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在写故事，还专门写女人的故事？”
坐在沙发尽头的女人挑起眉头，递了一个妩媚的眼神给我。
女人一身纯白休闲装扮，质地柔软的翻领衬衫，阔脚裤，腰间一根橘红色精致皮带，懒懒地交叉着两条长腿，浅灰色细跟尖头鞋，脚踝处搭在一起。她眉眼清淡，肤质细腻，看不出年纪，却自有一股魅惑而自如的神气。
我收回审视的目光，热情而略带夸张地回答：“是啊，我最近一直在写东西，越写到后面越发现，只有女人的故事最精彩，所以正在想办法收集素材呢。您可愿意跟我说说您的故事吗？”
女人微笑不语，悠闲地伸出手，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再把茶杯捧在手里把玩，似乎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精美的图案。她莹白修长的手指捧着茶杯，指甲光洁饱满，修剪得整整齐齐。这是一双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
我已经在心里勾勒她的生活图景：经济条件优越，生活舒适，家中有专人照顾生活起居，打理杂务。应该有一个事业有成或有地位的丈夫，自己也应该有一份体面安逸的工作，以便在向别人介绍时，充分展示出自己的优雅职业白领女性身份。
女人轻轻放下茶杯，将双手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微微一笑道：“你在看我的手？看起来像是一双大小姐的手，对吧？”
“是啊，您的这双手，生得可真漂亮！”
我的话似乎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她的目光漫无目的望向天花板，一边自言自语：“当年，他最先爱上的，就是我这双手。”
我赶紧掏出笔记本。为了要采集故事，我总是随身带着一个速记本和笔。以往经验告诉我，当一个女人陷入这种恍惚状态时，她的思绪已经在漫游，她的话匣子马上就要打开了。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必说，只要专心听着做笔记就够了。
“我们是上高中的时候才认识的。在高一我们同一个班，我成绩好，老师喜欢，同学们羡慕。那时我是学习委员和课代表，每天要收本子发本子，考试了要帮忙收试卷，老师改完了要帮忙发试卷。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你们年轻人这么开放啊，男女生都不说话，也都不好意思互相看对方，所以班上的男生看我看得最多的，也可以最大大方方坦然自若看的就是我的手。他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一双手就刻在他心里了。”
“后来呢？他就追你啦？”
“后来？我们倒不是很顺利就在一起。我呢，也不缺少追求者，上大学的时候，追我的男生一堆一堆的。他考的大学还不如我的好，自己觉得很惭愧，根本就没敢联系我。大学那几年其实我失去了他的音讯，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
“然后你们还是走到一起了？”
女人从虚空中收回目光，转头，淡淡看我一眼，嘴角微弯：“是啊，要不是最后走到一起了，今天我也不会想讲故事。大学毕业那一年，因为工作去向的问题，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吵翻了。他想要我跟他回北方老家，跟他的父母在一起。那边的工作呢，马马虎虎也算说得过去，只是因为地方条件所限，也没有太大的发展空间。”
“你不想去是因为那里的发展不够好吗？”
“呵呵，这应该也是一条原因吧。其实最主要呢，是因为在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并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他的父母才是，而且，永远是。在面临毕业的时候，就因为父母的一句话，他就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家乡，并且要求我和他一起走。而我的父母呢？我父母的意见呢？他根本就没有替我考虑过，没有替我的父母考虑过，好像我这二十几年是自己喝空气长大的。”
“后来我放不下心里这段感情，放不下他，就答应他先回北方老家看看。如果说之前我对未来还有憧憬，还觉得可以慢慢适应改变的话，跟他去北方的那两个星期，就彻底粉碎了我那不切实际的希望。”
“发生什么了？”
女人缓缓挑眉，伸出双手说：“别的我也不说了，就说这双手吧。我的心，我的爱，可以为了他呆在北方，但是我的手不愿意。前男友家在北方农村，家里冬天取暖还是烧炕。刚到那天，他们全家都把我当贵宾接待。几天之后，他们开始把我当他们家未来媳妇对待。我为此还高兴得晚上睡不着。到了后来，他已经完全把我当成自己老婆了。”
我停下记录的笔，认真看她一眼说：“他把你当自己老婆了，那不是很甜蜜吗？”
“呵呵，你以为会很甜蜜是吗？他把我当老婆，是要我开始履行一个老婆的家庭责任和义务。”
“哦，这样啊。”
“他让我跟着他去外面干活，回来还要收拾院子和屋里屋外。在北方的寒冷气候下，我的手很快就肿胀皴裂得不成样子。但这个时候，他看到他老娘在到处搞卫生，心疼他娘辛苦，然后就很生气问我，为什么不去帮忙？我把皴裂的双手举在他的眼前，他说什么呢？他说，北方就这样，我娘的手全都冻坏了，你这点小问题算什么呀？回头我给你搓一搓就好了。”
“在那一刻，我的心彻底冷了。过了几天，我借着家里打来电话的由头，收拾东西，跟他们说一声再见就走了。”
“走了？”
“其实他的父母人不错，对我也真是挺好的。我走的时候，还牵着我的手送了很远。可是，我在南方养了二十几年的细皮嫩肉，不是为了在北方农村里把自己活成一个粗糙的家庭妇女来的。”
“可是，你们不是很相爱吗？怎么办？”
女人耸耸肩，摊手：“没办法，我还是比较爱我自己。我就是这么自私。”她精致的脸上绽开一朵坦然的微笑。
“后来呢？”
“我回到南方，重新找了份工作。这边舒适温暖的天气和满城的美食，让我很快就从失恋中恢复了元气。也许是我们本来就爱得不够深，只是因为读大学那时，年纪地方都合适，大家都恋爱，不谈恋爱反而不合时宜，也就恋上了。彼此也没什么人品上的大问题，从来没有经受过什么考验，所以误以为自己的爱情会情比金坚。其实，只要遇到实际生活，马上就如同南方冬天下的那点薄薄的雪，转眼就化了。”
“不过，还是挺感谢他的。毕竟是正式谈了几年的校园恋情，留下的记忆还是很干净美好的。出来工作以后，就很难碰到那么干净简单的人和感情了。”
“进了职场，样样事情都是可以按照价码来算的。人家追求我，是衡量过我的底细，觉得条件合适，拿得出手。我看人家，也是在心里头称过分量的。分量不够的，点点头打过招呼就行了。大家条件相当，又不至于看不惯，就可以处处看。”
“只要不太过分的，我都试着去了解看看。不过有一条，我到后面会提出来，就是结婚后我不搞卫生，不做饭。我可以自己出钱请人做，但是，我自己，不做。能接受的，我们继续。不能的，就拜拜，不耽误大家时间。”
“男人们怎么说？”
“一部分马上说彼此性格不合，转身就走了。一部分人在犹豫，然后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做。也有人说，你这么美的手，怎么舍得让你去做饭？我们在一起，你只需要负责美美的就好了。”
“你怎么选的？”
“我选了那个买了最贵钻戒的人。同样看起来差不多的人，肯定选那个最舍得为我花钱的人喽。感情可能是假的，钻戒可是真真的，一点也假不了。我的手长得这么美，只有钻戒才能配得上。”
“就是你说的那个他吗？”
“不是。是我的前夫。那时他和我还没联系上。我的前夫起先对我是很好的。反正电影里边的花样，从谈恋爱到结婚，样样都来过。同样的，婚前有多浪漫高调，婚后就有多快厌倦。婚前说的一切甜言蜜语，都是发自肺腑的。婚后的厌倦和变心，也同样出自真心。”
“啊？”
“我曾经以为戴上钻戒的手才是最美的。我呵护我的双手，不亚于呵护我的脸。因为我前夫说过，他爱我的双手，胜过爱我的脸。不过，当这双手看厌倦了，就有更年轻更好看的手出现了。他的激情总是会被美好的事物点燃，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我罢了。”
我点点头，用心做笔记，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这话才好。
“我们都是拎得清的人。过不下去了，也没必要纠缠，干干脆脆分手了。反正我从来也不指望靠男人养着，自己能挣够养活自己的钱，腰板也直得起来。”
“男人都是精明的。哪怕是看起来像傻子的男人，心里都明白自己要什么。女人要是露出一副馋像，想从他那里得到点什么，男人先把你看低了。你要是不求他什么，不理不睬吧，一个个都上赶着来。你越是不理睬他，反而越来劲。一旦男人心里想要得到什么了，他就非要得到不可。想要而要不到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心里的仙女了。”
“我很少回自己老家的小城里。没什么，只是不想让自己，还有爸妈成为人家嚼舌的对象。我喜欢大城市里那种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你过什么样的生活，没人来关心你，也就没人来打搅你。就算是离婚的时候我在大街上边走边哭，也没人在意。挺好的，等我哭完回到自己房子里，我几乎就好了。然后，我照样泡花瓣浴，给我的手敷手膜。只不过，我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断我了。我想泡多久就可以泡多久。”
“离婚女人的苦情戏码？我基本上没有。可能我本来就有点冷情冷性，觉得没那份热情了就分开挺正常的。我也从来没什么闺蜜好友之类的，所以也没地方可以诉苦。这样反而让我不会总陷入往事不能自拔，心里有伤口，没必要秀给别人看，自己慢慢舔舐，会好得快一点。”
“不过后来我还是又遇到了他。我们俩的运气都不错。因为两个人这时候都离了婚。他很激动，说是上天在成全他的愿望。他很感谢老天爷，在他变得更好更沉稳的时候把我送到了他身边。”
“你呢？”
“我觉得也不错啊。经历过一次婚姻，彼此都更容易宽容。因为知道了人性的弱点，期望也不那么高了。脚踏实地在一起过也不错。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对我很好。钻戒还是买了大的，只不过我现在不喜欢戴了。他从来不让我下厨房，说是怕毁了我的手。家里卫生有保洁公司的人来做，他说，有搞卫生那点时间，学点什么不好啊，多花点时间琢磨业务，也足够赚回来那点保洁费用了。”
“当然，我觉得我还是运气不错。能找到一个比我自己还要爱我双手的人，还有什么话说呢？”
【无戒21天日更挑战营 】第8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