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与赫世亨
“必将赫世亨交与其妻掐死。”
《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中有一个“赫世亨重病”系列的折子,十分有趣,里面有不少清史、满学的知识,更能凸显康熙帝的一些性格,所以在一些学术场合常被引用。这次我们就来讲讲这个“赫世亨重病”的事件。
赫世亨,满洲完颜氏,出身镶黄旗包衣。从康熙四十二年开始,赫世亨以内务府员外郎的官职兼任武英殿总监造的差事。武英殿总监造这个差事主要是处理编书事宜。赫世亨的父亲阿什坦精通满文,又对儒家经典颇有心得,被康熙帝称为“我朝大儒”。赫世亨的弟弟和素也精通满文,一方面翻译了很多汉文书籍,一方面又是皇子们的满文师傅。从父亲和兄弟的情况来看,赫世亨或许也具有一定的满汉文化素养,这才足以应付武英殿总监的差事。
根据现存的各种档案来看,赫世亨虽然只是一个负责编书的总监,但是其工作却十分广泛。皇帝居住在宫外时,经常开列的书单,要求赫世亨帮忙搜寻、送递。宫中若有人生病,赫世亨则呈报病人及医疗状况。又如宫中制作各种器物装饰,乃至于供给皇帝的毛笔、纸扇,赫世亨都要过问、呈报。更有甚者,赫世亨还要负责西洋人进宫的交流问题等。可见,赫世亨虽然不属于传统上认为的国家中央的决策官僚,却执掌皇帝身边的很多官、私事务。
约在康熙四十六年的五、六月,赫世亨染病,其给康熙帝进书的工作便由李国屏和爱保来接替。每当李国屏和爱保上奏工作的时候,康熙帝几乎都要询问一下赫世亨的情况。这种问询十分的频繁,在赫世亨病重的一些阶段甚至于三天一问,直到七、八月的时候赫世亨逐渐病愈为止。
六月初十日,李国屏和爱保上了一道折子,内容是呈报编书进展。康熙帝的朱批写道:“赫世亨怎么样了,还在么?”曾经有一些学者将这句“还在么”解释为近似我们现在朋友之间“你最近如何,还活着么?”这种开玩笑一样语言。仅仅从汉语翻译的句意来讲,这种解释是可以的,不过这个折子原本是满文,原档我们见不到,故而不能进一步确认。
两天后的六月十三日,李国屏和爱保回奏,对赫世亨的病情进行了陈述。其中说:“奴才等至赫世亨第,循旨问之,赫世亨就在卧榻叩首泣曰:‘奴才身先是早晨发冷,自正午始心里发烧躁热难忍,不思饮食。自服大夫李颖滋药后,冷热皆退,每日喝粥一二小碗,且夜亦能安眠,惟身极软,腿仍疼痛。据大夫言今风热全愈,惟腿湿热仍未除。等因。奴才今或无妨,但今夏躺在家,不能行走,闷热难忍。’”对于以上的陈述,康熙帝的反应比较轻松,其写下朱批对李国屏和爱保二人说:“赫世亨曾言已得养身之道,今怎到如此地步?……尔等年少,妄听赫世亨之言,故如此耳。”意在讽刺赫世亨一番。
又过了两天,六月十六日,李国屏和爱保再次呈报编书进展,奏折中,对于康熙帝上次朱批讽刺赫世亨养身之道的事情也进行了回奏,其中说:“奴才等年幼无知,谨遵圣恩,以赫世亨养身之道为戒,仰赖皇上训旨,我等断不仿效赫世亨。”而康熙帝看到这个折子之后,写下的朱批又为有趣,其直言:“此文为何不给赫世亨看?又无赫世亨之言。现在如何了?”这里一方面可以看出康熙帝似乎有“得理不饶人”的感觉,要明确的气一下赫世亨才好,另一方面也凸显出康熙帝对于赫世亨病情的关心。
六月十九日,李国屏和爱保上折给康熙帝送来书、伞,对于康熙帝上次的问题进行了答复,称赫世亨看了康熙帝的朱批之后,首先回忆自己执着于“养身”的行为。他们转奏赫世亨的话说:“糊涂奴才先以养身之事具奏皇上,不计其数,具奏养身药方亦甚多。每当具奏,皇上亦颁训旨曰:‘此皆无用。不但尔之处方,即年迈颜色光润者也以已得永生养身之道进药数剂,朕知其无益而未用。’”由此可见,平日里赫世亨就十分留心于养身进补之术,且经常与康熙帝交流分享。而康熙帝对于这种养身进补行为的态度则比较冷淡,认为这些多数无用。这里也就可以看出,为什么在康熙帝知道赫世亨生病之后,首先是执着于讽刺赫世亨“自言已得养身之道”的背景了。另一方面,赫世亨的病情似乎没有什么改善,折子中说“赫世亨不能跪,在床俯卧泣言”,且“先是身体甚软、腿痛,自本月十六日始,早晨发冷,午后发烧躁热,今气甚虚弱。”看到这些情况之后,康熙帝直接介入了治疗安排,他说:“前闻大夫李颖滋诊治等语,若仍李颖滋医治,则朕必以为赫世亨已入土。速逐李颖滋!刘声芳系朕从南方携来之新大夫,可令伊诊治。已遣王佳保往,若赫世亨病好些,则能赶到。”一句“朕必以为赫世亨已入土”的玩笑话,又凸显了康熙帝的幽默性格。而王佳保,则是赫世亨的儿子,这时可能在宫内当差,康熙帝特派王佳保回家侍奉赫世亨,主要是希望在王佳保的鼓励和侍奉之下,赫世亨的病情可以进一步好转。
六月二十二日,李国屏和爱保转奏赫世亨感谢赐医的情况,其中赫世亨说:“今奴才病,蒙皇父矜念降旨,复蒙更换皇上从南方携来之大夫刘声芳医治,遣王佳保来,皆欲奴才复活之洪恩。”可见赫世亨十分清楚康熙帝对他的关心。而大夫刘声芳等则也向康熙帝报告了赫世亨的病情,认为“此病重大”,从后来的折子里看,应该是痢疾。于是康熙帝又下令,“有刘声芳等诊视汉文书,一并谨奏。”
之后,六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七月初二日,皆有李国屏和爱保的折子提到赫世亨病情,这时赫世亨已经不再昼夜连续发烧,自称“稍愈”,但是李国屏和爱保在折子里说:“赫世亨言数语毕闭眼,良久,方继之言。今看语时虽气虚,但较前难忍闭眼歇息时,似觉好些。”同时,大夫刘声芳等在每次的折子里也都附上病情和药方给康熙帝呈看。康熙帝看完后,朱批说:“若用药似觉无效,则暂停之,从膳房取美食、狍肉,稍食之看。”即是让赫世亨进行“食补”。
七月初八日,李国屏和爱保再奏赫世亨病情,赫世亨自叙:“初四日……恭闻谕旨,即行停药,自内膳房取粥、熟狍肉末等物,就菜食一小碗,晚复食一次。”初五日,康熙帝又让人送去狍肉和黄雉,赫世亨“忍不泣谢,只是喜悦,即煮狍肉一小块、黄雉一只,取膳房炒老米粉饭半碗,就伴狍肉四五片、黄雉大腿一条食之,汗微出,咳亦大减,夜能安睡。”李国屏和爱保也称“赫世亨气虚比前好些,语音亦高,病势较前,似觉好些。”可见一来药石有效,二来食补似乎也确有效果。对于这些情况,康熙帝说:“现复赐雉、狍肉带去,恐以朕所赐,心情喜悦,食之太过,务少食之。情须愉悦,勿得烦闷,若违朕旨,恐出他故。”先是开玩笑一般的嘱咐赫世亨以病人之躯不要暴饮暴食,然后再嘱咐赫世亨保持良好的心态,从这里既可以凸显康熙帝的关系,也可以看出康熙帝也熟知良好的心态对于治疗的作用。
七月十一日,李国屏和爱保再次呈奏赫世亨病情,说:“时赫世亨即落泪又喜悦,笑言:‘赫世亨身居皇父万国奴仆之列,犹如蝼蚁……’”康熙帝看到这里,朱批将“蝼蚁”一词改为“玉鳖”,又开了赫世亨的一个小玩笑,同时朱批道:“原以为赫世亨病不能治,今闻大愈,甚喜。”又送“螂鱼十尾”给赫世亨继续进行“食补”。这时康熙帝心情略好,又开起了大夫刘声芳的玩笑,说:“览大夫诊治书,知大夫等不好意思了,故无言以奏,未写稍愈之语。候赫世亨痊愈,再看如何写,太可笑!”似乎康熙帝由于自己的“食补疗法”战胜了大夫们的药石疗法而沾沾自喜呢。
七月十四日,李国屏和爱保回报赫世亨病情。对于康熙帝将赫世亨自称的“蝼蚁”改为“玉鳖”的行为,赫世亨说:“以奴才延年,比喻为玉鳌”。从后面康熙帝朱批说“老鳖今或好了”等语,可以确定“玉鳖”本身是一种嘲讽的玩笑,而赫世亨将其向好的方面解释,一来符合自己的臣子身份,二来似乎也有一些反调侃的意思。
到了七月十七日,李国屏和爱保再次对于赫世亨的病情进行呈奏,赫世亨自称“仰赖皇父洪福,必速康复。”而李国屏和爱保则说“比奴才等十三日去看时更好。”所以康熙帝再次拿赫世亨打趣,朱批说:“闻赫世亨已大愈,未尽报朕言,待朕回宫,断不宽肴,必将赫世亨交与其妻掐死。”又拿赫世亨的妻子开起了玩笑。
这个“交与其妻掐死”的朱批传到了赫世亨一方,赫世亨是什么反应呢?七月二十日李国屏和爱保回报,说:“赫世亨欢笑,仍跪榻言:‘皇父圣明,且学识渊博,即系戏言,亦无不成章。奴才亦欲得一二句,以博皇上一笑,确实不能。惟有我妻,近来服事奴才稍累,若见此旨。诚恐撒骄,故匿旨未告诉。’”康熙帝看到这种回复,再次和赫世亨开玩笑,装出一种要问罪的态度,写下朱批:“匿旨不告诉,该当何罪?著问明赫世亨奏来……朕到宫后,看视赫世亨,再交付其祖母杀之。”
由于现代很多人对于古代的知识都来源于一些网上的小说或者电视剧,对于古代君权观念套用十分死板,所以见到这种“匿旨不报”的行为,经常会感觉是欺君、大逆的罪过。而赫世亨又是如何呢?七月二十三日,在李国屏和爱保的折子里,赫世亨答复说:“匿旨不传,虽必有罪,但系奴才家事,谅皇上断不治奴才以重罪。故奴才现在告诉,我妻设或万一与我嚷闹,我病才大愈,能忍受与否,亦难逆料,故匿不告诉是实。”而面对这种答复,康熙帝只批了一句“赫世亨勿妄夸口”,仍是调侃的口气。
七月二十九日,李国屏和爱保转呈赫世亨的话,说:“奴才自服皇上钦赐理气健脾丸,食欲渐增,能吃干饭一碗,扶人能立。嗣后身强能走步时,奴才欲去西山一带村里数日。”这时,赫世亨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所以康熙帝也比较轻松,继续和赫世亨开玩笑,说:“为妻所迫,避之城外,理所当然,否则赫世亨又死矣。”数次拿赫世亨即其妻子开玩笑,看来康熙帝和赫世亨一家的关系应该都十分熟悉。
到了最后,八月初九日,李国屏、爱保上折,说赫世亨“自能下地行走……言本月初九日去屯里。”赫世亨重病的事件就此画上一个句号。【注1】
从“赫世亨重病”事件中,我们可以看出很多问题,这里我们只讲三点:赫世亨和康熙帝的关系,清代八旗包衣的身份,以及清初满洲人的医疗意识。
一、赫世亨和康熙帝的关系
赫世亨和康熙帝的关系从前面对于奏折和朱批的节录即可见一斑。从国家的角度来讲,康熙帝是君,赫世亨是臣。从八旗的角度来讲,康熙帝是主,赫世亨是仆。但是在奏折中所体现给我们的,却是一种“互相调侃的死党”的感觉。
在六月十九日的奏折中,赫世亨说:“去岁连我子王佳保全病,蒙皇上悯恤,赐药治愈。”而康熙帝则七月二十日的朱批里则说:“王佳保虽非赫世亨之子,但应支持照看数日矣。”有人曾经认为这两个奏折互相矛盾。实际上,查完颜氏的家谱【注2】,赫世亨共有三子,长子即完颜保。完颜的满文写作“wanggiya”【注3】,发音即“王佳”,故而“完颜保”即“王佳保”。可知如果不考虑承继子的问题,王佳保确为赫世亨之长子。这样看来,康熙帝这里很有可能又是开了一个玩笑,而且近似于所谓“伦理哏”。
康熙帝在朱批里说赫世亨“年已六旬”,当时是康熙四十六年,康熙帝虚岁五十四岁,二人年纪相差六岁左右。以赫世亨出身上三旗包衣的身份来说,有可能是从小作为康熙帝的“哈哈珠子”或者“谙达”【注4】而一同成长,近似于今天的“发小儿”的关系。同时,这种平时互相交流养生心得,又经常拿对方开玩笑,而且玩笑可以涉及妻子、祖母和儿子,似乎打破了一般人印象中皇帝那种言行不苟、垂拱朝堂的形象,也给我们反映了一个幽默、真实的康熙帝。
二、清代八旗包衣的身份
一提到“包衣”,一般经常提到的两个词就是“汉人”和“低贱”,这是因为很多人认为所谓包衣奴才均是汉人,而且社会地位低贱。
实际上,我们以上三旗包衣为例,上三旗包衣共有36个佐领,其中满洲佐领15个,旗鼓佐领18个,高丽佐领2个,回子佐领1个【注5】。由此可见包衣的来源并不是仅有汉姓人,如果不考虑各个佐领人口的差异而仅计算佐领数量的话,汉姓人的比例大概占一半左右。这次事件的主角赫世亨,即所属镶黄旗包衣第二参领下第二满洲佐领,地道的满洲人。而如曹雪芹,其家族即属于正白旗包衣第五参领下第三旗鼓佐领。
而谈及具体的身份高低,八旗包衣内部也有分化。如下五旗包衣,服务于各个王府,普遍来讲身份较低,上三旗包衣服务于宫廷,其身份则有包衣佐领下人和包衣管领下人之分,其中前者地位较高。另一方面,与外八旗相同,包衣也有世家、官僚、普通旗人等分别,所以不能一概的以“高贵”、“低贱”这种词汇来形容。像赫世亨家族在之后愈发得势,以文学立族,形成世家,也被誉为“清代内府文学之冠”【注6】。
民国以来,出于“主仆”之说的局限,对于八旗包衣的研究一直不够,直到近代才有改善。另一方面,由于红学勃兴,很多人因为研究出身包衣的曹雪芹所以开始涉及八旗包衣的问题,而其关注点似乎只局限于曹家,对于曹家的身份和特殊性也进行了各种渲染。但是正如定宜庄所说,“君臣之间开这样纯属私人的玩笑,在卷帙浩繁的康熙朝朱批中唯赫世亨一人而已,君臣间存在的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似超过广为人知的曹寅。”【注7】如果要研究包衣世家的问题,或许从赫世亨家族来看更加恰当。
注释:
注1:赫世亨病重的一系列奏折为自档案号1130《李国屏等进书折》始至档案号1178《李国屏等进书并报赫世亨病势折》止,均见《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注2:见《长白佛满洲完颜氏东归本支统系表》,作者衡永,完颜氏后裔藏。可同见《皇裔沉浮:北京的完颜氏》之附录表格,作者景爱,学苑出版社。
注3:文中使用的满文转写均用穆林德夫转写方案,又及,完颜满文作“wanggiya”见于《八旗氏族通谱》满文版。
注4:哈哈珠子,即满文“haha juse”,直译为“男孩子们”。《听雨丛谈》说:“皇子及诸王侍从小臣中有曰‘哈哈珠子’者。”实际上即类似小厮。谙达,即满文“anda”,直译为“朋友、友伴”。《啸亭杂录》说:“凡皇子六龄入学时,遴选八旗武员弓马、国语娴熟者数人,更番入卫,教授皇子骑射,名曰‘谙达’。”清中后期的谙达也可以称呼亲近的太监等。
注5:上三旗包衣佐领数量见《钦定八旗通志》。其中“旗鼓佐领”即“包衣内汉姓人佐领”,民间讹称为“包衣汉军”。又及,包衣中还有管领,由于管领不区分民族,故而这里不进行讨论。
注6:见王钟翰《清史续考》,华文出版社。
注7:见定宜庄《满族士大夫群体的产生于发展:以清代内务府完颜世家为例》,载《清史论丛》2007年号,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所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注8:见《圣祖仁皇帝实录》康熙四十六年六月己酉条。
注9,见《胤祉等奏报苏麻拉祖母病势折》,档案号790,出自《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