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名家绝招之白马非马论——《庄子》共读番外篇

古龙的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百晓生将天下兵器,按战斗力从强到弱排了个“兵器谱”:排首位是天机老人的天机棒,亚军是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季军是李寻欢的小李飞刀……

《庄子》的最后一篇《天下》,也相当于“兵器谱”,庄子将当时天下的儒、墨、道、名等诸子,逐一罗列,对其理论渊源和各自宗旨进行了评述。

《天下》将惠施、公孙龙为代表的名家排在最后,当然不是拿来作全书总结,可能因为名家在时间上后起,也可能庄子就是喜欢把名家排在他自己之后,就像他书中的每次和惠施的对话,都把对方怼得鼻青脸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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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要小瞧了惠施、公孙龙和名家,《庄子》书中:

儒墨杨秉四,与惠施而五。

秉是公孙龙,可见公孙龙、惠施是战国五大名门正派中占了两位的大掌门人,弟子遍天下,按五分之二的比例,名家的的规模可能超过了儒墨两个大派。杨雄《法言》说:

公孙龙诡辞数万。

《天下》篇: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惠施光写的书就有五车(“学富五车”的成语出自于此),如果加上他在朋友圈和公众号上整日怼天怼地的大论,其作品要汇集起来,早就超过亚里士多德这个旷古神人了。可惜的是,惠施的论著就在他那个时代昙花一现了下,后来一本都没传下来。公孙龙也只传了一本残卷《公孙龙子》,六篇两千多字。他们的众多弟子似乎也都是吃干饭的,连为老师编一本《语录》也懒得做。这事可真奇怪得很,看来,唯一的解释就是:

老师你一个人偷偷练了葵花宝典,也不传给我们,老师坏死了,我们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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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的这门秘技,确实很难传下来,因为这门技艺,在当代已经发展成为一门独立、庞大的理论专业——逻辑学,对于学生来说,这门课程真的不比葵花宝典容易多少。

为什么把名家跟逻辑学扯在一起呢?首先,他们的门派名叫“名家”,所以他们是研究“名”,什么是“名”呢?“名”对应的是“实”,相当于“概念”与“实质”,要“正名”,就必须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探究概念与实质的关系。

在当时,他们抛出了许多经典而诡异的命题供大家讨论,如“白马非马”、“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离坚白”、“合同异”、“卵有毛、鸡三足”、“狗非犬、白狗黑”等等。惠施、公孙龙等辩者,靠这些怪招,凭着让人头昏脑胀的高明辩论术,辩得各大门派满肚子不服、却又无言以对,所以《天下》篇评他们:

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

各大门派热衷与名家争论这些怪题,他们当然不是闲着没事干,也不是为了奥数、考研、评职称、写论文之类,他们实际上在下一盘很大很大的棋,这盘棋大到不但关乎他们门派的兴亡,还关系到政治、关系到人生的信仰、关系到天下的秩序、甚至联系到宇宙的真相……

本编保证决非吹牛,只是说起来太久远、太宏观,同学们一时可能接受不了。为了不致太耗脑力,保住本编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在讨论宇宙大事前,先定个小目标吧,例如能不能试着从易到难来介绍几个小命题。心急的朋友可以去读钱穆先生的《惠施 公孙龙》、《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二)》,本编这一点可怜的中国思想史知识,基本上都从钱先生书里学来的。

第一个命题,我们最耳熟能详的,当然是“白马非马”。公孙龙传下的残篇《公孙龙子》有一篇《白马论》:

曰:“白马非马”,可乎?

曰:“可。”

曰:何哉?

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白话翻译)

路人甲问:说“白马非马”,可以吗?

公孙龙答:可以。

路人甲问:为什么

公孙龙答:马,这个概念,是以形状来定义。白,这个概念,是以颜色来定义。定义颜色的概念,不同于定义形状的概念,所以说“白马非马”。

看懂了吗?厉害不?设想一下如果你是路人甲,该怎么反驳?

曰: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非马也?有白马为有马,白之非马何也?

曰: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使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如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

(白话翻译)

路人甲反问:“(我们明明都知道)有白马存在呀,所以不能说没有马;既然不能说没有马,就是有马。有白马就是有马,白的马不是马是什么?”

公孙龙答:“求马,那么黄马、黑马都可以;求白马,那么黄马、黑马就不可以。

如果白马等于马,那么求白马和求马就一样。

如果所求一样,可以说白的马与马相同。

但是所求一样,为什么求马和求白马,用黄马、黑马,前者可以、后者不可以,可见两者情况不一。

如果是黄马或黑马都可以的情况,应该答应有马,不可答应有白马。

所以,白马之非马,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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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进入中场休息时间,先清理一下满脑子的问号。

我们知道,按日常逻辑,“白马”与“马”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数学语言称“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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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简单的道理,公孙龙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那他为何反复纠结呢?因为这涉及到名家思想的核心议题——“名”与“实”。上文说过,“名”是概念,“实”是实体,我们现实中看到、摸到的“白马”是实体,语言文字世界中的“马”和“白”是概念,所以公孙龙说:“马,这个概念,是以形状来定义。白,这个概念,是以颜色来定义。”名家探讨的是概念与实体间如何分离和叠合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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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离坚白”也是同样道理,“坚”是触觉概念,“白”是视觉概念,名家认为可以将两个概念从“白石”这个实体中抽离出来。

此议题发展出来就是哲学中的认识论,这是近代西方哲学探讨的核心问题,两大门派——以休谟为代表的经验主义与康德为代表的理性主义,争论的就是认识对象的本体与现象之关系。在东方哲学中,佛教的唯识论也有一套极精深的理论。

回到两人的对话:

曰:以马之有色为非马,天下非有无色之马也。天下无马,可乎?

曰:马固有色,故有白马。使马无色,有马如已耳,安取白马?故白者非马也。白马者,马与白也。马与白,非马也。故曰白马非马也。

(白话翻译)

路人甲问:如果按马有颜色就不是马的话,天下没有无色的马,那就是天下无马,可乎?

公孙龙答:马当然有颜色,所以有白马。假使马没有颜色,就只有“马”而已 ,怎能称白马?所以白色的马就与“马”有区别了。所谓“白马”,是"马"和“白”合起来。"马"和“白”合起来,就不再是“马”。所以说白马非马。

常识认为白色是白马的属性,所以马包含了白马。但公孙龙认为,“马”是定义形状的概念,“白”是定义颜色概念的,两个概念加起来不能等于一个概念,“马”+“白”≠“马”,就像1+1≠1。

曰:马未与白为马,白未与马为白。合马与白,复名白马。是相与以不相与为名,未可。故曰:白马非马未可。

这是路人甲的反诘,白话不好翻,直接解说吧。路人甲还是按常识,认为如果“马”+“白”的结果不是马,结果难道是黄马、黑马都可以吗?如果“白”+“马”不是马,难道白犬、白牛都可以吗?把一个实体,强行抽离出两个概念,叫“不相与”,既然“相与”,当然不能说“白马非马”。

曰:以有白马为有马,谓有白马为有黄马,可乎?

曰:未可。

曰:以有马为异有黄马,是异黄马于马,是以黄马为非马。以黄马为非马,而以白马为有马,此飞者入池,而棺椁异处,此天下之悖言乱辞也。

这段是公孙龙的反诘,意思是既然异黄马于马,当然也不能同白马于马。

曰:有白马不可谓无马者,离白之谓也;是离者,有白马不可谓有马也。故所以为有马者,独以马为有马耳,非以白马为有马。故其为有马也,不可以谓马马也。

这段文义众说纷纭,按钱穆先生解释,“离白之谓”指名家的“离坚白”论,“离者”自然指的是持“离坚白”论者。所以首句“有白马不可谓马者”应为“有白马不可谓马者”,即“白马非马”论。“马马”连称,指任何一马,相当于“人人”指任何一人。

大致意思是,你们(“离者”)把概念从实体中抽离,这个概念就成了一个空概念,它不能指代现实中的任何一匹马,你们的理论也就成了空话。

(白话翻译)

路人甲说:把有白马说成无马的,是“离白”论。如果都像你们“离者”说的,有白马不能说有马。你们说的有马,只能把“马”称为有马,不能以有白马为有马。所以你们说的有马,不能指代(现实中的)任何一马。

最后一段:

曰: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马者,无去取于色,故黄、黑皆所以应;白马者,有去取于色,黄、黑马皆以色去,故唯白马独可以应耳。无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马非马。

(白话翻译)

公孙龙反驳:(白马白狗都是白,) 如果只说白色不定所白, 那只要忘掉狗和马的形状即可;既然说白马,所白的就是有对象,既然有对象,不能说(单纯指)白这个颜色。说“马”,就是不定颜色,所以黄马、黑马都不排除;说“白马”,定了颜色,黄马、黑马就排除在外,只有白马可以。一种有排除对象、另一种没有排除对象,(两者不一,)所以说“白马非马”。

“有白马”时有排除对象、“有马”时没有排除对象,是对“有马不可以谓马马”诘难的反驳。

白马论就解说到此。什么有ma无ma一大堆,太耗jin力了,各位还是赶快先去补充个营养快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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