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繁星(5391

为什么人与人的分离是如此寻常?

炎炎夏日,蝉鸣此起彼伏,真姬庆幸自己没坐到靠窗的位置饱受曝晒的洗礼。

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两个图形,一个是数个同心圆组成的标靶状图形,一个是前一个图形圆心小小位移圆形挤到了一侧的移动模式。多普勒效应的示意图。

她在课堂上对着笔记本写写画画,少见地将老师的授课排除在意识之外。比起自动笔她更喜欢铅笔,片状的碳分子吸附在白纸上,偶而留下无规则分散的墨粉使纸张更有记录下事实的厚重感。

她试着画五线谱,想再次温故心中旋律自笔尖流淌而下的恣意,但除了一只孤零零的高音谱号,音调节奏都无法确定,更遑论一个个灵动雀跃的音符。

因为没有了那个人再作词给予她创作的灵感。

她已经高二了。

这意味着μ's里原先的三年级前辈已经毕业,园田海未也即将在这个夏天离开音乃木板,换句话说,这个人即将在她的世界里消失。

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像初中毕业时一样,纵然口口声声做下无数约定,朋友间也会因为失去共同话题而生疏,最后形同陌路。更何况高中毕业。园田海未会作为前辈先她一步升入大学,融入真姬所不熟悉的人群,最后在社会上被人情世故拉扯着彻底消失在真姬的世界中吧。

时间流逝,一切终究会面目全非。

真姬用力地戳出低音谱号的两个圆点,傻傻的笔尖折断,享年五十分钟,一节课的时间。

从另种层面来讲这也许是宇宙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社会体现。人际关系在熵增,西木野真姬与园田海未之间的有序联系终会归为无序,她们会在茫茫人海中失去彼此的踪影,源于一种庞大的不可抗的宇宙规律。

就好像天文现象中的多普勒红移,无数庞大的天体尚且在以至少十分之一光速的高速彼此远离,何况地球上两个普普通通的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们之间最多只能有一个地球直径即六千三百公里的距离,远比在以38.4万公里为球半径的立体空间里孤苦伶仃的地球老兄好。

真姬游离的思绪直到放学铃响才迷途知返重回大脑。

“西木野,三年级的前辈找你。”值日的同学在门口喊她,她看向门口,那位优雅凛然的前辈正站在门口,肩上并未背着弓袋。

其实今天有弓道部的训练,海未也没有因为升入高三而懈怠,今天不一样,真姬上周任性地请求她加入她的暑期课题研究,早期星空观测的方法实践。通俗点说,真姬约海未去看星星。时间既没有订在周末,也没有订在假期,就在周五的晚上,也就是今天。

毫无浪漫可言的约会时间,真亏海未答应她了。

集合地点应该是真姬家,海未却出现在了真姬的教室门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真姬偶尔稍稍落后于海未,海未就很快放慢步子重新与她并肩而行。真姬偷偷打量她好似认真目视前方道路的眼神,果不其然捉住了她不时偷看过来的视线。

目光交错,仅仅一瞬,两人便强作镇定地再别过头去。

真姬忍不住勾起了唇角。这样的话,是否可以冒昧地认为,“想要珍惜每一刻见面的每一秒”——并非是她的一厢情愿呢?

海未对登山的热忱并不出乎真姬的预料,毕竟早已见识过了。但她没意料到就算此次的外出活动目标不是登山,海未依旧“盛装出行”,只因她们要到郊外登山找到一片适合天文观测的空地。

“真姬准备好了的话就出发吧。”她提前约定时间出现在真姬家门口,甚至连第二份帐篷都替真姬背好了。登山服,登山鞋,背包帐篷……大夏天的穿这么厚没中暑也算是海未体质出类拔萃的一种体现。

真姬拉开轿车车门,请海未上了车。车辆由管家驾驶,空调吹出的冷风让海未红润的面色重回白暂的正常肤色。

“……我还以为真姬要坐电车去郊外。”海未反复揉捏着手中的帽子,似乎意识到天黑后还戴帽子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就算如此你还带这么多东西?”真姬不知该如何吐槽在这种方面也很迟钝的前辈。

前辈的脸又开始泛红,颜色更深。她还尽量不惹人注意地缩了缩脖子,眉宇也窘迫地蹩起。

好逊……若真姬能读心她会知道海未此刻是这样想的。但她不能,所以心里只冒出了“这人好可爱啊”这样有违形象的念头。

夕阳在建筑林间穿梭,飞速移动的光影在海未身上掠过。她的深蓝长发被霞光染上了不真实的色泽,岩浆涌入了深海,红色极光在夜幕下跃动。她转过头,逆光中的金色眼眸颜色更浅,也更晶莹,倒映出真姬的紫瞳,冷暖交织,宛若银河。这是光影的奇迹,颜料永远也调和不出的盛景。

“真姬?”

她不自觉地靠在了海未的肩头,心尖轻颤。她怕自己已是着了魔,竟不想再接受这人将会从她身边离去的事实。

“晚上观测时间不短,我先睡会儿。”真姬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赖在海未肩头不再挪动。耐磨的布料并不是那么友好,可能不久后就会在脸上留下印子。但甘之如饴,只因熟悉的气息在这一刻填满了整个世界。

“好。”海未的声音沉稳依旧。

作为爱好天文观测的人,且作为一个家境优越的人,手头没有精密的观测仪器简直对不起自己。

海未看到真姬从后备箱里拿出那个差不多和她等身长的布袋,以及专用相机后,惊觉真姬的行头可能已经比她身上的还重。

她想了想,在真姬好奇的眼神中把一个帐篷和帽子一起留在了车上。

“这样的话会轻松些,我就可以帮你提设备了。”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没有语法错误,也无歧义,海未想不通是哪里冒犯到了真姬,让她沉默不语地提起东西转身就沿着小路往上走。她赶紧顶着管家莫名的笑意追上去。

有些失策的是,她们找到合适观测点前太阳就已沉没在地平线下,海未不仅得打着手电为真姬照路,自己也得分心注意脚下。郊区和市区截然不同的夜空慢慢铺陈开来。

待她们登上较为平缓的半坡,星罗棋布,远处城市的灯火通明,但从这里看去已不是那么的刺眼,像是反射了星空的巨大湖面。

“还要继续往上爬吗?”海未用登山杖戳了戳平坡边缘的泥土。这两天没下过雨,可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不用了。这里是天文台推荐的几个观测点之一,你不用担心土质太松发生滑坡。”真姬从海未后面走过来,拉开布袋的拉链,从里面先取出三脚架架好,在下面装上加重用的砝码,然后才安装一米多长的主镜筒。

海未不太懂这些设备的好坏,但从镜筒长度来看怎么样都是价格不菲。真姬满脸专注地调整那个相当重的镜筒,海未察觉,她刚才做过的事就和有人跑来要帮自己提箭筒一样,确实冒犯到了真姬,难免她会生气。海未只好一声不吭地在旁边铺设帐篷,再细心地喷上一圈杀虫剂,然后乖乖坐下,仰头发呆。

“在想什么?”

“在想市区看不到这样的星空真是太可惜了。”不知不觉间,真姬已经安装完设备在她身边坐下。帐篷口很窄,真姬几乎是贴到了她的身上,有些后悔把那个帐篷留在了车上,好在真姬没有介意。

或明或暗的繁星点点闪烁,天空是引人无限遐想的深蓝而非城市里一望无边的灰黑色。凉风习习,半山腰也没有那么闷热。身后响起细微的虫鸣,就算两人仅是安静地并肩而坐也不会显得压抑尴尬。反而能清晰感觉到在彼此的体温和空气间传递的微妙情绪。

“市区的光污染太严重了,一直很想带海未来看看这样的星空。喜欢吗?”

“嗯,很喜欢。”

“我也是,因为是感觉和海未很相衬的颜色。”真姬的手轻轻覆到了海未撑在身体两侧的手上。手背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凉,海未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就升温了。

“是、是么,谢谢。”她有些慌乱。

“说起来真姬是白羊座的吧,有观测过自己的星座吗?”

“……”

海未收到了沉默的回复,觉得自己的话题转移得相当生硬。好尴尬,好想把自己埋了。

“有哦,”真姬还是把话题继续了下去,“三颗主星的亮度都很黯淡,所以今天是看不到的。不过,如果冬天再看的话,会清晰很多。”

“嗯。”冬天的话,她应该已经在大学了吧……有点,不开心,因为没法和真姬做出什么约定。

“不邀请我冬天陪你过来吗?”

海未微愣,看向真姬,突然发现她也有些脸红。真姬注意到她的目光,羞赧地转头,把后脑留给了海未,“干什么这么看我?”

海未不由得轻笑出声,真姬便回过头怒视她。“对不起,我还以为真姬会说'不拜托我冬天再带你过来吗?'这样。”

真姬生气地用手把海未的脸推开,“什么么,意味不明。”

海未拿下真姬的手,及时收紧手指阻止了真姬把手抽离,“抱歉没法和你约定。”

“海未本来就没必要道歉,毕竟你已经高三了学业这么忙,我却还把你拉出来。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我倒不这么觉得。真姬能带我出来,像这样两个人待在一起,”她握住真姬的手握拳,轻轻碰了碰嘴唇,很柔软,“我很开心。”

“快放开我的手、”

“所以真姬多和我说些星星们的事吧。感觉只要想到我和真姬正看着同一片天空,就不会感到寂寞了。”海未扬起笑容,率直的眼神太过迷人,真姬一时无法挪开眼睛。

“……”真姬把脸埋到了并拢的两腿间。她没有想到这个平时那么正经的人会说出这种话。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她干脆爬到海未身后,下巴搭到海未肩窝处,感受到熟悉的温度,终于满意地扳回一局。她就这样半跪着,手掌贴着海未的手背,带着她的手指向了东南方向的星空。

“那边的是双鱼座。”

“诶?哦。”其实除了一大片星星她完全不知道真姬指的是哪儿。

“就是那附近比较亮的几颗。别想象双鱼的样子,在我看来它更像双子叶植物的叶子,或者把它想像成'V'字。”

“哈……那边有点像五边形的几颗星星也是吗?”

“对,海未能分辨出来真的很厉害。”

“好歹我也做过预习,再说你帮我指到了…”海未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细。

真姬心下很满意,更是把全身的重量都靠了过去,然后抬了抬高度划出另一片区域,“左上方和它临近的是仙女座,最亮的那几颗。”

“比白羊座要清楚很多。”这次更快地找到了目标,海未听起来很高兴。

“那颗最亮的发红的星,往它左上方数两颗。”

“那块…”

“是仙女座大星云,离银河系最大的大型星系,比银河系要大些。也是人肉眼能看到的最大星系。”真姬看到海未不自觉的惊叹,来了兴致,“海未肯定知道和仙女座有关的传说吧。”

海未一怔,没想到会被真姬考到,“仙女座?”她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有关仙女座形成的古希腊传说。

真姬得意地哼哼两声,“仙女座的名字是'Andromeda'哦。”

“知道了!是佩修士斩了戈尔贡三姐妹的事,他救了被献祭给海怪的公主Andromeda。”

“正解。”

“那该我问真姬了,和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奥立安有关的星座在哪?”

“海未你真是意外的狡猾,那可是在天球两边对着的猎户座和天蝎座,都在地平线下怎么可能看得到。”

……

“真姬总算笑了呢。”颇有成就感的笑容爬上嘴角。虽然真姬趴在她肩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很细心地从真姬另一只环住她肩膀的手臂的力度发现了转变的情绪。

“……”真姬垂眸,露出稍微有几分苦涩又有些释怀的笑。

“不能和我说么?”

“不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告诉我吧,我和真姬不只是前后辈不是吗?”

前后辈?“是呢。”真姬紧紧拥住海未的肩膀,“海未觉得星星会寂寞吗?”

“……”

“虽然看起来没有相隔太远,却离着几十甚至几百光年的距离。我想知道是海未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距离,仅仅是前后辈吗?”

真姬故作轻松地诉说心声,让海未心情复杂,“我只是觉得最起码也要等到真姬毕业了再说。”她拗手揽住真姬的脖子,“让你感到不安了对不起,我只是…”

她摇头,“海未觉得仅仅站在远处看着我就够了么?”

海未哑然。

“就像那些星星,有诗人赞誉它们天长地久,可其实完全不是那样。每分每秒,它们都在离彼此更加遥远,我控制不住地想,我和海未会不会就像白羊座和双鱼座一样,明明看起来离得如此之近,但其实除了大爆炸前的那一秒,它们永远也不可能再次相遇。”

“是呢。”海未感受到真姬收紧的手臂,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多普勒红移现象确实是大部分天体共有的。”

“但是、虽然这么说有些难为情,如果我是仙女座星云呢?少有的蓝移,而且还带着那么庞大的天体数量。”

无法解释为什么其它大部分天体离地球远去的同时,仙女座星云反而在接近。就像无法解释为何世人都在想抛弃过去埋头往前冲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在与真姬靠近。

“也许现在看起来还离的很遥远,看起来马上就要分离,但那不代表结束,只是螺旋星系里的一颗小恒星即将绕一个大圈而已。”她转身想要抱住真姬,但真姬揪住了她后颈的衣领埋头不放。

她只好苦笑,“即使如此漫长的时间它们都没有放弃彼此靠近,为什么真姬反而动摇了呢?”

“大概是因为,太漫长了吧。”她有些哽咽。

“那真姬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是啊,这个一根筋的木头不会丢下她走向不认识的人群。但她无法相信不敢对未来许下任何承诺的自己。就像曾经发誓要以钢琴为生,最后还是不得不被迫放弃,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去追上海未的步伐?

“真姬不说话的我就当是我的过错了。所以我想告诉你,”她双手抱住真姬的脑袋,让她直视自己。

“就算有一天真姬不得不'红移',我也会以更快的速度'蓝移'追上去的。”她抹掉紫水晶滑落的液珠,看着皱起的眉宇,心几乎要缩起来,“当然如果真姬不愿意的话,我、唔……”

真姬不想听到海未留有余地的话语,唯有以唇缄口。

她以为自己永远也无法追赶的人,原来早已停顿了脚步等待自己。只是她还傻傻地杞人忧天。

“哪怕有一天我不愿意,你也不能放弃。”如此任性地肆意利用海未的包容说出这种话来,只换来了海未也不同往日的强硬话语。

“那就说定了,无论花多少时间,我都不会放弃和你同行。”

她知道海未言出必行,即使这约定并不公平。

“所以也请你做好觉悟。”

璀璨星空下,她明亮坚毅的眼神扣住她的心弦,星移斗转,时光越迁,定是西木野真姬一生无法忘却的星辰。

她笑着再次和她唇齿相合,“已经做好觉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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