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封 面具

面具

在黑暗中一个无脸的男人才感觉自由,可面具会毁灭人的道德底线。——Kafka.Lu

“城市里是没有黑夜的。黑夜作为某个确定的事物来说对于城市无甚意义。

这是个深受酽酽霓虹浸淫的时代,这是个无所谓真实与否的世界。就好像无所谓黑夜的城市一样,霓虹的闪烁不定也不过是电气的异形而非真实可感的明热光源。

上帝造物的第七天,恐怕也绝未顾及今日翻天覆地的丕变。否则,这动辄屠城的无上伪善之神必将和奥林匹斯山诸神凌虐普罗米修斯一样辱没那开启了现代社会的先驱者们。只不过,在当下这个连渎神都赤裸裸地无需粉饰的新世纪,人类哪里有时间去考虑死在神话之中的神明呢?

虚假技术面具之下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和难以预料。也许我们过分苛求了些什么,才会欲求不满陷入形而上的绝望。毕竟我们在地球上,无论晴空雨夜疾风冰雪,由于几万光年的距离或是数维空间的隔绝,我们透过大气层所看到的,都是宇宙的面具,倘若某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撕下了这张蒙蔽我们的面具,就能够逃脱他所生活的环境或者他所跻身的群体么?当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在面具之下安然嗜血之时,恐怕你才是那个戴着面具伪装真实的阴险小人。这逻辑尽管荒唐,却是真实。

实际上,每张面具都有它的意义。”

此时,我正坐在火车站候车室外的咖啡店沙发上,面前是一杯热气依旧缕缕上升的卡布奇诺。我把写了多半页的本子塞回书包,又取出预备了足够电量的笔记本电脑,打算简单看看什么来度过这无所事事枯坐等待的子夜。开机屏幕亮起,我揉揉有些疲惫而僵硬的脖颈,在俯仰头部的过程中,眼神掠过窗外,依旧是在灯光辉煌之外漆黑而无星的夜空。我右手缓缓端起咖啡碟,眼睛从远处调整回到这间在车站庞大人潮洪流中似乎茕茕独立的屋子里。与我相邻的座位上,是一个穿着纯绿色帽衫、戴着一顶蓝色毛线帽的年轻男子,他手里正握着一本因为装帧素朴简单而看上去别有魅力的书籍,我向前欠身,看到封面的几个汉字是——“寻求灵魂的现代人”。我暗自对这个面容清秀而棱角分明的男子顿生好感,一个在旅程间隙依旧能够阅读荣格的人对我而言自然是非同寻常。碍于礼节,我收回略显冒犯的眼神,坐正了身子准备开始欣赏一部很久前粗略浏览却因哲学内涵不易把握而一直想要重新进行深度理解的影片。

鼠标箭头掠过一列列文件字符,停留在了“他人之颜”——这部几十年前的日本影片上——然后双击打开。印象中这部六十年代的科幻片讲述的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在易容手术后经历了种种外在环境和人际关系的磕绊和内在精神心理的混乱,最终难以坚持生活勇气和决心的象征故事,恰好和荣格的心理分析多少有所共通之处。

“你好,呃,请问这部电影是敕使河原宏的《他人之颜》么?”

我没有发觉邻桌的男子何时走到了我身边,面对这多少有点突兀的搭话略显无措。“啊是的没错,的确是这部电影。怎么?也看过?”

“嗯,最近对精神分析的理论有点了解,所以也就特意找过一些相关的作品包括电影这些‘周边产品’。”他浅笑道。他脸颊左侧陷下的酒窝,为他光滑白皙的面容更平添几分魅惑。

“我刚刚还看到你在读荣格的那本书,还小小诧异了一番,觉得在这种地方能碰到一个精神分析学家真是件神奇的事情。”

“没有太学术啦,只是多少觉得好奇而已。哈哈。”他用手理了理刘海,然后指指我身边的座位,“我可以借坐一下么?”

“当然可以。”我将座位上的包拿开。

“你也知道荣格?那本《寻找灵魂的现代人》可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嗯,精神分析从弗洛伊德到荣格到拉康这条脉络我大致还是了解一点的,但是并没有看过他们本人的著作,只是在文学理论的总览性质的书里读到过。”

“原来是做文学的啊。实际上很崇拜你这类带文艺气质的人。刚刚还看你在写什么东西来着。”

“附庸风雅而已。”我笑笑,“我之前粗略地看过这部电影,正好缺乏一个和人探讨的机会。可以问问你对它的理解或者看法什么的吗?”

“好啊。我对这部电影印象还是很深的,对于人格面具的刻画是敕使河原宏运用电影的影像语言达到的最高艺术价值了。易容术在实施可能性上已经被当代发达的医疗技术克服了,然而“我是谁”的这个难题至今得不到解决,其实最大的问题在于佩戴了面具的人是不是还会以社会惯行的道德标准约束自己。这部电影里就谈到了面具和自我的关系,剧本好像是根据某个存在主义的作品改编的,但是理解所揭示的自我认同困难不仅是易容之后的男主角个人所关心的,也是一个更加富有延伸性的问题,就是现代社会里人们对于自我角色的认定困难。”

“没错,”我赞同道,心里对这番一开始便深刻而有吸引力的阐释略感震撼,“现代社会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真相。整容术只是最为浅显的一方面,在整个大众传媒和商业市场高度膨胀的这个时代,所有真实的事物已经都被符号取代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符号的世界里。”

他点点头,“易容之后,一切日常的事情都不再受他个人意愿的控制,不得不迷失在那张崭新的假脸后,为了重建所谓的人生观,他甚至凭借那副假面去引诱他的太太,他在成功之后对生命意义突然产生了怀疑和绝望,他再也无法回归自己的原来世界里。影片最后特别有趣的超现实画面也是对于这个社会上人际关系的忧虑,毕竟所有人都在一张似有似无的面具之下。我们到底要怎么样去认识我们自己和他人的身份呢?难道只是靠着一张脸么?如果换一张脸就可以改变整个价值体系,那这个世界该有多可怕。”

“我不能够再同意更多了。按荣格来看,所有人都有人格面具,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面具,通过面具来使自己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一种认同感。但是如果一个人被面具控制了,那么他自身就会有一种虚无的空洞,因为他的自我与人格面具融为一体之后,就会失去自我存在的理由。恐怕道德原则的不堪一击都是由此而起。”

“没错,譬如所谓的空巢期症候群──那些孩子长大离开家之后的父母觉得精神上无聊空虚──就是他们对父母角色这个面具的过度认同导致的,一旦这张面具不在,便会在精神上失去归依。那些只会埋头工作,不然便会感到人生空虚而无所依归的人,则是滥用了职业与专业的人格面具,无法培养出更宽阔的认同感和广泛的才能。”

“看来,人类的关系不过只是面具的关系了。这样来说,我的结论恐怕是对的:我们生存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符号的世界。”我叹了口气。

“如果说我们的面孔相貌给了我们一个身份,而我们对于自己的认识又都来自于我们从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话,也就是说一副无论什么样貌的面具都可以取消所有的身份、品行,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表面就可以摧毁掉所有的法律和道德。我们只不过是在一个被面具而建构的幻想世界里生活,我们的肉身从镜子之中生长出来,我们在这个假相的世界里急切地交流、激烈地做爱,但是实际上,我们和任何人都并不曾相识。”

我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无能为力。他不眨眼睛地注视着我,像是在观察着我的反应。我咽了口唾沫,“也许,有时候,我们自己都记不清我们自己不戴面具的模样。”

“我想,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我们并非是戴着面具的人,我们存在的本身就是面具。”他微微笑着,扭过头去,“我要走了,朋友。”

“我等会儿也该检票了。再见,一路顺风。”我说。

“再见。”他拎起包,径直走向了没有开灯的黑暗走廊。那一侧,是去往另一个陌生城市的列车站台。

我右肩背起包,将杯底的咖啡一饮而尽,走向了旁边候车室的检票口。凌晨两点的火车站依旧人声不休。在检票员于我的车票上打孔的那一声“咔哒”中,我听到后面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只是急于登车归家的我没有回头。

在找到自己座位,将沉重的背包搁置到行李架上之后,我走到车厢交接处点燃了一根香烟。在我刚刚吸入第一口沉郁的烟草香气时,听到两个交谈的列车员之一说:“听说刚刚车站巡警抓了个人,是个奸杀了好几个某某大学文学系女生的通缉犯呢。戴着顶蓝帽子,穿着件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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