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读:为什么说梁实秋的《鸟》是知性散文?

梁实秋的散文《鸟》是入选人教社部编版七年级语文教材的一篇新课文,但是在本学年似乎已被悄无声息地删去了。原因不详,很有可能是因为不易解读。

部编本的教学参考书原先对《鸟》的定位,是“知性散文”。什么是“知性”?知者,智也,即理智、理性。教参的资料链接部分大体上这样阐释《鸟》的理智和理性:第一,本文既抒情又说理,情与理紧密相连,情趣与理趣交织,寄寓的道理也深刻;第二,作者旁征博引,熟习典故,对典故所做的批评和否定表现出了作者的中外文化功力,使文章富有书卷气和文化色彩;第三,本文的语言凝练含蓄、准确精彩,“许多词汇,看似有些生僻,带点文言意味,文绉绉的,其实却用语准确、精练,显露出书卷气。”

这样解释“知性”恐怕是有问题。譬如六朝骈文:其中很多文章阐发人生哲理、老庄玄言,也是寓理于情,道理深刻;数典隶事以炫博为能,远胜梁实秋的散文;遣词造语也更加典雅雍容,更有书卷气。那么,我们能不能说六朝骈文是“知性骈文”呢?

如果只从主旨和用典、遣词等层面来探讨,其实是把“知性”肢解成了若干浮于表面的简单标签。事实上,智慧和理性应该是深度潜藏于作者头脑之中的,会对文章整体的创作构想和谋篇布局产生重大影响。我们要想了解这种影响,必须先读懂文章。

解读本文,要抓三个关键的地方,其实与书后思考探究部分的三个问题是一一对应的。前两处容易理解,第三处较难。

第一个关键处,是文章开头和结尾都写“笼中的鸟”,首尾呼应。开篇写笼中鸟的苦闷,为结尾写自己对笼中鸟的悲悯作铺垫。笼中鸟受到束缚,是不自由的,所以即使不读全文,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从这种悲悯中窥见作者的自由主义思想倾向和人文情怀,似乎已经把全文解读透彻了。如果仅仅是这样,中学生也可以写出类似的作品,不需要文学家梁实秋来浪费笔墨。所以文中其他的地方还暗藏着玄机。

第二个关键处,是文章第六自然段,写鸟有时也给人悲苦。作者说:“那麻雀的羽毛特别的长,而且是蓬松戟张着的:像是披着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联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褴褛而臃肿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样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由于形象相似,作者从孤苦的麻雀联想到落魄的拾荒者,为鸟而悲哀的情感也转化成了为人悲哀,我们也可以较容易地判断出,本文并不只是要写鸟。教参里也这样表述:“文章表现作者自己的‘爱’与‘悲’,并非仅仅只是对鸟,更是针对社会中的某些人、某些现象。”“字里行间蕴含着作者对自然、对人生的体味与理解。”作者其实是想推鸟及人,为人的不自由境况而悲悯,期望人能获得自由。

第三个关键处,是文中的第五自然段,作者写自己只是单纯地爱好鸟的声音和形体,对鸟并不存在任何幻想,过去诗人们在诗歌中寄托在鸟身上的种种情感和幻想,其实与鸟本身并无任何关系。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杜鹃在中国古诗词中是蕴含无限凄美情意的意象,但杜鹃其实是一种豪横无情的鸟,喜欢做强盗抢占其他鸟的巢穴,本身一点诗意也没有。这段文字,是全文最难理解的地方,也是文本解读最需要把握并突破的意义空白点。

说它难懂,问题有二:第一,作者为什么要说自己只是单纯地爱鸟的形体和声音,而非诗人们赋予鸟的诗意,并且强调鸟其实并没有诗意?这对表现全文那种自由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情怀有什么帮助?第二,作者说杜鹃并无诗意,还劝别人接受自己观点,可是在前文第三自然段里,他却说夜晚的杜鹃叫“竟是凄绝的哀乐”,“客夜闻此,说不出的酸楚!”作者亦被杜鹃的叫声勾起过游子客怀,能感受到杜鹃鸣叫的凄美酸楚,说明他在内心对古典诗歌中杜鹃意象的内涵是认同的,这与第五自然段中所展现的态度,竟然自相矛盾。这是作者的疏忽吗?这些问题,教参的编者没有予以应有的关注,只说:“作者甚至对违背自然形态的关于鸟的典故提出质疑,更显示出作者对日常生活和社会现象的透辟洞察,发人深省。”“作者对典故、名作的否定与批评,更显露出作者的人文素养和文化底蕴。”问题纷繁复杂,教参含糊其辞,也就给教师解读文本设置了障碍。前一阵子听课,一位老师说第五自然段表现了作者对杜鹃这类鸟的厌恶之情,这就是巨大的误解。首先,我们在这段文字中找不到作者对杜鹃的厌恶情绪,因为本段开头就给出了前提——作者爱鸟的声音和形体,这里面当然也包含了对杜鹃声音和形体的爱,第三自然段写杜鹃叫声的凄美酸楚,亦是佐证。其次,倘若在这一段写对杜鹃这类鸟的厌恶,对表达全文主旨没有任何作用与帮助。

这些问题,我想借另一首诗歌来解答。我们中文系毕业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课堂上,一定读过新时期第三代诗人韩东的代表作《你见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你想象过

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你见过了大海

并想象过它

可你不是

一个水手

就是这样

你想象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顶多是这样


你见过大海

你也想象过大海

你不情愿

让海水给淹死

就是这样

人人都这样

古今中外无数诗人曾经写过大海,在诗中赋予大海这一形象各种各样的意义,曹操借大海的博大气势来抒发雄心壮志,王湾用海景来寄托对时光飞逝的慨叹与游子的乡思客愁,高尔基用大海的形象来象征人民群众巨大的革命力量……但是韩东却说,你想象过大海,见到海,顶多还喜欢海,那你也不情愿被海水淹死。他完全不管大海形象背后有怎样庞大的传统意象群,完全不理会古往今来的诗人们给大海施加了多少崇高的意义,干脆利落地把大海还原成了自然界的大海,只具备“能把人淹死”这一物理属性的大海。这种写法,不正与梁实秋写鸟的手法如出一辙吗?

梁实秋说自己单纯爱好鸟的声音和形体,对鸟不存在幻想,否定和抛弃自古以来中外诗人施加在鸟身上的情感、诗意,不正是要还原鸟的自然属性吗?不管你写过“潇潇暮雨子规啼”“杨花落尽子规啼”还是“望帝春心托杜鹃”,不管你借杜鹃来怀旧、思人还是思乡,我只知道杜鹃的声音和形体很美,它还会抢其他鸟的巢穴,这是杜鹃的自然属性。不管济慈和雪莱在诗歌中、在鸟的意象中寄托了怎样的幻想,我只承认鸟的自然属性。梁实秋和韩东的写法,其实就是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中的解构。所谓解构,就是消解美、消解英雄、消解诗意、消解崇高……梁实秋和韩东解构的,就是关于鸟和大海的文学传统、权威话语,解构本身就意味着对威权的反抗。联系《鸟》一文为鸟和人的不自由而悲悯,期望其获得自由的主旨,我们就能理解梁实秋为什么这样写了——威权压抑和禁锢个体,用解构来反抗威权,就是为个体谋求自由。故意与第三自然段自相矛盾,恐怕是要引起读者注意,暗示读者细细玩味第五自然段。

我们来重新梳理一下全文的写作思路:

先以笼中鸟的苦闷形象开篇,为下文作铺垫;接下来,第三自然段写鸟的声音美,第四自然段写鸟的形体美,为读者建构鸟的自然属性;第五自然段,把鸟这一形象背后的权威话语统统解构,使鸟身上只剩下自然属性,为下一轮的意义建构清理空间;最后由鸟联接到人,给鸟的形象建构出更上层的新意义,升华主旨,表现对人的不自由境况的悲悯,暗涵对人获得自由的期盼。整体上是一个“建构——解构——再建构”的思维过程。

在20世纪80年代末,韩东等人运用后现代解构手法写出的作品,都被认为是先锋性、实验性的。而梁实秋能在他所生活的时空运用这样一种严密而精巧的思维方式来创作散文,是因为有跨时代的、高度的理性和智慧的支持。所谓的“知性”,应源于此,而不在于高深的立意、精熟的用典或文雅的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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