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推定和程序惩罚——一个日本性骚扰案件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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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内心某处曾经一度深信法官定会理解我,无论我告诉自己法庭有多残酷,‘没做过当然不会有罪’这个信念,却依然相信。某位法官告诉我“只有神才知道事实”,其实不是至少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犯人这个事实,既然如此,在这个法庭上最有审判权力的人只有我。至少我可以审判法官。”——引自电影“I just didn't do it

一个名叫金子的年轻小伙子为了赶一场面试,在地铁人流高峰时搭乘地铁前往,被地铁工作人员硬生生地塞进了地铁里,结果他西装背面被紧紧地夹在列车的门缝里了。车厢内非常拥挤,金子左手拿着包背贴在车门上,身体正前面紧靠着一个15岁女中学生的后背,右侧是一个office lady,左侧是一位有点胖的男人,他感觉到胖男人总是往自己一侧挤。在觉察到自己的西装被夹在车门里后,他就用自己的手往外拽衣服,拽的时候,动来动去碰触到了右侧的office lady,后者便看看了他,看到他的衣服被夹在车门里了,他说了句抱歉,便不再往外拽衣服了。之后,他听到好像有人说“请住手!”,还有哭泣的声音。

下车之后,他的衣袖突然被一个女孩抓住,女孩说他是色狼。车站职员迎了上来要求他们到车站办公室详细说明情况。office lady也到了地铁办公室,说金子不过是的衣服被车门夹住了, 他是在拉他的衣服,不是色狼,但工作人员根本不在意直接把门关上了,没有记下她说的话,也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在地铁办公室,那个女孩说金子撩起了她的裙子,隔着内裤摸了她右侧屁股,她回头看到了穿深色西服的金子,并一口认定金子是摸她屁股的人。金子则坚持对工作人说,自己不是色狼,自己只是在拽被地铁门夹住的衣服而已。金子说他身边的那位女士知道自己不是色狼,只是衣服被夹住了而已,而且刚刚也来车站办公室说明了情况。金子打开门找那位女士,但那女士已经离开了。不多久警察就来把金子带到了警察局。

山田警官看到女孩的哭诉后来到金子所在的讯问室对对金子的讯问,山田警官直接对金子说,有什么好玩的?惯犯了吧?那个女孩说就是你干的,别嘴硬扛着不肯承认了!然后开始替金子做陈述,记录人员开始记录“我在拥挤的

通勤电车里,摸了女中学生的屁股,结果被抓住了袖子。”“虽然只是一时冲动,但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抱歉。”“下面我将如实坦白:”金子打断了山田警官,说自己什么时候说这样的话了?然后对山田警官说:"快让我回去。"山田警官说,“你等等!”随即,伸手给金子带上了手铐,并告诉金子,“你已经被逮捕了,是因为现行犯而被逮捕。

之后警察又重新给金子做了笔录,笔录上写道,“我今天,在通勤电车上,将一名女中学生的裙子向上卷起,隔着内裤摸了她的屁股。”“诸如此类的事情绝对没有。”然后金子在笔录上签了字。山田警官重复了一遍,说道“只要你老实交代马上就能出去,就跟违反交通规则一样,简单处理的话,交笔罚款

就可以释放了。”金子仍然坚持自己没有摸那个女中学生的屁股。之后,经过细致的搜身,金子被送进的看守所的号房。金子之前没有任何参与诉讼的经历, 同一房间的号友告诉金子可以找值班律师,第一次免费。在做笔录时,山田警官显然没有告诉金子可以寻求值班律师的帮助。

日本的值班律师制度是指,不论犯罪嫌疑人的国籍和在留资格(居留资格),在起诉前的阶段均可以得到律师会见的制度。嫌疑人是外国人的,律师会见时翻译也同行。值班律师第一次的会见是免费的,嫌疑人是外国人的,第一次会见时与律师同行的翻译费用也是免费的。费用由律师协会负担。第一次会见后,如继续委托该律师为辩护人的则需负担律师费用,但如果嫌疑人确实没有承担经济能力的,不论国籍,均有可能得到法律援助协会的援助。

金子告诉值班律师滨田明,车站工作人员和警察都没有详细询问具体的细节。警察反复讯问金子“不是你干的,那是谁干的?”金子便说了是“自己旁边的一个胖男人,他不停的向自己身边挤,很奇怪”。警察则说,“谁都没有提及这么个人,你少撒谎!”“怎么耗你都不可能打赢官司的。”“赶快认罪交笔罚款就让你出去了。”金子告诉值班律师,自己真的没有做过。值班律师告诉金子,“法庭很辛苦,像这种轻微刑事案件,如果否认,就得拘留,就算到被害人做完证为止,弄不好三个月都出不去。自己认识一个被羁押了半年的人,当时只要交5万日元的罚款就能了结。此外,谁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赢官司。有罪率是99.9%,每1000件案子中,只有一件是无罪。私了就能解决色狼事件,说实话,在法庭上死抗到底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当然,作为律师我不能鼓励你承认没有做过的事,但是这是日本的现实。认罪私了的话,神不知鬼不觉明天或后天就能出去了。听见了吗?继续否认的话,你还得在这里接受三周的调查,被起诉的话,还要打官司。争取清白的话,至少要花一年,而且即使你是清白的,也不能保证一定无罪,现在认罪私了的话,一切就结束了。私了的话,就得立刻花钱,有没有可以筹到钱的亲人朋友?”金子说,“可是我没有做过啊!”律师说,“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可官司真的不好打啊。大概是你无法想象的。总之,你先考虑一个晚上,按名片电话和我联系。”

接下来便是检察官的第一次取证讯问,检察官让金子交代。金子陈述了案发当时的基本情况,检察官没有听到想听的话,愤怒的中止了取证并告诉金子“别以为死撑到底就能混过去,我能看清你狡猾的本质,一定会让你招的。”取证讯问之后金子被裁定拘留10日(日本国犯罪嫌疑人被逮捕后,应在72小时进行讯问,嫌疑人否认自己犯罪的一般都会被拘留,需要拘留的,一般会处以10-20日的拘留,在这一期间内办案的检察官决定是否对案件提起公诉)。

检察官第二次取证时,检察官直接问金子,“你摸了谷川小姐的右臀之后右手手腕是否被抓住了?”金子回答道:“没有被抓住。”检察官又问“是否把被谷川小姐抓到的右手立刻抽回了?“金子回答说:”我都说了,根本没有摸,当然没有被抓住。“检察官说,”你就把实话说了吧,“ 金子回答说,”我从一开始就在说实话。“检察官说,“被害人说抓住你的右手手腕,而且看见你的脸了。 把实话说出来认真反省我是不会害你的。”金子答道,”反省?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检察官又问,”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不正经物品?“金子答道,”什么叫不正经物品?“ 检察官说,”就是成人录像带之类的。金子问,“有的话就是色狼?检察官则说,”果然有啊。“之后检察官搜查了金子的住处,并发现了成人录像。

金子的母亲替金子委托了荒川律师和其女助理须藤律师作为此案的辩护人。须藤在会见金子时,金子问她,“自己为什么非待在拘留所不可?谁都不肯听自己说话,总是说只要认罪就放你出去。为什么一定要承认没做过的事情?”须藤问道,”真的没有做过?“这一问让金子觉得须藤和警察是一个德性,都认为自己有罪。须藤律师身为女性也非常憎恶性骚扰,连做金子辩护人都不是特别情愿,不想替金子辩护,她觉得救助被害人才是她应当做的。荒川律师告诉须藤律师,不能仅仅因为当事人形迹可疑就视他为犯人,把可疑变成被告人的利益是刑事法庭中的铁律。须藤律师认为,女性抓住犯人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既害怕又羞愧,打官司的话还要在法庭上做证人发言,如果耍了流氓却被无罪释放岂不是在倒退吗?荒川律师告诉须藤律师,在流氓冤罪案件中,日本法庭问题多多。须藤则说,是不是冤案还不一定呢。荒川律师告诉她,如果她内心确信金子是犯人的话,可以随时不做金子的辩护人,因此,须藤就继续做着金子的辩护人。

在调查讯问中,检察官们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威逼利诱金子认罪,金子始终不认罪。荒川律师在会见中告诉金子,“在调查书中如果不是你说的话绝对不要署名,已经署名的就署了,下次讯问的时候请求改正。

现在开始就不要署名,否则会成为法庭上的不利证据。调查书就是调查官的作文,即使是按着问题回答的,做出来的调查书会变成我如实坦白之类的第一人称陈述,不仅仅是文体,而且还会改变语感做成证明有罪的调查书。”荒川给了金子一个日记本让他每天所经历的和与案件相关的所有细节包括事件发生时车内乘客位置图等都写在日记本上。金子说,检察官问他是否在无意中碰到了女生的屁股,他否认了。荒川告诉金子,"如果你否认,他们就会继续拘留你接受调查,这就是'人质司法'不应当向这种卑鄙的做法低头,再努力一下有可能不会被起诉,如果被起诉,最终被证明无罪,会根据拘留日期每天补偿1万日元以上,就把这当成打工好了"。金子问,“有罪率99.9%是真的吗?”荒川答道,“这是包括了已经坦白的人的数字,

如果只看否认的数字,无罪率会高一些。”金子赶紧问道“能有多少?”荒川回答说,“大概3%左右吧,100件案子里3件被证明无罪。”金子有些不知所措。

在决定是否起诉的最后一次调查讯问中,检方仍然没有获得可以定罪的有效的证词,除了被害人陈述之外,没有充分地证据证明是金子摸了女中学生的屁股。但是检察官还是决定起诉金子。检察官告诉金子”我们起诉你,15岁的女孩子鼓起勇气抓住了你,自从被你摸了之后就害怕得再也不敢做地铁了,你的律师好像信心也很足,跟我说‘没有证据也要起诉?’可是被害人的陈述和你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下面只能靠官司来判断了。打官司时间可就长了,如果你承认的话,随时都可以接受。打起官司来可能就没有无罪了,你要考虑清楚。“当朋友来看守所看望他的时候,金子有些懊悔地说道,”要是当时听了值班律师的话就不会这样了,我觉得自己快要变态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可是被关了三个礼拜,打官司还必输,也太奇怪了!“金子越说越激动,被警察中止了会见。在被警察强行带回号房的过程中,金子大声地说道”别耍我了行不行!真流氓犯倒是干脆认罪,已经过上普通生活了。放开我!我什么都没干!

得知金子被起诉后,他的母亲、朋友还有另外一个被冤枉的流氓案当事人积极地帮助金子寻找那位离开地铁办公室的目击证人。由于荒川和须藤律师很忙,荒川律师想请之前金子的值班律师帮忙,因为他有刑事辩护的经验。但值班律师婉拒了,他办理的几个刑事案的事实认定都很糟糕,但是辩护的效果并不好,他有些受影响。荒川说,”那可不行啊,我们的对手可是国家权力,总这么容易沮丧还怎么做刑事辩护,法官害怕无罪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事。这件事,值班律师的责任也很大,明明在否认却依然鼓励认罪,所以嫌疑人很疑惑,一步落后,处处落后。

接下来是漫长的十二次开庭,期间金子缴纳了200万日元的保释金而得以保释。第四次庭审之后,主审法官突然换人了。原主审法官在庭审过程中谨守了客观中立的原则,不存在明显地偏袒某一方的现象。导演通过法庭的旁听人员在闲谈中告诉观众,”法官换岗本是很正常的,但这次或许是被整了,原主审法官之前判的两个无罪案件在上级法院中都被推翻了。至于是否如此,谁会知道呢?无罪判决对被告而言自然是好事,但那是对警察和检察院的挑战,就意味着否定警察和检察官的工作,也就是和国家权力对抗,这样一来,当然不会让你升官。法院也是官僚组织,希望受好评是人之常情,取悦了被告人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虽然不是只要写上有罪就能升官,但无论如何做无罪判决是需要极大勇气和能力的。

警官和检察官们为了庭审做了大量工作,他们让车站工作人员闭嘴;他们诱导被害人进行供述;他们也找到了协助逮捕金子的另外一位男士,并请他到法庭作证。庭内庭外辩护律师及金子的亲友团们也做了很多努力。他们找到了看到金子衣服被夹住的目击证人;他们指出了警方没有像通常一样对金子的手进行纤维检测,以验证金子的手是否和女中学生的屁股有过接触,这说明警察在收集证据方面存在严重不足;他们指出了检方提供的证据有意识地忽略了金子的身高、金子左手拿着背包等细节,忽略这些细节能够暗示金子骚扰行为的可能性;他们通过情境再现,证明了如果女生抓住金子的手,金子是无法往回抽的,因为金子的身体紧靠在车门上;等等。就案件的证据而言,检方最有价值的证据只有被害人的陈述;被告人这边除了被害人陈述之外还有相关证人及情景再现的相关结论等可以支持金子无罪或存在无罪的合理怀疑。

辩方所做的诸多努力让人们看到了无罪的希望并对此充满期待,但是,法官依然判金子有罪,处三个月有期徒刑,缓刑三年。辩方的努力最终没能打破冰冷的现实。金子经过这次审判,给出了如下的告白:“我的内心某处曾经一度深信法官定会理解我,无论我告诉自己法庭有多残酷,‘没做过当然不会有罪’这个信念,却依然相信。某位法官告诉我“只有神才知道事实”,其实不是至少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 犯人这个事实,既然如此,在这个法庭上最有审判权力的人只有我。至少我可以审判法官。”

“我第一次理解了法庭不是将真相大白的场所,法庭不过是个根据收集到的证据判断被告人是有罪还

是无罪的场所,所以我暂时获罪了,这是法庭的判决,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不是我做的。”

最后,金子选择上诉!电影结束了。上诉的结果大概只有神能知道吧。

很多人看完这部电影都觉得有些郁闷,甚至不可思议。一个真正的流氓犯,只要向警察坦白认个错,交点罚款就可以获得自由了;而一个无辜者,不承认自己有流氓行为就会被拘留,如果被起诉,还要经过漫长地庭审过程,而且最后往往都会被判有罪,甚至还要继续服刑。这种结果背离了人们朴素的正义感,但这就是现实,但这就是日本的现实。人们渴望正义,不使无辜者受罚,同时希望有罪过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为此人们赋予警察执法、侦查的权力,检察官起诉的权力,法院审判的权力。这些权力的运行并没有完全满足人们的期待,在有些时候与人们的期待相去甚远,甚至完全悖逆。当这些机构奉行有罪推定观念、国家本位及政府不会犯错的观念时,金子的遭遇就会不断上演。

日本的法治水平在亚洲应该是最高的,但其轻罪的刑事程序依然存在无辜者获罪的问题。在明治中期,日本的预审不起诉率高达40%多,无罪判决率达到10%多,这给检察机构带来很大的压力,为此,日本检察官开始更加严格的提起公诉的证据标准,“除非确定能够获得有罪判决”,不会决定起诉。这一政策的推行又产生了新的问题,一旦进入刑事程序就很难获得无罪判决,即便犯罪嫌疑人是无辜的;此外,进入刑事程序本身就意味着惩罚的开始,这个问题有改善的空间,却难以从根本上解决。

与日本国相较,中国同属大陆法系国家,在刑事司法领域有很多相似性,日本存在的问题中国也往往会有,例如,一旦进入刑事诉讼程序,不论实际上是否犯了罪,嫌疑人往往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刑事办案人员也往往都有有罪推定的观念,但还是有几个明显的区别:日本的犯罪嫌疑人一般不用担心在留置室被殴打、刑讯逼供;日本的犯罪嫌疑人或罪犯一般不用担心被牢头狱霸欺压;日本的犯罪嫌疑人一般不用担心,警察、检察官明知他无罪还会利用各种法律技术延长其羁押期限;日本的犯罪嫌疑人一般不用担心无法会见律师和亲友,只要有人来会见;日本的犯罪嫌疑人一般不用担心自己被警察留置了,自己的亲友却无法得到任何消息;日本的犯罪嫌疑人,一般都能得到免费的值班律师的咨询帮助等等。

当你为电影中金子无辜被判刑的遭遇而感慨万千、觉得日本的法治水平也不过如此的时候,你是否会为中国的那些无辜的犯罪嫌疑人所受到的对待而愤慨呢?还是会觉得他们也是活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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