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或许是第一件切身体会“瘾”为何物的事情。
一、
跑步这事儿再平常不过。撒脚丫地蹬腿迈步,谁不会呢?或许正是这种“普通”,加之又不够酷炫有型,自己最初的兴趣远不如对羽毛球、游泳和看看网球、花滑、斯诺克那么大。
除了孩童时街巷里的闹,从小学到初中,正儿八经“长跑”起来,多是为了体育课和应付考试。而正是这样,从每每拼命累个半死到有了自己的节奏,倒也渐渐不再觉得煎熬。
不过自己确实是毫无优势可言。体育中考女生的满分线是3'24'',那时候逢体育课必跑步,每晚还有浩浩荡荡的全年级训练,我最好的成绩也不过3'17''。而有个跑起来小鹿般矫健的女同学,轻松跑出2'打头的成绩简直家常便饭,让我印象极深。小孩子心大,倒也不曾有自己拼尽全力与别人轻松间落差的失落,只会羡慕佩服道“好厉害”,激动于“原来还可以这么快!”然后继续训练。
回想起来,这或许便是跑步教给我的第一课吧,我做得很好。只是长大后又从中体会到第二层第三层,玩味不已。然后继续提醒自己向那个小小的我学习。
后来在八中的跑道上,成绩定格在3'22'',也算心满意足。那时预计着考试的日子和姨妈相撞,于是还开了药。哪想考试因为连续雨天推迟,最后刚好在上阵前一晚“不期而至”。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啊。到我们组刚好又是雨最大的时候,还记得那组发令的是个看起来一股愣劲儿的年轻男老师,跑前来了段“展现意志、速战速决”云云很逗的激励,给我们强打了两针鸡血:
“有没有信心?!” “有!”
“雨声都比人声大!让我听见你们的怒吼!” “有!!”……
考完自信满满走向围墙外等待的爸妈,俩人:“什么都看不到,怎么就听着喊什么有、有的。” “哈哈那就是我们啦~” ——想起来还是会笑出声。
跟一面之缘的老师玩儿似的喊答,带姨妈在大雨中“狂奔”,状况不断却毫不慌乱的心情,还有写下这些时重新注意到的——雨中隔墙等待的爸妈,看台上淋雨相陪、大喊加油的同学们……
回忆这东西有时候就像喝茶,待到叶芽饱满,烘炒滚水浸杯盏。彼时的千难万难,恰如洗茶时滤去的浮尘般已不见踪迹。清苦自知,甘醇待与友人说,而有些隐藏在味蕾深处的享受,不到四五泡时不能发觉回味。
这是后话了。
二、
真正自发有规律地跑是从一四年开始。最初的推动力,是两位互不相识的挚友恰好都跟我聊起开始跑步了,而且一跑都是30分钟朝上——一个我不敢想象、崇拜不已的数字。
而那个时候——准确地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尽管依然不缺乏精彩的人与事,但高考失败陷入抑郁、母亲为工作变动每日歇斯底里、奶奶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多米诺骨牌顷时倒下,带来的心理影响暗自蔓延。不安、不甘、心气过高而生出戾气与冷硬……一眼或看不出,可内在的变化、内疚与挣扎却真实存在。那是至今最不喜欢的自我状态。到了十一月,更是随接二连三的困境进入严冬。
感谢有书、电影与朋友让我赖以自渡。而助我渐渐找回自己的,除了这些,大约便是跑步了。
从开始跑步,就没给自己定过“今天非跑X圈不可”的硬目标,也始终没有追求过速度,只一心调整心跳气息,尽可能地跑下去。全程匀速不得停顿,跑到体力边界再匀速大半圈,留最后一百来米冲刺。
最初跑完看表,居然只过了10分钟,想起朋友的成绩来实在不好意思。若人问起,我还要把路上5分钟也硬算到里头(笑)。就这样跑着,不在乎也不知道是几圈,时间在慢慢变长。一点一滴的增长不易察觉,只是不知多久后的某个跑道上的瞬间,脑袋依旧放松地天马行空,突然惊觉于现在已可以保持跑50分钟的常态。那个梗在10分钟还欲盖弥彰的自己,迷迷糊糊好似昨天,猛地竟又像遥远的挥别了。实在神奇不已。
节奏稳定下来后,上网做做功课,开始调整为跳绳热身10分钟——静蹲无氧10分钟——慢跑有氧40分钟——拉伸散步回寝室。独自跑步的时间很纯粹。不去想今天能瘦多少,也不在乎被身边的人超过。因为明白即便微小却是有益的事,也就踏实地一步步踏在跑道上,心甘情愿不存杂念,安心调整自己的节奏。而一天天下来,它不再只是为让自己变好做的简单运动,而慢慢延伸为一种极珍贵的反思时刻。一面保持节奏以迈步作修行,一面提醒自己不要试图去赋予它意义,只是享受——不受拘束地感受运动中身体的鲜活与劳累,汗水滴落的感觉;不时捋捋头发,重新拨弄有些滑落的辫绳;贪婪地看变幻的霞光、渐默的天色、身旁所经各式各样的身影、一切包容所处的会心。
彼时思绪自由,或者可以说“散漫”——反思、畅想,释放与吸收……种种念头顺其自然地飘忽来去,有缘相遇般回答着心里那些困惑执念,找到各自安身之所。
这样的游历太过丰富,我想也正是这个过程让自己慢慢地迷恋,上瘾。
然而若问刚下操场的我,刚才跑那么久都想了些什么,我恐怕答不出个所以然——多数时候连自己都无从回忆了。只因多也没有正儿八经为了思索而思索——都是倏然冒出来的念头。这样隐秘微妙的种种,日后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里重又看见,透过村上之笔浮现于纸面,不能不说是种难言的慰藉。
三、
这本书其实已在“待读列表”里排了很久的队。大概出于对那段时间“村上热”的戒备与所谓“免俗”的心理,被一拖再拖。再次看到它,已是在杭州一家朴实的小书店里。此时实习已经过去两月有余,这期间一直试图规律地跑步,却受上班作息和休息时间的限制零零散散,最终放弃。心里百般不情愿,时不时就会泛瘾。
于是这一次,它从书架上走入我的生活。
从夏威夷考爱岛、东京、剑桥,到北海道、神奈川、村上市;从乐于独处的性情、由服务业到跑步与写作的缘由、第一个马拉松的纪实,聊到沿途景致、跑步与写作的关联思考、难以言说的“跑者蓝调”……随之读到的,不是印象中那个兼有日式唯美文风与隐忍情绪的文字背后的小说家,而是一个坦诚的跑者,朴实地说着“一些无甚大不了的玩意儿,却是我通过实实在在地运动自己的躯体,通过作为选择的磨难,极其私人地感悟到的东西。”
而这种私人化的语调背后,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探索与诚实。
“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毛姆这句,早先读过一直不解其意,在书中前言出现时依然如此。如今简单翻阅再写此篇,倒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对于不以独处为苦的人,跑步大概是种极好的修行,甚至称得上享受。再简单的动作,若能带些思考体会而不陷入机械重复,日日坚持下来倒也渐生出些自己特定的节奏和感悟,反过来便又在自己身上揉捏塑形、留下烙印。
“所以一天跑一个小时,来确保只属于自己的沉默的时间,对我的精神健康来说,成了具有重要意义的功课。至少在跑步时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不必听任何人说话,只需眺望周围的风光,凝视自己便可。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宝贵时刻。”
这大概算是脚步沉淀积累下惟愿君知的告白了。
读的过程,像在审视一长一短两段成长史,文句便与自己交融发散——
有时候是极为亲切的感同身受:
“我跑着,只是跑着。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步。”
有时候是在“时差”间的隐约体会。就像说起查尔斯河边些步幅很大,蹬踏锐利而有力哈佛新生:
“与之相比,我对败绩早已习以为常。这绝非自夸。人世间令我徒叹无奈的事情多如牛毛,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战胜的对手亦不计其数。然而她们恐怕还不曾体验这样的苦痛。……我不着边际地思考着诸如此类的事儿,并保持自己的步调,悠哉游哉地跑在沿河的道路上。”
我想起初中时那个步伐轻盈矫健的女生,以及所经历各式各样人中的某些身影。一面赞同着这出自中年的经验,笑笑那个已是不紧不慢双目四望的自己;一面在非跑步的另一些场景时刻,依然不由自主地像她们一样展现出战斗的姿态,不知何时便恢复那“不曾体验苦痛”的年轻人本性。
“眺望她们的奔跑姿态,不失为一件赏心乐事。你会朴素地感受到,世界就是这么实实在在地传承下去的。”
有时候,则是未曾体验的向往处所,如同《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一章里,那场漫长的一百公里赛程:
“跑到最后时,不仅是肉体的苦痛,甚至连自己到底是谁、此刻在干什么之类,都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这理当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连这份可笑都无法感受到了。在这里,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仿佛先有了行为,然后附带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跑全程马拉松时,到了最后关头,脑子里充溢的全是一个念头:赶快跑过终点,赶快结束!此外什么都无法考虑。此时此刻,我却不曾想过这一点。我觉得,所谓结束,不过是暂时告一段落,并无太大的意义。就同活着一样,并非因为有了结束,过程才具有意义。”
那是我不曾到达的领域,心之神往。
读此章时还对章名费了些脑子——“已经无人扔杯子,无人敲桌子了”。放在语境外初读,还以为所言是慨叹无人发声的社会风气。入文再读,原来是说度过疲劳期后,那些渐渐安静下来的闹罢工的肌肉与关节——
“它们将这疲劳作为历史的必然,作为革命的成果,默默无言地接受下来。”
然而始终对“扔杯子,敲桌子”一句念念不忘。翻看当时的笔记:
“当冲破了肢体上的疲态和精神上的惰性,对某一事物纯粹地践行,保持持久的节奏与付出,是否那些障碍会自动让出道路?或主观地,像那‘穿过身体的风’,外在的已不过是虚像化的存在?”;“这种‘敲桌扔杯’喧闹后的,纯粹甚至是不带感情的初态,作斑驳革命波动之于历史洪流的联想是否合适?”;“如此承受苦痛而心无他顾的状态,或许可说是一种‘运动冥想’?”
写写划划之下过去的那个思索的人儿,时觉惊艳时叹幼稚。这样看来,读书时思绪的游走跳转不比跑步时少些无厘头呢。
全书九章,再加前言结语一头一尾。初不过是睡前偶尔挤出的二三十分钟片段阅读,后来借高铁上的数小时终于得以连续,满足不已。说起来,它出现的结点很妙——在因实习想跑步而不得的阶段读到,久旱逢甘露般解我“相思之苦”;其中有关与无关跑步的共鸣,在一个容易迷茫的阶段,又如患难中他乡遇故知,让人回味触到的那奇异而稀有的温度,提醒自己原本的样子。就这样无甚煽情处,将回忆与感触娓娓道来,初读某些篇章时依然有要掉泪的欣喜。
一书读来,十分快意。诸多会心唤起自己一路跑来的感触,加之这段时间对内对外的感受、困惑、观察与反思……眼前这个仍隔着大半雾面玻璃、被我不断审视的“自己”,似乎又略清晰丰富了些。在这样的境遇与心性下读到,难道不是缘分?看着许多心绪以及自己不曾有的脑波现于纸上,如忘年之交就坐在眼前,一字一句喝着啤酒聊着前况,时不时正一正快歪进椅子里的身子,聊些恰因某种心境契合而相互轻和,又能互换未知与向往的话题。
再得一句“我懂”。
只是看着另一个“我”的剖白,对比之下,有时忍不住为自己在感悟上的浅陋和表达上的拙劣感到十分沮丧。
不过在写下这样的心情时又转念:村上彼时已是有二十年经验,近五十年阅历的人了。我能因自己这实在只能说短暂的跑步体验,得到某些频率的共振,大概也算“小有成就”了吧。(我果然是擅于自我安慰的人呢)
如此一想倒也释然了。
四、
除了对待自己及写作的诚恳,从文字、从其向外的目光里,亦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村上春树对所处、所见、所想的宽厚。
说起难以想象的时间雕琢,你提到那个年轻时曾豪言壮语:“我如果到了四十五岁还在唱《满足》,还不如死了的好”的米克·贾格尔。尽管他到了六十岁真的还在唱那首歌,也因而总被笑话——“可是我笑不出来”。
“年轻时的米克·贾格尔无从想象四十五岁的自己。年轻时的我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我碰巧不是著名的年轻摇滚乐手,当时说过何等的蠢话,都没有人记住,也不会被人引用。难道不是仅此而已?”
为这善意慧心感动不已。
说起在棒球赛观众栏上突然做下写小说决定的时刻:
“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静静地从天空飘然落下,我明白无误地接受了它。”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种类似命中注定的浪漫,温柔化骨。
当目之所及:
“水面每天微妙地变化,改变颜色、波浪的形状和河水的流速。季节则确确实实地改变着环拥河川的植物和动物的众相。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云朵随兴所至,突然现身遂又逝去。河流承受着太阳的光辉,将那白色光影的去来忽而鲜明忽而暧昧地映在水面上。根据季节的不同,简直犹如切换开关,风向会发生变化。而根据触感、气味和风向,我们能明确地感受到季节推移的刻度。这样一种伴随着实感的流移变幻之中,我认识到自己在自然这巨大的马赛克当中,只不过一块微小的彩片;一如河里的水,不过是流过桥下奔向大海的、可以置换的自然的一部分。”
而当在雅典的酷日下跑完第一个马拉松后:
“但是我毕竟独自一人跑完了全程马拉松,还与交通地狱、绝难想象的酷暑、剧烈的口渴为伴,大约为之自豪亦不妨。然而这种事情此时此刻都无所谓。一步也不必再跑了——这才是最为喜悦的事儿。
哈哈,不必再跑啦!”
感叹号后忍不住跟着哈哈笑出声。这般感受真是再真实不过,实在可爱啊。
这样的文字与心性,可谓温柔平和。
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有为漫长的跑步过程所塑造呢?
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五、
长跑之于我,类似于中医的疗法。不愠不火却也不给些甜头缓缓辛涩药味儿,外自看来漫长还多痛苦。可是却在暗暗发力,点滴地做着不为外所知,甚至自不察觉的调理。如今回想起来发觉,跑步这事儿,跟谈了场细水长流的恋爱似的,一言难尽,而其中种种已融合为一个新的我了。
当我谈跑步时,回望这些琐碎的所感所读,还有傍晚飘扬的广播声(又一处情之所系啊),偶有的并肩的同学,一个人雨天的操场,稀奇古怪的搭讪,路上所经的银杏、桂树与玉兰……有趣的耐玩味的,不知觉间竟已有这么多,实在是幸福的事情。
此时写下这些的我依旧暂时无法体会跑鞋轻触地面的快感,但归期不远了,光想着就要发出欣慰的叹息啊。
还要继续跑下去。不知道会是几年,不知道下一次重读这本书时会生出什么新的感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幸,像在沿江跑道看到的并肩奔跑的恋人般,和某人相伴着散发另一种活力与静谧。亦无法想像到了村上般年纪的我在做些什么,能否练出甚至超过那样的笔触与眼光。
而有趣的也正是这些未知。
不论如何,“重要的不是同时间竞争。能胸怀何等的充足感跑完四十二公里,能何等地享受自身,这些,恐怕今后将有重大的意义。我将去欣赏与评价无法以数字表现的东西,还将摸索与以前大相径庭的自豪。”
送给自己,
希望会是一个踏实沉稳又满含热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