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肆 魇
武林旧闻·青阁传奇
文/洛渡
章伍.金噬
弥漫的岚霭里,孤峰耸峙。长江之畔。巫山,净坛峰。
沿途的某块石头上,某株树干间还有某处废屋的破瓦片边沿,青庄都留有记号让我寻路,这记号里当然还有杀机,指向上官暗伏在山林里的属下。
我燃了枯柴,就着火焰烫着剑刃。五月郡被屠杀的记忆一再一再积蓄。我不再眨眼,也不再落泪。最后,深深地呼吸一次。撕一条衣幅,一下一下,把剑和手掌紧紧缠合。
灭火。疾掠。挥剑。横斩。直劈。斜刺。手起剑落。再手起剑落。
当年屠杀五月郡,你们都有份!
一路剑光血影。
我自草缠枝横的山径进入阴风阵阵的山洞。
山洞里湿漉漉的碎石路。还有淤泥。深一脚浅一脚。不出声的毛茸茸的硕大爬行物。发出凄厉怪叫的一群群不明飞行物。转来绕去,爬上趋下。
淌血的剑锋淌尽了血。
我循着青庄给的记号到了洞底。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身在峰顶还是谷底或者半山腰。青庄的记号终止在我眼前的一堵青石壁上,嶙峋潮湿,轻轻扣,闷无声响。
这是绝路。却又闻人声。人声很近,就在青石壁之后。
上官惊愕、狂喜、还有颤抖,混杂交织得变了形的声音:“漂亮!漂亮!漂亮!有了这些,我他妈还在金妖夫人里守着这个憋屈的青龙老幺做甚!”
青庄倒是声音平静一如往常,他似乎在递给上官什么东西:“这是打开这扇门钥匙,这是你的了。”
上官应该接了过去,声音越来越狂:“但是,广寒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青庄居然还是很平静:“这是为何?”
上官在笑:“你以为我这张脸是天生的?”
青庄没有出声了。
上官发出阴恻恻的低笑声:“你们以前的寒刃练。我称他为练公子,公子是水丞相的独子。”
空气,怎么没有空气了,我觉得冷。
“练公子自幼体弱多病,身体差到连医治他的病症的药石都是禁受不住。水丞相为了续他性命,什么都听,什么都试,最后没法子了,连邪门歪道的巫术都听信。重金寻全天下与练公子模样相似的男童,巫师可以让这些男童代替练公子承受药石之痛,而练公子会得到药效,慢慢健康如常人。”
我撑着青石壁,越来越冷,浑身哆嗦,上官都在胡说,胡说!
“我爹娘早逝,伯伯收养了我,为了那点钱财,将我容貌修整,力求与练公子相似,然后把我卖进丞相府做了练公子的药童替身。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水丞相惹怒了皇上,被满门抄斩。我侥幸逃脱。练公子竟也没死。所以,你可能不知道,我竟一直关注着练公子。他所喜爱的女子,正巧,我也喜爱。”
上官顿一顿:“练公子早逝,难道不是为了成全我?”
青庄还是没有出声。
上官渐渐失去耐心:“我的人应该已经控制青阁了,而这附近也全是我的眼线。青庄,你要活命,就以剑宣誓,效忠于我。一切照旧,青阁仍是你的,我会助你加强你在青阁的权威,而不是削弱。”
衣衫窸窸窣窣的响动,青庄似乎寻了个什么地方,坐了下去,他依然很平静:“我其实不明白,这世上怎么总有人,喜欢叽叽歪歪,喜欢自命不凡,喜欢让别人听他的?甚至喜欢习惯性做出我就是对你有大恩大德你得赶快向我报恩赶快说话巴结我的恶心态度?其实他不就是个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蠢货么?他哪里来得确信,确信他真的可以凭借他的自欺欺人平庸无能品德恶劣给人指点出一条卓尔不群的伟大前程?”
青庄刻意强调“指点”二字。
青庄继续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节奏,踩稳自己的节奏行走世间,不要让那些个白在世上走的傻逼来打乱自己的节奏才是最紧要的吧。”
上官的怒气一定是冲天的,只是青石壁的轰然响动阻止了他的怒气。听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才是了不得的人物呢,这山石震动之响比之泰山崩塌,只怕小乌得很吧。只是上官已经是吓得不轻。
不,他就是吓坏了。
是的,就是我面前的沉沉青石壁,在缓慢地上升,碎屑扑面呛鼻。青石壁门之后,金光刺眼。上官在悬崖边呆立。青庄面无表情地靠坐在一方岩石上,右手自岩石暗处回到膝侧。是了,方才他是在触碰启动这青石壁门的机关。
这狭长一溜的崖边之下,是一条河。一条滚滚流淌的金砂河。无穷无尽,无止无休,如波浪般缓缓流动的金砂,难怪上官狂喜亢奋。
我们三人都被这滚滚不休的黄金之河,照耀得辉煌夺目。
上官怒看我:“你!怎会在此的!”
我更怒看他,冲他微微轻抬掌中犹有残血淋漓的长剑:“我是来告诉你,你布在附近的人都在这里。”
上官一怒之后,倒处变不惊了,看看青庄:“哼,他们本也是些三流货色。我的得意门徒们都去了青阁。十刃在外,七袖仅存三袖,一个被囚,一个在北边,一个在这里,青阁,你还有谁能替你守?”
青庄不笑,眼睛却很亮:“上官,如果你的,得意门徒们,真的已经控制了青阁,这个时候应该有好消息到了吧?”
上官一僵,犹自强撑:“你怎可能还有人!”
青庄缓缓起身,站好:“听过剑葬杀手么?”
青阁的杀手当然不仅仅有十刃七袖,在这十刃七袖之上,还存在着一类杀手,生来就带有剑葬之纹的杀手。
是。天生的杀手。
剑葬,这是一个诅咒,剑葬为剑,断剑以杀,血海万顷,复归为纹。是注定杀戮一生的血腥诅咒。
有剑葬之纹的孩子,他的父母不是不想狠手杀了这个将嗜血为生的小孩以绝后患,只是这样的孩子生命力极强,很难被杀死,通常都是气息奄奄地被遗弃。
青阁剑葬台创立的初衷本就是收养身负剑葬之纹的弃婴。只是剑葬之纹极少现世。我更从未听闻,青庄执掌青阁期间有过剑葬杀手的存在。
上官却似乎知道:“夜皙,他还是回来了。”
青庄点点头:“他已回到青阁。”
上官看看我,又看看青庄:“夜皙肯定主动请缨过,让他来杀了我,让你大仇得报。”
青庄又点点头:“是说过,只是五月郡的仇只能五月郡的人来了结。”
青庄看我,他的眼睛终于看向了我。
……
上官死了。他披戴着练的鲜活的脸。死了。大仇得报。
不知道把上官推进悬崖下的金砂河,让他被他毕生所爱的黄金吞噬的力量从哪里来的,突然就涌遍四肢百骸。
可能是青庄看我的那一眼,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幻象,是五月郡被屠杀、被焚毁的幻象,我如何能压抑血脉里的血骤然如鼎沸的滚烫。
更可能是,上官的虚假,他最后还再假惺惺地说,“青庄阁主,广寒姑娘,你们看,人跟人最难和平相处,我们难得相遇,更难能可贵我们彼此都对彼此平心静气,这样,我可以告诉你们五月郡的一些你们不知道的往事,这些事,对你们和你们的青阁都将大有帮助。我们可以好好谈……”
这个丑八怪,哪里来得那么多废话。
掌中长剑刺向他,被他挥袖斩断,只是似乎是损兵折将也似乎是剑葬杀手的存在,反正他是心绪难定,他略占这一丝上风,便仓皇地趁机想逃。
我追击,纵身扑他。
他避让了我的双臂,我更快,用余力出腿横扫过去。上官避让不及,足下踩空,仰身坠落。
我看见他在歪嘴邪笑,正要掠落地面的身形,被他用最后的力量掷来的衣袖缠住。
他在空中仰落的身形之后,金砂河轰隆翻涌。他拼尽所有的劲力拉我接近他。他要我与他陪葬。
方才为了能在瞬息之间把上官击落,我已用完我所有的力量。我乏力了。连求生的本能力量都涌不出来一丝。我由着我伴随上官的坠落而坠落。
是青庄。青庄救了我。这像极了,初见时,他救我。
悬崖,紫衣,破风,凌空。落回地面,人间色彩。他削劲如昔。十年来,纵情酒色如此,青庄居然不见老。我再一次在青庄怀里,离他这般近。再一次仔细看他,他的容颜真的没有变化,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皱纹没有,颓态没有,酒糟鼻也没有。他的面颜里有些神秘的东西,让他不衰老。
“广寒,我也来自五月郡,我就是五月郡的玄鹿童子。你应该听闻过,玄鹿童子是被山神选中的守护五月郡的神侍。我一直呆在环抱着五月郡的树林里。”
“我见过那些树,它们紧紧抓住大地,仿佛大地是它们的此生不渝的至爱。它们心满意足。”
“树木只要抓住大地就能心满意足的。”
“人为什不能呢。我们都已经把大地抓坏了,都还不肯满足。”
“在我的守护里,五月郡一夜之间彻底消失。”
“我心有恐惧。”
“我一直都知道是上官,我寻他复仇,一次一次,我都无法克服我心中的恐惧,我的剑指向他的时候,我根本动也不能动,他在我的剑下,安然无恙地离开已经很多次很多次了。我寄希望是你。你对练的态度,却让我很失望。你见到上官时,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失控了。”
“这是我最后赌一次了,如果再不行,我真的只能让夜皙出手了。”
青庄说的,我都听着呢,我都听见了,一个字一个字,每一个字,每一处短的停顿和神秘的转折,只因为我说过我要亲手为五月郡报仇,他记得,他都记得。之前之后所有不能解释都似乎能够清楚明白了。我都听着呢。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我瘫坐在地,反复喃喃,上官死了,上官死了,上官死了。
我觉得,我也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