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
这篇文章关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有些描写和图片,可能会引起心里不适,请慎重阅读。
在广岛,没有像平时一样住单人间,往的是十几个人一个大通铺的胶囊旅馆。只所以住这里,是因为旅馆的名字有peace这个字。
退房是上午10点,正在收拾东西时,收拾房间的阿姨进来了,跟我打了招呼,然后问我广岛怎么样。
我:阿姨,你们日本人不恨美国人吗?原子弹杀死了那么多人。
阿姨当时正在收拾被单,听到我问她,停了下来。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我们日本人善良啊!呵呵。
她继续忙活。这时进来一个笑的很灿烂的20多岁的小姑娘,是旅馆的打工的。我说:为什么你们不恨美国人?
小姑娘仍然是笑着:他们很多人去了美国,都震惊了。美国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而且人也很友好,根本不是当时政府说的那么凶残。
我想起一张著名的照片,一位美国大兵,给战场上衣衫褴褛的光着脚的小姑娘喂水,小姑娘大口的喝着水,但是眼神里依稀流露着一丝害怕。
图片来自每日新闻社
阿姨:是的,当时原子弹爆炸后,美国人把很多广岛市民运到美国治疗,回来都说美国人很和善,根本不像政府宣传的那样。
我:因为这个你们就不恨吗?
小姑娘:可能还活着的人,会有些怨恨吧。毕竟都过去60年了。
我:70年了。
小姑娘和阿姨一起大笑,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说:啊,对不起,学习不足,学习不足。
阿姨也笑着说:你中学是怎么毕业的?
三人一起大笑起来。
昨天在一所墓地看到有块碑,是一位哥哥为家里立的,在二战中,他家里有8口人死去,其中1人战死,另外7人与原子弹爆炸有关。这7人中,有3人在一个叫切串山崎医院的地方死去,分别是他排行第四的儿子、妹妹,和妻子。我打算去这所医院看看,希望能了解一些当时的情况。
切串是位于广岛南面的一个叫江田岛的小镇,坐船半小时。
一路上很多巨轮驶过,日本自卫队在岛上也有一所军校。
快到码头时,浅海是一排排整齐的网箱,养殖着牡蛎和扇贝。广岛的特产之一就是牡蛎,在全国都很有名。
我要去的山崎病院,在地图上没有找到。船靠岸后,请教一位检票的大哥,他说你跟我来。把我带到了边上一个地图边,详细的给我指出了线路:沿着这条河,这样转,到农协的超市门口,再问问边上的人吧。
小镇依山而建,沿山脚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二层小房子,这里的春天来的早,街上满是盛开的各种花。一边的菜地里,种着大葱,大蒜、豌豆、蚕豆,有块空地,种着已经抽了很高的穗的大麦。
一家理发店门口的玫瑰和蔷薇,排满了整个前院,连“今天休息日”的牌子都能看出来主人的用心。
到了之前检票的大哥说的超市门口,左找右找,看不到叫山崎医院的地方。门口停了一辆车,一位中年帅哥在卖什么,于是上前请教,帅哥也不知道,本以为这就完了。不过他热心的带我到超市问,一位收银员大姐想了一下:”噢,山崎医院,就在后面“。她迅速的从收银台走到门口,指着后面一栋平房说:就是那栋房子。
房子很破旧,斑驳的地面坑坑洼洼,屋檐下的一大片木板因为漏水,已经剥落。白色的墙显得很灰暗,露水的地方到处留下了生锈的痕迹。门的一侧的玻璃窗碎了大半,另一侧用胶带紧紧的把着。
往屋内一看,天顶也是破烂不堪,一些地方,甚至屋顶都塌了下来,室内乱糟糟一片。里面乱七八糟的堆着各种瓶罐、塑料筐、纸箱、烂木板。
门上的锁和铁链子,已经生了很重的铁锈。
再向往走,看到一面几乎全塌了的墙和屋顶。
一位老太太推着能坐的购物小车从我面前走过:这里一片地,以前都是医院,被洪水冲没了。老太太说的这片地,现在是块荒地,地边有几股绳围着,上面挂了一个木牌,写着:私有地,禁止进入,署名是叫山崎的主人。老太太:山崎家很多年前就搬走了,一直没回来过。
地里面长满杂草,什么东西也没有,医院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残存的围墙上,仍然留着铁丝网,铁丝上的锈厚厚的,看起来比铁丝还要粗。
另一侧的院子里长满了草,停着几辆车,一位50多岁的阿姨停车下来,我:这个医院多少年前不使用了?
阿姨:具体我也不知道,我20多岁嫁到这里的,当时就没有再用了。
院子里一株柚子树,黄橙橙的柚子挂满了枝头,地上也落了几个,但是没有一个人摘。
忽然眼前看到一个黄色的LOGO,大大的画在一栋房子的墙上。墙上写着日语:コバルト レントゲン(Cobalt Rontgen),对核辐射的称呼。墙面很地地方也已裂成条纹。
一位阿姨在边上的空地给菜浇水,我上前请教:“阿姨您好,这个房子多少年没使用了?”
阿姨说:不知道,这个问题你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说完继续忙着浇水。
临近中午有点饿,来到之前问医院地方的超市,买了东西,正要离开时,一位男收银员大哥叫住了我:“刚才是您想了解原子弹爆炸的情况吗?”
我说是的。这位老兄说:我们正找你呢。
说完,他打电话给别人说:人还没走,在超市,你们过来吧。
我愣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不到两分钟,之前给菜浇水的那位阿姨跑过来,身边还有一位年纪稍大的大妈。浇菜的阿姨说: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不知道,她应当知道。
。。。。。。。原来她们一直在找我。
这位大妈很详细了跟我说了房子的由来,然后突然说:对了,sanko老师经历过,你有空去他家吗?我先看看他在不在家,请稍等。然后她打电话,好像是没人接。然后回头跟我说:真不凑巧,sanko老师这会儿不在家。
我向她致谢,正要告别时,从超市出来一位老太太,推着小车,能坐的那种,小车筐里放着满满的东西,手里拿着一束花。
阿姨:啊,老师,您来的正好。这位是从中国来的,想了解原子弹爆炸的一些事,您给讲讲吧。
老太太今年82岁,在广岛的一所中学当老师,75岁才退休。
老太太:你为啥来我们这里了?
我跟她说明昨天的情况,老太太听了点点头,她把花放下来,开始跟我讲,边上是浇水的阿姨和她请来的邻居,还有第一开始帮我去超市问医院在哪里的那位大哥,她们对那段历史也很想了解。
老太太一开始没有开口,然后微笑的表情慢慢的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语速不快的说:原子弹爆炸时,我在吴市上6年级,因为担心美军的轰炸,疏散到这里。
老太太出生地是在广岛的吴市,离这里很近,前几天我中转时路过。
“昭和20年8月6号早上8点多,听到一声巨响,我们就跑出来看怎么回事。只见对面广岛方向一个很大的蘑菇云慢慢的腾起来,冒着浓烟。后来说是原子弹爆炸了。“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老太太称呼原子弹的时候,用的是pika don(ピッカドン)这个词:pika是闪光,don是声响。先是像闪电一样一个闪光,然后是咚的一声巨响。
“当时死了很多人”,老太太说到这里时,有点激动,感觉她的眼泪要流出来。“街上完全都认不出来,很多人被烧焦了。皮肤只要沾到一点爆炸的云,就一个大包,很多人全身是包,像乳房那么大,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破了之后流出来的东西,什么颜色都有啊。我见过的。“
老太太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边上我们几个听的时候,表情都很严肃。
“我哥哥就是被核辐射去世的。他当时在韩国釜山上大学,刚回来不久。他上大学时,我在吴港送他了,当时我小学4年级,还给我买了个新书包”,老太太忍着泪。
“那个时候河里漂的到处是尸体,不分大人小孩,都被水泡的肿的老大,像气球一样。身上的皮大块大块的往下掉,江里看不到水的颜色。”
“当时有很多人受到核辐射后来这里治疗,估计有300-400人,比我们当地人都多。每天都有人死。这边的学校都是避难所,住了几百人。”
但是原子弹爆炸刚一个月,9月17号,一场台风刮来,村后面的山体大滑波,和泛滥的河水混在一起,把整个村子,包括医院都冲垮了,住院的人基本上都死了,我们村里也死了很多人。大水过后,我们立了个慰灵碑,在前面的神社里,你过会可以去看看。当时街上看不到路,到处都是鱼。
我听了揪心,也很震惊,原来当时的场面,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还要惨很多倍。那些在原子弹爆炸中没有死去,躲过劫难的人,没有再次幸运。
我:大妈,您不恨美国人吗?
老太太干脆的说:我们不恨。当时我们都被政府给洗脑了,政府打着天皇的旗号,要我们忠君爱国。
“当时的天皇是神啊,很多人甚至不吃饭不上厕所,也要拜天皇,天天唱赞歌。政府要打仗,男人们都勇跃的报名,女人去军需工厂工作,甚至学生们都动员了起来,给军队做饭、做衣服、运送物资。”
广岛原子弹爆炸遗址,学生会被动员起来,生产军需用品。
“我们日本人的国民性不坏的,大家都很友好善良,都很心平气和。但是就是因为太善良,被当时邪恶的政府给利用了。”
“当时日本是军扩主义,对于反对扩张的人都严厉打击,很多人被抓走关了起来,甚至被枪毙。老百姓没有言论自由,新闻的内容报什么不报什么都是由国家安排的,听不到真实的东西。”
“那个时候国家很敌视美国,美国的东西一概不能说。我哥哥在中学时有次玩网球,当时的学生都在支援军队建设,甚至有人参加了义勇军去前线打仗。一个老师叫住我哥哥,大声斥责哥哥:你在干什么?哥哥说在玩tennis。老师听了咣咣扇了哥哥好几个耳光。”
“那个时候,不能说tennis,那是英语,要说庭球。我哥哥就是因为说错了,才被打了耳光。”
“投降后,美国的麦克阿瑟将军来了,把很多原子弹爆炸中的老百姓运到美国治疗,当时大家才意识到原来美国是这样的国家。之后美国对日本进行了很多改造,并且在艾森豪威尔当总统时期为我们日本制定了和平宪法,我们老百姓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在战争时间犯了多大的错。所以才有战后和平的这70年,才有日本的今天这样民主的制度。我们不恨美国。”
麦克阿瑟与天皇,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老太太激动的说完,用手擦了下眼泪。
之前浇水的阿姨对老太太说:老师,您别站太久,花要谢了。我先回去了,改天再听您讲。
我说我也要回去了,跟老太太告别。老太太说:“本来是打算请你去家里的,可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是个男的,会被老头子怪罪的。”
老太太的丈夫前些年已经去世,她买的花,就是打算摆在丈夫灵前的。
她从小推车里拿出一包饼干,非要给我。推辞不下,我收了下来,然后把前几天在岛根县的出云神社请的护身符从背包上解下来,送给老太太。
一番道谢之后,老太太收拾好小推车准备离开时,问我:你从中国哪里来的?
我说:南京。
老太太顿时像是吃了一惊一样:“南-京?是南京吗?”
我说是的。
刚才正打算离开的老太太,突然把手推车停了下来。
“我爸爸以前在苏州当过兵”,老太太说。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一震。
“他很喜欢苏绣,有一年回来探亲时,还带来一大块苏绣呢,现在还在我家挂着。”老太太高兴了起来,“南京边上有个大河,扬子江吧?”我是说的。
“当时他们的船被打翻了,我爸说沉到水底时,看到一条白色的鱼,像海豚一样。”老太太这么一说,我想了起来,长江里原来有白鳍豚。
“后来他调到南方的索罗门群岛,昭和16年,1941年战死了”。老太太说这句话时,眼泪忽然又涌了上来:“当时他37岁,我上小学6年级”。
“走,我带你去神社看看洪水的慰灵碑。”老太太本来打算回家的。
刚走了几步,一个熟人跟老太太打招呼,趁她们聊天的工夫,我看到边上一个宣传栏,上面是镇里去年的收支报表,每个条目都很细致,备注也很清晰。
去年全年收入106万2千日元,其中有一半来自捐赠,利息收入293日元,电线杆使用费1500日元,这么小的钱都记的一清二楚。
支出有164万日元,其中庆贺慰问金占到36万,主要是家里小孩出生、忌日、小学生毕业,成人礼、保育园和小学的运动会、敬老支出等。家里小孩出生了,除了国家的各种福利,镇里还给5000日元的贺礼。
支出中有一个杂项,是年末慰问消防员,送去清酒5瓶,共1万零88日元,连这个也写的很清楚。
本来以为区里的领导报酬会很高,可是看到明细,区长只有10万日元,合人民币才5千多,副区长和会计分别是4500块。
前年的预算有154万日元的节余,除去去年的花销,滚动到今年的节余稍稍增加了20万日元,节余一年比一年多。
有一页是区里的评议员名单,每条街道是谁写的都很清楚,出席一次1千日元,去年共167回。
老太太跟人聊完,我说:你们的帐目这么清晰啊!
老太太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你们中国不是这样的?
我笑了一笑。
“你们中国好人多,但是即使有1/10的坏人,那就是1亿多人,比我们日本整个国家的人口都多。要是坏人当权了,余下的好人,也不得不为了生存,而被迫跟着做坏事的,以前我们日本就是这样。”
“以前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时期大家打打杀杀,那是不懂得社会秩序。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全球化了,还在想着冷战,甚至是战争,就与时代脱轨了。所以,我特别希望你们中国能够文明起来,和周边国家和人民能友好起来,让老百姓们都能过上自由、民主、安居乐业的日子。”
老太太推着小推车,带我到神社。鸟居的右侧就是洪水死难者慰灵碑,150多人,姓名都清楚的记在上面。本来我想问这些洪水中遇难的人,占村里多大的比例,但没好意思开口,因为在碑上同一个姓,基本都有2、3个名字,其中一家叫丸本的,竟然有4口人。
鸟居的另一侧,是个慰灵碑,上面记载着从日俄战争到二战结束战死的人,差不多有40位。
老太太的婆家,有1人在二战时战死, 洪水时,2人遇难。想到老太太的父亲战死,哥哥被原子弹炸死,我顿时感到心里很堵。
“昨天邻居做了艾叶的天妇罗,给我吃了两片,哎呀,感觉神清气爽!”老太太高兴了起来,“所以我今天也买了炸天妇罗的面粉,晚上也试试。”老太太从小推车里掏出面粉,非要给我一袋:“我买了两袋,这一袋给你带着,回去跟媳妇和孩子一起吃”。我说太重了,不好带。老太太有点遗憾的样子。
路边的艾草。
“你还是去我家吧”,老太太说:“你不进家门,感觉挺过意不去的。正好你也来看看我爸给我带的苏绣。”
之前在超市门口,老太太说怕带我回家,他去世的丈夫会怪罪。我觉得不应当去,于是推脱。老太太说:“你还是去我家里坐一会儿吧,他不会怪罪的。”
老太太家是一栋二层普通的小楼,和室的。边上一栋3层的是儿子儿媳妇的,但是结了婚就去东京工作了,一年也只是回来一两回,家里就老太太一人。楼上扑嗵扑嗵的声音,儿子和邻居养的猫暂时寄住到这里,老太太每天要楼上楼下跑给猫咪送饭。
老太太带我从玄关进入,打开水龙头让我洗手,然后坐到厨房前的饭桌前。她忙的团团转,给我准备吃的喝的,咖啡、绿茶、米饭、昨天刚刚煮的竹笋海带,还有果汁、啤酒、饼干。
“果然是上了年纪了,一会儿工夫就出汗了”,老太太感叹着,“可惜你吃不到我做的艾草天妇罗了”。我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头吃饭,老太太说:你来,看看我爸给我带的苏绣。
里屋中堂位置摆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丈夫,还有两张,一张是她父亲,一张是拿着书本的哥哥。墙上挂着一个匾,里面是一张苏绣的画,几只仙鹤翩翩起舞。
这张至少80年的画,依然那么精致美丽。
“我的名字里有鹤字,所以爸爸特意给我带回来的”,老太太说着这个,一幅很开心的样子。我拍了一张照片,老太太说:让我看看清不清楚。看了之后很清楚,笑着拍了我的肩膀:“拍的不错!很好看!”
回到厨房继续吃饭,老太太讲她院子里种的菜:每年种的菜都吃不完,萝卜埋在地里都空心了,然后来年继续开花,再空心。老太太声音突然又哽咽了起来。
刚吃完,老太太说:你现在出门,还能赶得及下一班轮船,赶紧回去吧。说完,他迅速的把桌上的吃的喝的,都塞给我,不由我推辞。因为东西多,我从玄关出来时,把东西放在了地板上,老太太责怪的说:放地上多脏啊,赶快捡起来!
好像是家里我妈在说我的语气。装上吃的喝的,我的背包里顿时鼓鼓囊囊的。
在那条曾经泛滥的小河边,老太太握着我的手,不停的叮嘱:“看着表走路,别误了点”、“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我看到她眼泪流了下来。我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向她鞠躬告别。
“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吧?”老太太说,我说好。
“你家孩子叫啥名字?”我告诉她,老太太念了两三遍,然后说:“赶紧走吧,别误了船。”
走在路上,我几次回头,看到老太太始终站在小河边,往我这里看,向我挥手。
我不敢回头再看,一直快步走到码头。但是我没有上那班轮船,我坐在海边不大的沙滩上,看着海面上船来船往,海风一阵阵的吹来,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