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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Joker》前,先讲两个“joke”,真实的“joke”。
第一个joke:
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同学名叫周克,不是我杜撰,他真的叫周克。
此人长得奇丑,颧骨高高隆起,嘴唇肥厚,皮肤黝黑,满脸坑痘,而且左右半脸明显不对称,一张你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脸。如果你看过《电锯惊魂》,大概类似于里面的小丑,有点恐怖,有点滑稽。
我们喜欢拿他的长相开玩笑,一个不知是谁最先编的段子广为流传:周克出生那天,满心期待的父亲从护士手里接过儿子,打量之下,被婴儿之丑震到,惊呼:“Oh,my God,Its a joke!”——周克得名。以至于后来,校园碰到周克,打招呼都会先来一句“Hey,joke!”
是不是觉得有点过分?
周克无所谓,他是一个阳光开朗、勤奋自信的乐天派,周围一大堆朋友,他没有因为自己的长相自卑,甚至很多时候随我们自嘲,哈哈一笑,付之云烟......
毕业后,有人迷茫,有人回乡,他去了香港最好的高校......
他叫周克,却不是joker。
第二个joke:
小时候有一次去亲戚家,跟大院里一群小孩在街上晃荡。小孩中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渐渐形成了一个以最大的孩子为首的小团体,“头儿”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在街角的垃圾桶旁,我们看到了一个在垃圾堆中拣食物吃的流浪汉,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头儿”命令我们去打他,一边率先冲出去狠踹了流浪汉一脚,流浪汉被踹翻在地,他是个身形高大的成人,我担心他要是反击,我们谁也跑不了,可他就像个受惊的孩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有几个孩子拍手叫好,却不敢上前动手,“头儿”说:“放心打他,我已经揍过他好几次了,每次看到他我都打,他不敢反抗!”这时几个小孩壮着胆,走过去踢了流浪汉几脚,见他没有丝毫反抗,更多的孩子上前对他拳打脚踢。我已记不得当时自己有没有动手,只记得又兴奋,又害怕......
就这样,一个成年人被一群少不更事的孩子按在地上欺侮......
这一点也不“joke”,但那时的我们都是“j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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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这部电影在国外上映已经有日子了,但这样的R级片注定不会在大陆公映,这不仅仅是因为其中大尺度的血腥暴力镜头,更是因为影片所表达的赤裸裸的残酷人性和社会现实。不要小看电影的力量,如果一部电影过于深入骨髓且直指人心,其煽动性是非常强大的。
1975年,经典电影《出租车司机》(和《小丑》在“小人物反抗社会”的主题上有些共通之处)在美国上映,五年后,迷恋女主朱迪.福斯特的影迷模仿影片桥段,刺杀美国总统里根,在众人簇拥围护的情况下,1.7秒内连续向里根开了6枪,虽然最终没有致命,也足见他准备之充分。
2012年7月20日,美国科罗拉多州奥罗拉市,《蝙蝠侠前传3:黑暗骑士崛起》(“小丑”是反派主角)首映,期间,一蒙面枪手忽然向观众举枪扫射,并投掷了一枚催泪弹,导致12人死亡,70人受伤。
据说,《小丑》在美国部分影院上映时,安检非常严格,除了搜身以确保武器禁入,还禁止影迷戴小丑面具入场。
尽管国内无法上映,很多人还是通过各种渠道观看了这部电影,评价大都很高,至今豆瓣已有16万多的观众总评出了9.0分的高分,与诺兰的神作《蝙蝠侠:黑暗骑士》基本持平,且在全球收获了10亿美元的票房,成为影史最赚钱的漫改电影。
在普通观众中叫好叫座的《小丑》同样是学院派眼中的香饽饽,在76届威尼斯电影节中,摘得了金狮桂冠。很多人认为,它是明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最强角逐者,甚至很多人断言,奥斯卡最佳男主非饰演小丑的杰昆·菲尼克斯莫属!
的确,菲尼克斯的如神演技极其细腻地刻画出了小丑的可怜可叹和病态魅态,那这个让人同情又着迷的混乱之子是怎样诞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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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原本只是他的职业,他叫亚瑟。
亚瑟是一个善良老实的底层喜剧演员,他卖力工作,在熙攘街道上扮作小丑手舞足蹈、挥舞广告牌招徕客人,却鲜少有人看他一眼;他想让别人开心,在公车上收起疲惫,为了逗笑一个小孩努力做出各种鬼脸,却被孩子妈妈一顿数落;他不愿与人冲突,在同事老板的排挤嘲讽中,克制忍让......
他梦想成为自己偶像莫瑞那样的脱口秀演员,能逗笑每一个看他表演的观众,可中年的他,仍然跟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没有朋友,更没有爱人,孤独而自卑,就连母亲也常于无意中中伤他的梦想——“可是只有幽默的人才能称为脱口秀演员啊”,这是亚瑟向母亲谈及梦想时母亲的反应。
街道上,几个青少年抢走了亚瑟的广告牌,一溜烟跑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亚瑟追得气喘不已,不远处小混混们在嬉笑嘲弄,亚瑟又迈开步向前追去,忽然,躲在墙后的少年将广告牌重重地砸在了他脸上,广告牌碎裂一地,亚瑟也倒在了地上,小混混们围上来,一边拳打脚踢,一边谩骂侮辱......
公车上,孩子妈妈打量了一眼亚瑟,也许是不自信的眼神,也许是落魄的表情或穿着,她的鄙夷和厌恶溢于言表:
“不要骚扰我的孩子!”
“我没有...我只是...”亚瑟想解释自己的好意。
妇女打断了他,气势更盛:“叫你停下!”
这一刻,亚瑟的表情让人心痛,他像个委屈的孩子,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尴尬、无奈、羞愤扭结在脸上,头往后缩了缩,又慢慢低了下去......
下一刻,亚瑟开始大笑。
妇女嚣张:“你觉得这很好笑吗!”
亚瑟一边拼力捂嘴控制着自己的大笑,一边试图再一次解释自己,他把一张卡片递给了妇女。
卡片上写着:“原谅我的大笑,我有一种病,这种病让我经常突然发出不受控制的笑声,这并不代表我的心情,可能是脑部受伤或神经系统疾病。谢谢。”
妇女看完卡片,淡淡一句“I am sorry”,一口叹气,一个白眼。
行驶的公车上,亚瑟瘆人的大笑没有停下来,众人却都漠然......
这就是亚瑟的日常,他要消化陌生人的冷漠和侮辱,要承受亲近人的不解和敌意,还要吃药、做廉价心理咨询以缓解心理疾病,甚至后来,属于低保的心理诊所也被取消;“丢”了广告牌,老板要扣他工资;遭伪善同事陷害持枪,老板开除了他......
他曾跟咨询师说过:“很多时候,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是他靠幻想获得一些温暖,他幻想参加莫瑞的节目并受到莫瑞的肯定,幻想邻居善解人意的女孩看自己的脱口秀、和自己挽手逛街......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将彻底剥夺他仅有的这点温暖。
偶像莫瑞在一次脱口秀节目中播放了亚瑟表演时大笑的片段,并嘲笑他说:“如果靠着大笑就想痘观众开心,简直是个笑话。”莫瑞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偶像,更是榜样和精神导师,尊敬的人把自己称为“跳梁小丑”,电视前的亚瑟呆若木鸡......
一次乘地铁,他不受控的忽然大笑惹恼了三个正调戏女孩的年轻白领,三人将亚瑟按倒在地拳打脚踢,疼痛侮辱中,亚瑟摸出手枪,先后将三人一一射毙。也许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有些恐惧,而杀第三个人的时候,更多的是冷静和从容。事后,他慌张,害怕中掺杂着兴奋的慌张。他跑进地铁一个阴仄的厕所,跳起了(后来小丑标志性)诡异的舞蹈,那一刻,他少有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母亲多次告诉他,他的生父是托马斯·韦恩(蝙蝠侠的父亲),并写信让他找韦恩相认。韦恩告诉他自己不是他的父亲,母亲也不是他的生母,他是被领养的,而且母亲患有严重的妄想症。他查到母亲曾住过的精神病院,找到了当年的档案,从中得知,韦恩所言不假,而且母亲当年的男友经常虐打他,为了让他不哭闹,母亲就强迫他每次受虐时大笑,久而久之,大笑成了不受控的疾病......
这些真相是对亚瑟最大的打击:原来这个世界上和自己最亲的母亲,相依为命的母亲,竟是他被嘲笑、被侮辱的始作俑者!
狂笑中,小丑觉醒了:我曾以为我的人生是一出悲剧,现在我意识到,它是一场喜剧。接着,他用枕头捂死了自己的母亲。
弑母,人类最恶的罪行,让亚瑟彻底变成了小丑,这意味着一切秩序、规则、道德都被踩在脚下,从此,他不再卑微、不再懦弱;他曾是残酷人性的受害者,也最了解人性的残酷,从此,人性于他只是工具,他将凌驾其上,玩弄它、操控它......
是以多年后,在和蝙蝠侠的斗争中,他一次次挑战人类道德底线、拷问人性冷暖,邪魅的气场甚至盖过正义的蝙蝠侠。
而现在,他还要做几件事,让混乱的高谭更混乱。
他杀了曾陷害自己的同事,完全没有预料,一个平时唯唯诺诺的人,出手那么狠辣:一剪刀刺入颈部,一剪刀洞穿眼窝......
亚瑟受邀参加莫瑞的脱口秀,在电视直播中,他像讲笑话一样大方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地铁中杀死三个白领的凶手。
他说:“这个社会体制如此万恶,有钱有势的人决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就像你们决定什么好笑,什么不好笑......你们关心那三个在地铁被杀死的年轻人,可如果是我死在街头,你们会从我身上跨过去,看都不看......这个世界很疯狂,没有人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你们以为我们会像听话的小孩一样、默默地承受、不会像野狼一样发疯......”
莫瑞说:“你只是在自怨自艾,为自己杀害三个年轻人找借口。让我来告诉你,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说的那么坏。”
亚瑟:“你就很坏,你放我的影片,邀请我上节目,只是为了嘲笑我!”
莫瑞:“你根本不了解我,看看你做的事情吧,外面那么多的混乱,两名警察受了伤,有人被杀,这都是你引起的......”
亚瑟怒吼:“再给你讲个笑话,当你惹恼一个被社会遗弃、被当成垃圾、心理有问题的边缘人,你会自食其果!”
话音未落,掏出手枪,对着莫瑞,一枪爆头......
高谭的混乱已经白热,带着小丑面具的罪犯枪杀了市长候选人托马斯·韦恩,他们也撞翻了押着小丑的警车,救出了小丑。
片刻昏迷的小丑在车盖上清醒过来,他看到无数“小丑”在烟火弥漫的街道上向他挥手致意,欢呼噪声中,他又跳起了那邪魅诡异的舞蹈......
混乱之子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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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电影,感到同情、压抑和沉重。
去年一家购物广场举办了一次拳击比赛,从没看过现场的拳击,我就去凑热闹了。
果然和隔着屏幕不一样,拳拳到肉的声音和鼻血飞溅的场面更真实、更刺激。有几次,稍弱的拳手被对方逼至角落,挨了不少拳头,每当这时,我身旁总有人喊:“打他,揍他,KO他......”,声音里不乏女孩的喊叫,而我总是很同情被打的一方,不忍看到鲜血直流。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不会霸凌别人。
直到想起小时候的那次霸凌流浪汉事件,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动手,但我记得害怕,害怕我不动手,他们会说我不合群,然后霸凌我。
就像最近的话题电影《少年的你》中,霸凌者里有一个女孩相对善良,当其他霸凌者没有发泄对象的时候,她就成了霸凌对象。
就像在拳击场里,虽然我长大了,能做到跟随自我感觉而不附和,但与环境的格格不入带来了强烈的不适感。
于是,我学会了和人保持距离,而冷漠,何尝不是对自己和别人的另一种霸凌?
电影中的亚瑟压根没得选,他热情也好,冷漠也罢,合群也好,不合群也罢,换来的都是欺侮,如果处在这种环境,我们都会成为小丑,否则,就成为那个被孩子们摁在地上打还不忘拣垃圾的浑噩流浪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境遇,周克之所以能笑对相貌的调侃,是因为他有幸福的童年、爱他的家人朋友和坚定的学业追求,而有的人受不了,也不要苛责他不够坚强,他的过往,你不了解。
电影中小丑作客莫瑞秀时,如果不看前面的剧情,你会像台下的观众一样,想把小丑轰出去,莫瑞的说教听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但任何人看到这里都会和小丑共情:莫瑞的说教越有道理,越想一枪将他爆头!
著名学者迈克尔·桑德尔在其著作《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中引用了一个小故事:
有一座城市叫欧麦拉斯,这是一座欢乐的城市,但市民们的幸福都建立在一个被囚禁在地下室里的孩子身上,这个孩子“瘦得小腿肚子都没了,肚皮突出,一天只能吃上半碗玉米糊糊拌油,他没穿衣服,因为天天坐在自己的粪便里,他屁股和大腿上都长满了脓疮”。一旦将这个孩子放出来,欧麦拉斯的繁荣、美丽和幸福将会毁于一旦,市民往往在成人之后才知晓这个秘密,大多数人会感到羞愧,然后安于现状不作为,一小部分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他们不能牺牲大多数人的幸福,也无法享受牺牲一个孩子带来的幸福,于是离开了欧麦拉斯城。
电影中的高谭就像是一座欧迈拉斯城,只不过成为牺牲品的不止一个可怜的孩子,而是整个贫穷阶层的弱势群体,他们的软弱和卑微成就了少数人优越感和幸福感,于是,反抗和混乱成为必然,小丑才应势而生。
混乱之子,是悲惨境遇和病态社会的共同“杰作”!
现实社会,虽然没有电影展现的那么残酷,但从未成年人的校园霸凌到成人世界阶层间的冷漠敌意,欺压与被欺压,有哪一个人敢保证自己没有处在这样的链环中呢?
欧迈拉斯故事的结尾,那些离开城市的人要到哪里去,谁都不知道,也许目的地根本就不存在,正如桑德尔的书名:公正,该如何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