东风摇摇头说:“咱们厂子有规定,拉煤的时候,咋能抽烟呢。”

王东风在发电厂里继续工作。他每天不必再经过东风桥,只要把车开到西山后面的矿场装煤,再把煤拉回发电厂,按下按钮,卸煤,复位,发动,再去装煤,周而复始,单调却稳妥。他开着车,偶尔会向厂长办公室的方向望去,也会偷偷地琢磨,办公室里的那个破沙发到底换了没有,甚至,厂长的座位到底好坐不好坐。王东风这么想并非后了悔亦或起了野心,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单纯地想念他爹——王胜利了。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赵县长的脑袋早就好了,纱布拆了去,谢顶的天灵盖儿上竟然还长出几缕头发。每年的除夕,他还是会来到发电厂慰问一线工人,只是王东风被特批,除夕这天他可以休息,而且加班的奖金一分不少。王东风求之不得,这样他就可以美美地抱着儿子,坐在炕头和小花包饺子。天一擦黑儿,王东风便要急不可待地打开电视,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最后,迎来春节联欢晚会。

两年后,发电厂的门前驶来了一辆土黄色的北京吉普车。坐在卡车里的王东风瞟见了它,手毫无征兆的握紧了方向盘。发电厂的工人们也瞧见了那抹土黄色,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凑了过来。大家穿着背心儿,狐疑的看着厂区院子里的绿树青草,飞鸟垂柳一脸懵——这还没过年,县长咋就又来慰问了?

吉普车驾驶室的门开了,下车的正是赵县长的司机,副驾驶的门也开了,出来的却不是赵县长。

他穿着一双毫无光泽的皮鞋,腿上是一条藏蓝色的西裤,白衬衫被工工整整的掖进了裤腰带中,不紧绷也不松垮,应该是计算过尺寸和力道,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金丝边的,镜片很厚,像是从百货商店买来的两个放大镜。

中层干部们快步上前,弓着腰和他握了握手,可能力度有些大,他有些痛,想呲牙又憋了回去。

“同志们!”副厂长气势如虹,宛如菜市场里向买主儿推销农家土鸡蛋的妇女,“这位就是我们厂新来的厂长,叫……叫……叫……”

“哦,新来的的厂长,叫娇娇。”工人们低声议论。

“一大老爷们儿叫娇娇,我操。”

“你看他白白净净的,叫娇娇也不稀奇。”

“大家好,我叫赵钱。”新厂长礼貌地接过副厂长的话茬,副厂长还在那里“叫……叫……叫……”个不停,满脸通红翻着白眼差点儿没被憋死。

赵钱,就像是一块扔进酸菜缸的渍酸菜的石头,给刚刚趋于平静的发电厂,激起了汹涌的波澜。

“你看这小吉普儿,是不是赵县长的那辆?”厂长和干部们在前面滔滔不绝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工人们却早已经在下面炸开了锅。

“我估摸着是,司机都没换。”

“赵钱,赵钱,哎你说赵县长和这赵钱都姓赵啊。”有人展开了丰富的联想。

“姓赵的多了去了,我也姓赵,咋了?”门卫赵瘸子表示不服。

“你姓赵却只能在这儿看大门儿,人家姓赵却能当厂长,还咋了,你说咋了?”说着,那人还用胳膊肘怼了怼王东风,意味深长地反问,“东风,你说是吧?”

王东风没搭话,他怔怔地看着赵钱在前面挥手,意气风发地讲着高深莫测的话,心中五味陈杂。

“我一进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咱们发电厂的这个冒着黑烟的大烟囱,这让我着实感到诧异。”赵钱说的认真而动情。

“我咋没听懂,着实……诧异是啥意思?怎么跟洋屁似的?”赵瘸子挥着一张破报纸,一边扇风一边问王东风。

“我也不知道。”王东风拽了拽衣服,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就是贼纳闷儿!”赵钱似乎听到了赵瘸子和王东风的对话,笑着朝他们的方向喊话。

王东风的目光和赵钱相对,尴尬地挤出了几丝笑意。

“这对咱们小城的环境来说,是个隐患,所以,要改革,要发展,这大烟囱,是首要的问题。”赵钱慷慨激昂地说。

“他想干啥?”王东风问赵瘸子。

“听这意思,”赵瘸子停下了手中挥舞的报纸,眯着眼说,“他想把你爹盖的这烟囱,给扒了。”

王东风眼前一黑。这烟囱是他爹王胜利给他和小城留下的唯一的念想,虽然像个屌,但这些年来也被老少爷们儿们默认为了小城的一个地标,若是给扒了,无易于把他爹给阉了,没有大烟囱的发电厂,还赶不上火葬场,到时候西山防空洞里的那两三百个妖魔邪祟一股脑儿放出来,这日子就完了。

说的现实点儿,赵县长的亲戚赵钱在,他王东风的日子,也他妈就该到头儿了。

王东风有些泄气。他“刷啦刷啦”地拖着步子,耸拉着脑袋,发动了汽车,在众目睽睽之下,开车出厂,去拉煤。

“这个人是不是王东风?”赵钱低声问身边的副厂长。

“是……是……是……”

“上一任厂长,王胜利的儿子?”

“是……是……”

赵钱扶了扶眼镜,上面一层烟囱灰。

14.

王东风关了灯,躺在被窝儿里对小花说:“厂里来了个新厂长。”

小花在棉被里蹬咕了好久,才把一条腿盘到王东风的身上,说:“听说了,叫赵钱。”

“唉。”王东风费力地翻了身,把后背留给小花,嘀咕了一句,“他要扒烟囱。”

小花在被窝里又是一阵倒腾,把手搭在了王东风的腰上,问道:“你还想不想开车。”

“想。”声音从王东风的后背传来,无比低沉。

“想开拉煤的车,还是拉人的车。”小花没动,继续问。

“拉煤。”

“为啥。”

“我得对得起我爹。”

“可你爹就死在那儿。”

“我在那儿,我爹就在那儿。”

“所以,有烟囱什么事儿?王东风,你老牛逼了。”

“没。”

“行了,”小花看了看在身旁熟睡的王解放,用手指头捅了捅王东风,“办事儿。”

王东风叹了一口气,笨拙地翻过身,紧紧抱住了小花。

15.

一个闷热的黄昏,王东风领着儿子王解放到厂子里遛弯儿,挥舞着报纸的赵瘸子一眼看见了王东风,径直将他拽进了门卫室。

“听说了么?”赵瘸子低着头从木盒里捻出一些烟丝,熟练地卷了起来,最后沾了沾唾沫将烟纸粘好,递给了王东风,“这赵厂长准备对咱们动刀子了。”

“啥?”王东风划了一根火柴给赵瘸子和自己点上,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他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让他自己先出去玩。

“听说是什么减员下岗。”赵瘸子眯着眼,手指在桌子上胡乱划拉着。

“我一开车拉煤的,没事儿。”

“咋没事儿!你个傻狍子!”赵瘸子忽然变得很激动,他拖拉着腿把房门关上,室内的温度开始升高,王东风的背心儿渐渐湿透了,一种诡异的氛围盘旋在小小的房间里。

“赵厂长说,第一件事儿就是解散拉煤的车队,到时候你他妈就下岗了。”

“啥?”王东风眼睛瞪的像是小城里十五的月亮,大,但隔着烟囱灰望去,并不皎洁。

“啥啥啊,他赵钱的和他妈那个赵仁义是一伙儿的,扯的不就是这点儿事儿么,再说了,那当年王厂长不就因为这事儿……”赵瘸子透过黄昏的微光看到了王东风的眼睛,声音戛然而止。他赶忙又卷了一支烟递给王东风,王东风接过来宛如吃烟一般三口吸完,没咳一声。他透过窗子看着在厂区里玩耍的儿子,有些眩晕。王东风的性格不比王胜利火爆炽烈,相反他一生温温吞吞,只求能够安安稳稳的开开车。猫尾巴长在猫身上,理所当然;可是这猫怎么就非要在原地绕圈和自己的尾巴干起来呢?

.王东风和赵瘸子不再说话,两个人在门卫室里抽着闷烟,直到太阳落山,月上烟囱。

16.

门卫室的门被打开了。围困多时的烟雾似是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朝门外奔逃。

“老赵,哎?小王儿也在?”

二人循声望去,赵钱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一个红布兜,站在门口和二人打着招呼。王东风揉了揉眼睛,慌忙起身迎了过去,说:“赵厂长。”

赵钱放下孩子,点了点头,扫了一眼赵瘸子,对王东风说:“正好儿,和你说点儿事儿。”

赵瘸子一瞟,没作声,随手拽起一张报纸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房门。短暂的喧嚣过后,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与闷热。

“听厂子里的工人说,你在车队干得还不错。”可能房间里的烟气有些大,赵钱打开了窗子,顺手在纱窗上摸了一把,一手的烟灰。

“还行,”王东风夸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尽管他嘴里干燥得很,一点儿唾沫也没有。

“可是啊,”赵钱背对窗口对王东风说,“咱们发电厂改制,这个涉及到一些人员调整……”

王东风仿佛在平静的海面上猛然遇见了汹涌的波浪,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暖气管子,暖气管子冰凉。

“东风,不瞒你说,车队呢,要取消了,这直接会导致有一批人下岗,这个……”

“厂长,”王东风在咽了好几十口唾沫后,他干涸的喉咙终于得到了滋润,“厂长”二字一出口,他的心底竟莫名升起一种与王胜利隔空对话的错觉,“我喜欢开车,还就爱开个拉煤的卡车,我爹因为这事儿骂过我,估计他闭眼睛之前,脑瓜子里装的也是这事儿,我……”

“东风啊,”赵钱抬手看了一眼表,打断了他,“我理解,你也别激动,这样,我还有点儿事儿,半个小时后你到我办公室,我再和你谈。”说罢赵钱拎着红布兜站了起来,推门往外走。

“成。”王东风扶着暖气管子也站了起来,脚下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坚定。

“对了,”赵钱缓过神对王东风说,“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王东风敛了敛心神,抱起了赵钱的儿子,情绪复杂。这孩子和当年赵县长的儿子年纪相仿,淡淡的眉毛,眼睛细长,王东风怎么看怎么觉着这孩子是个奸相,远没有自己那浓眉大眼的儿子王解放精神。他怯懦而不安分的头脑开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西山防空洞里的鬼魂儿能上了这孩子的身就好了,至于哪儿好,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他赵钱的儿子遭点儿罪,甚至是口吐白沫儿或一睡不醒,都挺好。王东风抱着他向烟囱的方向转悠,孩子倒也听话,语序混乱的给王东风讲述厂幼儿园的见闻。王东风觉着好生聒噪,想要立即在原地开坛作法,引魂上身。

“你是王叔叔么?”孩子突然对王东风说。

“是,是啊。”

“我听说过你,我爸爸总在家念叨你。”孩子奶声奶气地说。

王东风特别想追问一句诸如“你爸都说我啥了?”之类的话,他也确信这孩子肯定能告诉他,但思前想后,王东风还是放弃了,这孩子固然能够回答,而且回答的也肯定是真话。

既然是真话,王东风不听也罢。

“王叔叔,爸爸说你会开大卡车,我也要开大卡车。”一听到车,王东风来了精神,便抱着他一溜烟跑到了煤场,二人坐进了驾驶室,那孩子的奸相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令人厌恶了。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啊?”王东风抱着他,心情莫名晴朗了半分。

“我叫赵德远。”

“你是手电筒么?”王东风忍着笑,捏着他的脸蛋儿。

“不是啊。”孩子摆弄着方向盘,尽管方向盘一动不动。

“肯定是,手电筒,照得远嘛。”说罢,王东风被自己逗笑了,虽算不上快意恩仇,但是嘴上多少还是占了点儿便宜。

“王叔叔,我考考你。”赵德远用汗涔涔的头皮蹭了蹭王东风的下巴,“一加一等于几?”

王东风笑了笑,眼底充满了透明而纯粹的自信,他清了清嗓子,反问道:“我先卸一车煤,再卸一车煤,一共卸几车煤?”

“两车煤!”赵德远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眸子反射着月光,确实他娘的照得远。

“对喽!两车煤!”王东风颇为得意,顺手按下了卸车的按钮。

“轰隆隆。”煤卸进了煤场。赵德远竖起耳朵听着巨响,开心的鼓起了掌。

“两车煤!”王东风笑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美美的。

“王东风!”赵瘸子拖着一条腿跑了起来,赵钱则拍着车门疯了似的狂吼,“美你妈了个逼呢!你儿子,没啦!”

17.

王东风的儿子王解放,乖巧的蹲在煤堆边上玩儿煤块。也许是因为他大大的眼睛有着异于常人的通光量,在他眼中,黑色的煤堆浸润在月光下竟然闪闪发光。他快乐的在煤堆上奔跑游走,这对于在发电厂厂区里长大的王解放来说,简直如履平地。

忽然,平地开始折叠,黑色的煤块宛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它们遮住了烟囱,遮住了明月,最后,遮住了王解放的双眼。

而王东风此时,正在和赵德远探讨数学题。

值班工人出来了,下班工人们回来了,王东风的媳妇儿小花也跑来了,厂区里的射灯被点亮,那个夏日温吞的夜晚,被照得宛如白昼。赵德远被吓得躲在赵瘸子的怀里,赵钱和王东风则领着一帮人开始在煤堆上手刨脚蹬,很快便触到了王解放的小手。

救护车的车门四敞大开,人们七手八脚的把王解放放到了车上,小花紧紧搂着儿子,一言不发。赵钱大吼着让司机把那辆北京吉普车开过来,让王东风上他的车,回手又找了两个女中层干部,让她们陪着小花,上了救护车。

汽车轰鸣,一众人叫嚷着准备向医院驶去,忽然,王解放的睫毛扑闪了几下,醒了。

“妈。”王解放左手攥着一小块煤,右手拽了拽小花的衣襟,“这是咋了?”

小花咬着嘴唇笑了笑,到底还是哭出了声。

“我刚才碰见爷爷了。”王解放说。

“……”车子熄了火,空气里只剩下厂房的轰鸣。

“我给爷爷磕头,朝他要压岁钱,爷爷让我朝爸爸要,他说爸爸开车,有钱。”说着,王解放把手中的煤块儿递给小花,继续道,“爷爷还说,爸爸不给钱的话,就拿这个回家敲他。”

小花接过煤块,跳下车,口中混合着眼泪与鼻涕喷了句“我还他妈等回家干鸡毛”,然后一把从吉普车里把王东风拽出来,直接砸了过去。

救护车和吉普车到底还是去了医院。

留在发电厂里的工人七嘴八舌地问赵瘸子咋回事儿,赵瘸子卷了一支烟,意味深长地说:“这王东风,了不得,做人没他爹硬,但就这事儿,你看着吧,可比他爹强多了。”

18.

人们都说,王东风为了避免下岗,故意舔着脸给赵钱看孩子,甚至不惜活埋了自己的儿子,大打苦情牌,也要让厂长把他留下。

还有人说,王东风这尿性,配不上王胜利给发电厂建的那座直挺挺硬邦邦的烟囱,配不上,一块儿砖都配不上。

更有人猜测,当年砸死王胜利的那块儿砖,还说不准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既然能埋儿子,当然也能砸老子。

王胜利很苦闷,但他依旧每天拉煤,只不过他车开的很慢,从煤矿到电厂二十分钟的路,他经常开上两个小时。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闲言碎语,他很清楚那个闷热的黄昏自己是如何想的,但在这舆论的漩涡中,他却无法笃定自己是否真的会在那一瞬间有更多的想法。

王解放的伤好了,只是再见到卡车经过,他都会躲得远远的。

厂里的下岗裁员名单迟迟没有公布,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包括王东风,但所有人都认为,这厂子里谁提心吊胆都说得过去,除了王东风。毕竟最终名单上“王东风”这三个字,是拿他老子和儿子一条半的命擦掉的,事儿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厂里如果还让他下岗,王东风和赵钱,肯定有一个是王八蛋。

大家在担心自己之余,都在期待,看哪个王八先下蛋。

两个月后,入秋了。

小花坐在窗前,一针一针的给王东风打着毛衣,王东风抱着儿子,站在门口望着烟囱发呆。

“我说,”小花没抬头,淡淡的说道,“你还想不想开车。”

“想。”王东风嘟囔了一句。

“想开拉煤的车,还是拉人的车。”

“拉煤。”

“还拉煤?为啥?”小花停下了手里的针。

“我得对得起我爹。”

“可你爹就死在那儿,你儿子也差一点儿。”

“我只是想开车,没错儿。”

“王东风,你老牛逼了。”

“没。”

“真的,王东风,你老牛逼了。”小花放下手中的针线,指着不远处的大烟囱,颤抖着说道:“你比他都牛逼,王东风,你牛逼上天了,牛逼大了,牛逼冒烟了。”

“行了,”王东风放下儿子,走出院门,“我得上班,挣钱了,他爷爷说了,没钱,又得拿煤块子敲我了。”

19.

王东风没和小花说今天厂里休息,只不过他的五脏六腑有些燥热,他不想休息。

他骑着自行车经过了东风桥,看着桥下粼粼水面上漂浮的落叶,心生倦意。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寻死觅活的夜晚,他端坐在桥下,小花在冰天雪地里催促着他拉屎,那时真好,无需背负如此这般的闲言和骂名,如若当时他真的跳了下去反倒能因为儿子追随老子的孝道而感动全城。今天他肚子里没有金戒指,也无需再蹲在那里像个傻逼一样的等待便意,然而王东风再也不敢了,如果他跳下去,小花和王解放怎么办,他爹王胜利肯定得在坟头把他砸进地狱,还有人们在背地里对他的揣测,必然会随着他的死,变成小城里世世代代的黑暗寓言。

能死,他早死了,没死,就他妈好好活着。

王东风迎着秋风、蹬着自行车赶到厂里,除了值班的工人,厂院空旷的宛如无垠的冰川。厂院的东面新建了一片人工鱼池,带循环水的那种,池子里养了好些罗非鱼,发电厂的冷却水排到里面,给这些生命带来温暖的活力。

这是赵钱的主意,他说冷却水排掉了也是浪费,倒不如养养鱼,提升提升厂里的效益。

大家都说赵厂长既聪明,又体面,从各方面来讲,都是;还有人说下岗这事儿也不是赵厂长说了算,人家上面也有领导,赵厂长是个好人。

而王东风说破天就是个前朝遗孤,还是狗屁不是、扶不上墙那道号儿的。。

王东风笑着坐在鱼池前,脑中空白。

赵钱拎着一个红布兜,带着赵德远从后面走了过来。

“王叔叔。”赵德远拍了王东风一下,王东风回头,瞧见了这对父子。

“东风。”赵钱朝王东风礼貌的笑了笑,又看了看赵德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柔声对儿子说道,“在这儿,好好玩儿。”说罢,赵钱拎着红布兜,进了厂房。

赵德远乖巧地趴在鱼池边,用可笑的语言挑逗着池里的罗非鱼,王东风很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只得讪讪地坐在旁边,像一只造型挺拔、却徒有其表的石狮子。

忽然,王东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他把赵德远扔进鱼池,那是不是就能证明,他从未像一只狗一样去对赵钱卑躬屈膝?

20.

赵德远把手伸进了池塘,愉快的撩拨。

而把赵德远推下水这个念头就像一个粘人的魂魄,在王东风心里萦绕不休。

把赵德远推下去,然后从发电厂辞职,接着去公安局自首,我他妈也能对得起立在那儿的那根烟囱了吧,这样离开发电厂是不是很硬气,很牛逼,就像王胜利当年抄起茶杯干县长一样霸气。

想到王胜利,王东风有些难过,估计王胜利的魂魄也感受到了王东风的思念,只见赵德远一个转身,噗通一声,他渺小的身体似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进了鱼池。

赵德远在水里挣扎,周遭的鱼一哄而散,很快,他的脑袋开始下沉。

王东风没动身,他认为这也是一个很公平的结局,也是冥冥中王胜利的暗示,再见了我的东风大卡车,我,要走了。

然而几秒种后,王东风又觉着这并不是一个很公平的结局,至少对赵德远来说不是——他一个手电筒,招谁惹谁了呢?更何况赵德远没准儿将来真能照得很远呢,这小身板儿,本来能做个电池,这会儿却白白做了鱼食儿,白瞎了。

王东风起身,脱下外套,一个猛子扎进鱼池,头直接撞到了池底,眼冒金星;他在星光灿烂中将赵德远拽到池边,随后找了一个更远的地儿躺下,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遥望眼前的点点星河。那里繁星闪烁,有花香树影,鸟叫虫鸣,还有无数条罗非鱼,以及烟囱灰的味道,最后,赵钱的大镜片出现在王东风的星河中,他一个鲤鱼打挺儿,但没挺起来,还是赵钱伸出了手,把他拽了起来。

“东风啊,这怎么回事儿?”

“这……”王东风没有想出一个比较恰当的辞藻和语气来回答。

“爸爸,”赵德远浑身冒着热气说道,“我掉池子里了,王叔叔救了我的狗命。”

赵钱一愣,略显吃惊的看着王东风,然后把手里的红布兜揉成一团,塞进了裤袋,摘下眼镜儿揉了揉眼睛,对王东风说:“谢了,东风。”

21.

下岗名单出来了,白纸黑字,就贴在发电厂门口的水泥柱上。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王东风。

竖钩利落,撇捺潇洒。

名字不在名单上的人说王东风活该,埋自己的孩子溜须拍马,这事儿起根儿上就是错的,赵厂长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纵容这样的王八蛋在发电厂胡作非为;

名字在名单上的人则为王东风惋惜,孩子都埋了,最后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哪怕是老厂长的儿子,在这赵厂长的眼里,也不过是个王八蛋。

说来说去,王东风这个王八蛋身份,算是坐实了。

王东风杵在人群中看了许久,左眼的火焰刚把那张白纸灼穿,右眼的海水又将火焰扑灭。小花挽着王东风的胳膊,对他轻声说:“你,还想开车?”

王东风没有回答,小花靠在王东风的肩头,也不再追问。

两人伫立在发电厂的门前,一直挨到日落,王东风颇具浪漫色彩的摸了摸小花的耳朵,说:“不开了,回家。”于是两人开始沿着小路漫步,他们经过了高高的烟囱,走上了东风桥,一起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一起俯视飘满落叶的河水。小花转过头,望着发电厂的方向,问:“你真不想了?”王东风笑了笑,说:“不想,真的不想了。”他紧拥小花,继续前行,挺着胸膛走过东风桥,高声的说道:“我,谁也不欠了。”

22.

赵钱不是本地人,和赵县长也没有半毛钱关系,之所以给他配了县长的北京吉普,是因为县长换了桑塔纳。

他初到发电厂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那座冒着黑烟的大烟囱,滚滚的黑烟肆无忌惮的向天空中扩散,他皱了皱眉,心中莫名的烦闷。后来,赵钱听说了王胜利和王东风的故事,便对烟囱和西山的防空洞,产生了兴趣。从个人角度来讲,赵钱对快意恩仇的王胜利十分佩服,然而从工作层面来说,王胜利与赵县长的政治交易,又并非多么高明。

但终归,赵钱是欣赏王胜利这个人的,因此,他想在这波下岗的浪潮中,留下王胜利的儿子——王东风。王东风人不坏,胆子不大,老实本分。尽管运煤车队解散是硬指标,但赵钱却早已把自己那台北京吉普司机的这个位子,留给了王东风。

但是在落实这件事之前,他要去做另一件事。

那就是西山的防空洞。

赵钱认为,“大火苗子噌噌燎鬼”固然是一种激进的作法,但从科学、情感、以及环境保护的角度来说,这种想法着实太过鲁莽。西山的防空洞里有着那么多的弃婴,他们有魂儿也好,附身也罢,一条无名无姓的生命孤独的躺在防空洞中,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悲怆的事情。赵钱不信鬼神,但也并非不敬畏鬼神,他要先给那些防空洞里的生命找一个家,待发电厂四周的灵魂得到了安宁,再去解决厂子里的事情也不迟。于是,无数个黄昏,他会用一个红色布兜从发电厂里带出一些煤块拎到西山,然后逐个防空洞去寻找那些婴儿的尸骨,并一一将它们安葬在一棵棵松树下,最后,在凸起的小小坟包铺上一层煤渣,煞有其事的单方面宣布——

这是发电厂的老少爷们儿们,给你盖的一层棉被。

就这样,西山上两百多棵松树,被赵钱赋予了灵魂。

死去的人安顿妥当了,赵钱便开始盘算,如何安排发电厂里那一帮活着的人了。

有时候,鬼更像人,而人,更像鬼。

想到这儿,赵钱有点头大,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塞进防空洞里去。

23.

下岗名单公布的当晚,赵钱敲开了王东风家的大门。

小花仍在织着毛衣,王东风像只王八一般趴在炕上学东风卡车鸣笛,王解放骑在王东风的后背上双手伸直,专心致志的对着空气打方向盘。

小花和王东风看到了赵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王解放也偷瞄了一眼赵钱,似乎把他和某些恐怖的记忆联系在了一起,便自顾自地钻到了炕柜里去了。

“东风,”赵钱斜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你下岗其实就是个形式,你的名字在名单上也是为了平平舆论,厂里打算过些天再让你回去开车的。”

“不开啦。”王东风笑了笑,一辈子也未曾如此潇洒。

“回去开小车,北京吉普,做我的司机。”赵钱看着王东风,神情复杂。

“赵厂长,”王东风拍了拍赵钱的大腿,“你还是厂长,可我呢,已经不是发电厂的人啦,你比我大几岁,我今天也他妈的壮壮狗胆,叫你声哥。”王东风几句话,勾的赵钱眼圈儿一阵泛红。小花一脸诧异地望着王东风——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和领教王东风如此正儿八经地亮出珍藏多年的狗胆。

“有人说我沾了我爹的光儿,我觉着没错儿;也有人说我在我爹那儿没借上力,也他妈没错儿。”王东风狠狠地攥着赵钱的裤子,攥出了一朵喇叭花,“可说到根儿上,这也是我和我爹的事儿,在厂子,甚至这小城里,除了我的老婆孩儿,我他妈的不欠任何人。”

赵钱摘下眼镜,侧着头,宛如在审视西山上的某棵松树,一字一句的聆听。

“哥,车,我是没开够,但我真的不想再开了,就好像你总不能因为喜欢吃酸菜馅儿的饺子,就一年到头儿天天胡塞吧?”

“那是,”赵钱戴上了眼镜,补充道,“再说了,夏天上他妈哪儿整酸菜去!”

王东风笑了起来,笨拙的伸出手——这是他第一次,但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与赵钱握手了。

“东风,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明白,那以后有啥需要的,你就吱声。”赵钱起身准备走了。

“好,我现在就吱声。”王东风搂住赵钱的肩膀,带他来到窗前,借着朦胧的月光,发电厂里那座冒着黑烟的烟囱依稀可见。

“烟囱,能不能留着。”王东风的声音软了下来。

“为啥呢?”赵钱不解。

“我爹一定会站在那儿噌噌燎火苗子,”王东风的眼眶霎时晶莹,“远远看着,冒冒烟儿,也他妈是个念想儿。”

24.

赵钱整整做了八年的发电厂厂长,那座烟囱也硬邦邦地挺立了八年。

后来,小城的发电厂被收购了。

又过了十年,电厂被拆除了。

但是那座烟囱却和西山上的松树一样,始终笔直的耸立着,从黑烟到青烟,又从青烟到不再冒烟,一年一年,弹指一挥间。人们不知道王东风去了哪儿,但都很笃定他肯定还在小城里——而且是一个能看到发电厂烟囱的地方,或远或近。

任何人或事都会结束,有先有后罢了;不过后结束的家伙总会忆起前者的过往,进而告诉自己,先离开的,才是永恒。

所以,只要那座勃起的烟囱还在,

发电厂,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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