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李小龙，吾更爱叶问

李小龙死于三十三岁，风华正茂、如日中天的时候。在死前几个月，他在片场晕倒，有过一次濒死的经历，未查明病因。据说各路医学专家对他的死非常好奇，长期研究。美国芝加哥医疗鉴定部专家菲尔·金斯的最新结论是，死于“缺乏睡眠及压力太大而诱发的突发癫痫症，再导致心脏或肺部猝然停顿”。我理解为，累死的，忙死的，满腔抱负把自己烧成灰烬。

李小龙早年在叶问门下学了六年咏春。入门不久叶问就说李小龙是“短命种”。师徒二人关系微妙。李小龙学叶问的武功，未学叶问的性情。李小龙对叶问主张的“平和”有质疑。他认为敌人来时，秒杀没商量，不必回旋、不必讲和。叶问眼里，李小龙过于刚烈，争强好胜。李小龙成名后提出以一间楼宇的价格请叶问亲身示范全部咏春木人桩法。叶问拒绝，说，“武功不是商品。也不能厚此薄彼”。转而把拳谱交给一个穷徒弟。那次会面临别时，叶问说：“小龙，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急什么呢。”李小龙笑说：“放心，师父，我没事的。”据说当时叶问没再说什么，只叹口气。

我以为叶问比李小龙高一个段位。可不少人看重李小龙更甚于叶问。李小龙在全世界引发功夫热潮。叶问一个糟老头子，在香港弹丸之地教拳为生而已。一个朋友连珠炮一样问对我提了好几个问题。“几人知道叶问？几人知道小龙？不是小龙又会有几人知道叶问？谁贡献更大？没了刚烈好胜，还是李小龙吗？”都是好问题。现在这样想的人很多。他们也看讲述叶问的电影，但在心里，叶问的最大价值可能只是碰巧成了李小龙的师父。

以知名度、粉丝数这样的指标来论高低，跟笑贫不笑娼是一套思路。微博上姚晨是女王，但肯定不是最有文化或最具价值。要论挣钱多，卖白粉比卖奶粉强。

功夫的价值是什么。回到两百年前，没枪没炮，功夫可以保家卫国。可在今天，功夫只剩一种价值了，强身健体，修身养性，武以载道。确有不少人不明白，功夫居然还能修身养性，恰恰是，不能修身养性的可能算不上真功夫，那跟老外的拳击、奥林匹克的投标枪没区别。能修身养性的才叫功夫，这是中华武术的内涵。

李小龙的功夫，似乎没能助他修心养性，实在说也没能真正的强身健体，三十三岁暴毙。据说暴毙前在忙拍片，忙构想未来，没觉到大限将至。有媒体说李小龙的电影影响了全球上亿人想学功夫。不知道这上亿人知道这位偶像是活生生给累死的之后，对功夫会有一种怎样的感觉。

叶问说的“平和”，“不要急”，“功夫不是商品”。其实就是修心养性。李小龙可能不看重这东西。李小龙电影里的杀杀杀，一杀到底。你看李小龙后期的生活照，刚出道时的优雅渐渐没了，两眼里常一股杀气。据说跟洪金宝第一次见面，在片场，一语不和，脚就放到脸上去了。中国古时候传功夫，师父看见好勇斗狠的徒弟就不肯教，不是舍不得，而是教会你功夫等于害你。将来不是被人打死，就是自己被自己耗死。学功夫不学内在，不修心养性，外在学得越厉害，拳头越硬，后果越严重。现实的练武圈子里，从古至今，这种事多了。

反过来看叶问。没李小龙那么耀眼，只脚踏实地建功立业。把本来秘传的咏春调整为通俗简单的方式公开教学，开宗立派，让每个人实实在在学东西，受益。在香港几十年，膝下十来个不错的弟子，其中有关门弟子梁挺，把咏春传到65个国家和地区，建立4000多个分支，号称门人200万。名气不大，泡沫不多，却是脚下生根。看叶问的照片，和和气气，两眼慈祥，真不像个出手要人命的拳师。老年时就喜欢在茶楼跟人闲聊，偶尔搓圈牌，围观斗蟋蟀。活到八十，桃李天下。

朋友那句话说得极好。若没了刚烈好胜，还有李小龙吗？是啊。这句话可以一直接龙下去。若没了痴情入骨，还有邓丽君吗？若没了天生冷傲，还有翁美玲吗？若没了柔肠寸断，还有陈百强吗？若没了人戏不分，还有张国荣吗？若没了暴烈狂躁，还有项羽吗？可这明明是一种病。病态的成功，病态的发育，无论何其耀眼，可能很快烧成灰烬。

中国人说的中道，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大概不是说的凡事都要温吞水，不是说要压制李小龙的刚或邓丽君的痴。而是说物极必反，走到极端就会出问题，会夭折。所以要在平衡中发挥自己的长处，才不会摔跤，才能长久发挥才华尽其所能。凡事都是螺旋式上升。地球上不存在一条只直着走绝不拐弯的河流，每条河都百折千回，最终流入大海。一张一驰，有收有放，才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惊涛骇浪一时，静水流深一世。你喜欢哪一个。哪一个更难做到。

据说在李小龙灵堂上，有副挽联叫“天妒英才”。好一个“妒”字。你看，李小龙太优秀，万千宠爱于一身，这样的人连老天都嫉妒他，不放过他。人都是自作自受，却不承认，怪到老天爷头上。《霸王别姬》里，千百年来，俗世间也是这么评价项羽的。楚霸王武功盖世，老天爷偏不成全他。可项羽若不坑杀降兵二十万，跟秦始皇一样残暴，又怎会丢了江山？千古美人虞姬又怎会自刎乌江？李小龙若是听懂叶问那些话，慢下来，松下来，可能不会死那么早，张弛有度，多活五十年，建立的功业会不会更强？

俗世间的宠爱常是盲目的，令人智昏。这东西跟巨星心中本有的孤傲和偏执结合在一起，如干柴烈火，越燃越旺，最终化为灰烬。俗人之爱，巨星之死，可能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实在说，我喜欢李小龙，非常喜欢。看他二十四岁在福克斯面试时的视频，那么优雅、清晰、透彻。看到他极速的舞动双截棍把对面飞来的火柴一根一根都划燃，那样的速度、力道、还有精准。李小龙大学念的是哲学。他刻苦学习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笛卡尔、克氏、以及乔布斯也相当推崇的那位日本禅师铃木大拙。他领悟到功夫的本质就是水，你不可能抓住水，你也不可能击败水。李小龙把哲学上的领悟用到武功上，武功成为他表达哲学的工具。实在说，真是喜欢这个家伙。跟乔布斯这样的人一样，能在一个领域达到巅峰的绝顶高手，不是偶然，是要有哲学高度的。

只是李小龙对哲学的领悟，用于外在，没用于内在。用于对武功这个工具的理解和表现，没用于对人本身的性情的修养。李小龙研究老子，理解了水的无形无象，水的柔弱胜刚强。但李小龙展现出来的生活和生命本身，并没做到老子的主张。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善战者不怒；木强则折；果而勿骄，果而勿强；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李小龙的真实处境与这些主张在相当程度上背道而驰。从一些史料可以看出，他未领悟到不争、不怒的境界，心态和生活也未处于平衡。

曾在一起拍片的成龙说李小龙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是：他每时每刻都处在压力之下，醉心于使自己变得完美。李小龙的脾气在他成名后变得越发难以沟通，据说，当他发脾气时，只有妻子琳达才能劝住他。他说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生活如坐牢一般。在李小龙的笔记里，他写过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大意是，胜利者总是盛气凌人，需要操纵别人，失败者满口对不起，一副可怜相；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两个部分在争夺控制权，内部纷争永不会结束。最后这句话，也许道出了李小龙的抗争、愤怒、疲累的心理根源。

把对哲学之领悟，仅用于外在，用于功名的成就，而不用于内在，用于内心的修养。这恐怕是许多聪明人、成功人的共性。跟李小龙类似，乔布斯可能也是其一。乔布斯年轻时去过印度，喜欢禅修、打坐，钟爱日本禅师铃木大拙。这些东西帮助他形成了自己的产品理念。iPhone对于乔布斯，就像功夫对于李小龙。但乔布斯的好胜、偏执、暴躁、操劳同样断送了自己的健康。他没能像自己钟爱的铃木大拙那样保持这一份恬淡的心境活到96岁。

李小龙暴毙前几个月，有过一次在片场晕倒、濒死的经历，但并未引起他的警醒，忽略了之。同样，乔布斯第一次患癌被治愈，但他也一样没有因此而警醒，好了疮疤忘了痛，立刻重返CEO的位置，第二次癌症很快袭来，把他彻底击倒。可能恰恰由于他们的聪明和偏执，才华的燃烧和使命感的驱使，令他们相比于常人更难以认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按说乔布斯不难明白这样的道理，你若不能改变导致你疾病的生活和性情上的原因，那你很难真正治愈它。迹象可以暂时消失，但根源会换个方式展示它的能量。可事实是，乔布斯忽略了这一点。

叶问相对于李小龙，像是盖茨相对于乔布斯。盖茨和乔布斯，都在各自的时代创建了这个地球上最赚钱、最值钱、最有影响力的企业。乔布斯病死在争斗场上。盖茨早早退了休，再也没重返，他似乎对自己创立的这家曾经伟大的企业的财务报表不是那么在意。他和妻子常伴，两人成立了慈善基金，多次去非洲，救治爱滋病患者，送去疫苗。据说他已经捐了上百亿美金救治了30多万非洲儿童。盖茨也赞助科研项目，优先是环保、医疗，比如能省水的马桶，便宜到几美元的疫苗，必须能帮到穷人的生活。他捐了150万美金给可汗，并且向可汗请教，这个印度年轻人创立了全球最大的完全免费的网络学校。

在今天，盖茨展示出来的魅力和影响力远不及乔布斯。但盖茨给这个世界带来源源不断的正面的平和的价值。他更像是个慈祥的老人。跟年轻时那个也同样争强好胜、咄咄逼人、聪明绝顶的CEO、世界首富相比，今天的盖茨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惊涛骇浪，而是静水流深。更重要的是，盖茨还健康的活着。他还要把95%的钱花出去，帮助更多的人。他跟妻子还有很多的时光要共同度过。

你可能也会同意，乔布斯走了一个半圆，盖茨正在走完一个整圆。这话也可以用来形容李小龙和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