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灰姑娘的命,就当个花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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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也没料到电视都没怎么看过的毛毛,跑去横店当起了群众演员。

毛毛第一次站在横店外的斑马线上时,太阳刚探了个头,城市在晨光中缓缓苏醒,洒水车也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车经过毛毛身边时,她没有躲闪,任凭高强度的水柱打在她脏乱不堪的裤脚布鞋上。

毛毛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在街旁的早餐店买了一袋豆浆,她边走边喝,然后爬上了横店影视城最高的三教塔。塔顶很安静,没什么游客,毛毛俯视着塔下的仿古建筑,默默呼了口气。

举目无亲,又不敢随意找人搭话怕被骗,毛毛愣愣地杵在街道上像个掉了线的提线木偶。6点30分左右,街道上人开始多起来,毛毛观察了一阵,发现人潮都是往一个方向挤,没几秒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毛毛往缝隙中一看,有人在中间拿着本子在写着什么东西。

“刚才记上名字的,到我这来领早餐,领完的上前面那个大巴车。”那人扯着嗓门喊了声,20几个人应声上了车,大巴缓缓开往拍摄现场。围在四周的人一下子散了,停在原地的只有毛毛和另一个姑娘。毛毛刚想转身走,那姑娘一下子拍上她的肩:女娃娃,你是新来的伐?

姑娘是老横漂,人送外号高原红,为人十分热情,知道毛毛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帮她找了房子,170一个月,电费另算。她跟毛毛说了办暂住证演员证的流程、接活的步骤、拍戏的细节,末了还提醒几句:看到来点名的就往上挤,别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迁就你,在这里生存才是王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从下午开始咱俩就组团往上挤,总能挤上一个。

下午六点《隋唐演义》剧组来招人,哗啦啦的人群开始往毛毛这边涌,毛毛有了经验,拼命往群头那跑。高原红在前面开路,一边拽着毛毛一边嚷嚷:靠,挤个屁呀,再挤削你啊!

毛毛被挤得心都要蹦出来了,所幸终于也报上了名字。

车子把他们拉到一个山坡上,一眼望去,人工痕迹极少。领服装时,因为女性服装短缺,毛毛当时也是短发牛仔裤男性化着装,工头就说:只剩下士兵服装了,穿不穿?

毛毛想都没想:我穿,我穿。

发到毛毛手中的,是一套黑色铠甲。毛毛满心欢喜,翻来覆去地瞧,等盔甲一套上,身上立刻重了不下十斤,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这身装扮,黑色头盔,黑色盔甲,黑色护手,怎么看怎么一种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感觉。

“穿好衣服的,到服装车领道具,名字也要登记,收工的时候还道具,划名字。”工头双手一箍就是自带话筒。

毛毛领到的是一副弓箭,看着十分锋利,摸上去才知道是塑料的。

“一号机准备,所有群众演员集合……我只说一遍,你们今天是将军手下的兵,都排成三排,拿弓箭的站前面,拿刀的站后面,一会儿开拍的时候拉弓箭的单膝跪地,都清楚了吗?”执行导演拿着扩音器喊着说。

毛毛实诚,刚听到导演说“3,2,1开始”就往下跪,之前也没注意,跪下才发现地下全是上一场爆破戏留下的碎石子,这般猛地一跪,登时就有细小的血液从腿裤里渗出来。

“大家回原位,再来一遍。”

头顶耀眼的烈日,身穿重达十斤的盔甲,单单跪下拉弓射箭这个镜头,足足拍了一个多小时。一天下来,毛毛腿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膝盖的地方也磕肿了好大一块,道具服上的汗渍都晒出了盐花,但她想了想以前只能在村支书家瞄几眼的电视剧,如今都能亲自参与拍摄了,虽然在屏幕里得拿放大镜才能找着,但她还是开心:最起码以后我还能跟孩子讲,你妈妈啊,曾经是个演员。

没戏拍的时候,毛毛就和高原红去附近的夜市上摆夜摊,横店来来往往的客流量大,其中不乏一些“一掷千金”的导演、记者,旺季的时候她俩甚至一晚上赚了有一千多大洋。毛毛那骄傲得哼哼哼的,隔天拿着钱去附近报了个培训班。

培训班一般是晚上开课,三个月培训期她俩一节课没落过,与戏冲突的时候她俩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上课:总不能当一辈子的群演吧。刚开课的时候学语言基础,练普通话多一些,渐渐的老师开始给毛毛她俩安排一些情景:假定你是一名宫女,现在要给妃子送茶点,但妃子正在气头上,这时你要怎么做?

那阵子毛毛每次上课都拿个厚厚的笔记本勾勾画画,买了表演专业本科生的教材,有不会的问题半夜两点也能起来给老师、同事打电话,打到后来身边人都怕了,不是故意关机,就是支支吾吾半天蹦不出来一个屁。毛毛也不抱怨,一个人上网查,问相关专业的网友。

理论知识储备得差不多了,毛毛就开始找各种机会表演给人看。领饭的时候她小步姗姗地奔过去冲着厨子媚眼一抛,演的是水性杨花的交际花;摆摊的时候咿咿呀呀地用京腔叫卖,演的是生意破败的当家青衣;报不上戏的时候她坐到地上哇哇大哭,本色出演心如死灰的群众演员。

到后来身边人看到她直接绕路走,跟躲瘟神小鬼似的。

有一天高原红去外面应酬,喝多了打电话让毛毛去接她,毛毛驾着高原红好容易才回了出租屋。又是打水擦背,又是拖地打扫,折腾了大半宿高原红才将将睡去。毛毛嘴里咧咧说:真耽误事,今晚都没找到人表演表演,演技都要退步了呢。说着她就拎包向外走,走了一半她才醒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高原红:这不有现成的观众嘛。

毛毛这边刚声情并茂地表演完一段《四大名捕》里姬瑶花对战冷血时的场景,正想看看“观众”的反应,“观众”就应景地吐了起来。

毛毛就咋呼开了:你恶心我可以,但不可以恶心我的戏!

也不是没有机遇。有一年冬天毛毛经人介绍得到个去香港拍戏的机会,那是个财大气粗的剧组,拍的是大制作的抗战题材电影,光是一场战士落水的戏就要了不下500名群演。

毛毛敬自己是条汉子,不由分说就报了男人的戏,开始群头死活不用女的,后来急缺人手就让毛毛上船了。这场船头落水戏是影片最重要的一个镜头,来来回回拍了两天,期间发生的意外不计其数。戏刚开拍时毛毛他们跳进冰冷的河水中,哆哆嗦嗦地等主演,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来了主演,主演却临时变卦,死活都不肯跳下水去,偶像包袱重的可以压死一排骆驼。

等导演好说歹说劝主演下水后,抛锚船中途又接到了错误的指示信息。毛毛这边刚跳下船,准备向对岸游去,突然背后的船猛地发动,浪打得毛毛呛了好几口水,挣扎了几次浑身力气被消耗殆尽,她以为自己就要见阎王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也不挣扎了,顺着浪给漂到了对岸。

那天晚上,大难不死的毛毛约了高原红去外面的猪肚店喝酒。

等高原红从片场下来见到毛毛时,她正一个人坐在路边,身旁是七八个灌装的双鹿,高原红晃晃,空的:这是喝了多少啊?

毛毛面色微醺地对着虚空喊着,我不就是想不过回之前的生活,凭自己的努力一日三餐吗?我不是没有努力,我最早一个到片场,收工时还帮场工收道具,有台词的活我不要钱也上,脏活累活别人不愿意拍的我拍,我他妈比谁都努力啊!

毛毛嚷了几句就仰头猛灌,呛得咳嗽连连:不都是说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吗?狗屁!我看是:上帝关了这扇门,总不忘把另一扇窗也关上!我感冒用工钱买了感冒药没钱买水,只能拿面汤喂药;我拍夜戏一拍就是凌晨五六点,睡不到一小时就被群头喊起来拍戏;我躺着演尸体,一天都不能动几十分钟,中午吃饭没领到被炮灰弄脏的馒头就谢天谢地了。

我不怕被村民骂神经病,也不怕被过路人说成是“死要饭的”,可我还是个人,我也怕死啊。

高原红坐在旁边,听得眼眶微红,唏嘘不为人道也,只碰碰酒罐:喝!

隔天高原红再在片场见到毛毛时,她跟个没事人一样,照例排队领早餐、背台词,跟一群大老爷们抢位置,然而高原红发现今天的毛毛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有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上午六点,一个小有名气的剧组来招群演,人流照样哗啦啦地向前涌,一个在毛毛后面的大老爷们见前面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娃娃,手上攥了劲就把毛毛往后扯。

毛毛拼了命地让身子立在原地,一脚狠狠地踩在那人脚上,嘴里嚷嚷道:

靠,挤个屁呀,再挤削你啊!

近来女孩颐和酒店遇袭事件频频登上各大版面头条,女权问题再次以一种尖锐的角度出现在群众的视野前。我们从小在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氛围中长大,人人平等也是自古圣贤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然而残酷的现实依然毫不留情地让我们目瞪口呆。

每一个贪官污吏、小偷强盗被绳之于法的时候,我们都会拍手叫好,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损害了我们的利益。难道一个女孩被强行拖走,就不关乎我们的利益了吗?

借用一段微博中感人至深的文字: 从前,他们批判去夜店而被强奸的女人,我沉默,因为我没去过夜店。后来,他们批判穿着暴露而被猥亵的女人,我沉默,因为我穿长袖。其后,他们批判晚归而罹难的女人,我沉默,因为我早已回家。现在他们要对我动手,我发现人人沉默,因为原罪竟然是因为我是女人。

当我们所处的一切无法为我们的人身安全、利益提供保障的时候,我们就自己做自己的保护伞。

不是灰姑娘的命,就当个花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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