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笑傲江湖》，从方证大师和定闲师太说起

文/六神磊磊
一 我们从方证大师说起。
《笑傲江湖》里的斗争，非常复杂，就像是一个缠绕不清的大线团。而理清楚这个线团的关键，其实是方证大师。
要说清江湖上的这场斗争，关键要看懂方证和少林派。
方证大师是少林的掌门，理论上是正教一边的头头。
可他这个正教头头只是个象征性的，连共主都算不上，大致只是个召集人，不是真正的老大。
事实上正教就没有老大。你听对面魔教教主说他佩服的人，正教这边有两个半——少林一个，方证；华山一个，风清扬；武当半个，冲虚道长。这两个半人都有各自的问题，要么能力有问题，要么性格有问题。
都不像老大，因此也就没有老大。
所以正教和魔教两边斗争起来，你会觉得魔教指挥很统一，效率很高，说干就干。而正教这边一盘散沙，缺乏强有力的指挥，总是要开会。
遇到了大事，方证还要“回头问：‘左施主……你说该当如何？’” 他一个当老大的还要回头问小弟该如何。
也难怪左小弟会起野心，想抢本阵营的老大当。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野心，老大弱了，就有了野心。

二 方证的相对弱势，从五岳剑派合并、争夺掌门人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来。
作为正教的头脑，他在五岳剑派居然没有靠谱的代理人。
这个局藏得比较深，不容易说清楚，我来仔细说一下。
五个山头之中，少林真正的盟友是哪一家呢？是恒山派。
定闲师太的恒山，相当于方证大师在五岳的基本盘，是少林的半个代理人。
两家的关系非常密切。举例为证。
比如少林寺关押了任盈盈，定闲、定逸师太为此去少林求情说项，让方证放人，方证大师说放就放了。
这关系可非同一般。就好像美帝扣了苏联一个重要人物，有那么容易放吗？恒山一去斡旋，就给放了。
双方不止是说得上话那么简单了，肯定是关系密切，彼此高度信任。
所以就连令狐冲事先也料定： “多半方证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面，肯放了盈盈。”
江湖上，就连底层的屌丝也都有一个认识：少林派和恒山派是一伙——
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
定逸师太喝道：“胡说！”
这个所谓“姓易的”就是一个底层人物，是一个叫“白蛟帮”的下九流门派的人，乃是“不成材的”角色，却极有可能一语道破了天机，“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
定逸师太骂他“胡说！”疾言厉色，但人家其实可能恰好胡说对了。少林和恒山就是一伙。

三 然而，只有恒山，济得甚事？
嵩山太强势，恒山相对太弱，充其量只能替方证起到一点点牵制嵩山的作用。
在其它几个山头——华山、衡山、泰山，方证都插不进手去，没有自己的代理人选，掺不进沙子。
比如华山。少林和华山的关系，非常微妙，很值得说一说。

华山这个门派一直分裂为剑宗和气宗。有理由相信，少林派历史上比较亲近的是剑宗，和风清扬关系尤其好。

“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方生

“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正是风前辈。”“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方证

从这许多细节，都看得出少林高层和风清扬眉来眼去，很有渊源。
却不想华山派大内哄的结果，是剑宗输了，风清扬含恨下野，气宗掌权，大肆肃反，血洗剑宗，清理门户。
少林和华山的关系这一来就微妙了。就好像西班牙打内战，你一贯和左翼政府军好，眉目传情，结果人家右翼国民军打赢了。你尴尬不尴尬。

岳不群当掌门的仪式上，方证本人不来，只派人来道贺。

“记得师父当年接任华山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人并未到来，只遣人到贺而已。”——令狐冲

这尚且可以说是惯例，少林掌门自恃身份，不轻易露面。
可后来方证干的事就是明摆着和华山不对付了——岳不群公开驱逐令狐冲，传书江湖，声明和这劣徒切割。方证和尚也是收到了信的。
可这和尚也真做得出，马上就要收令狐冲作弟子，连名字都取好了——“令狐国冲”。
就好像京东上午高调开除的员工，阿里下午就高调聘用，花名都取好了，你让行业里大伙儿怎么看？
直到后来，岳不群大势已成，练了辟邪剑谱，一举夺得了合并后的五岳派掌门之位。

方证才亲自下场示好，露出笼络之意，走到岳不群身边，说悄悄话：

“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

岳不群道：‘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

岳不群的回答，不冷不热，拒人于千里之外。

方证继续努力，又说：

“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之间，呼应极易。”

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铭感五中。”

你看这一轮尬聊。岳不群已完全不信任方证——谁都知道你和令狐冲小贼是一伙的了，现在又跑到我这里来点什么赞？发什么私信？

四 除了在华山的失败，少林在泰山、衡山的问题上也有重大失误。
泰山以后再说，这里只简单说一下衡山。
衡山这个门派也是比较弱小，武力不强，高层人物都不懂军事，只迷恋玩音乐。
有点像是二战里的比利时，夹在各大势力中间，不想出头，想龟缩中立。
可是你的位置摆在那儿，容不得你中立。嵩山要统一五岳，最先选择的就是痛打衡山，和德国要打法国先打比利时如出一辙。
没想到比利时也是个属狒狒的，看起来弱，咬起来凶，明明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拼命反咬，白天且战且退，晚上拿着二胡就来摸岗哨、搞破袭。
嵩山稀里糊涂就丢掉了一个大高手费彬，等于是被灭了一个集团军，大大延缓了前进的脚步。
关键时刻，方证和尚在哪里？完全失声。连大清都懂得要救朝鲜、打鬼子，方证却行动迟缓，毫无作为。只可惜了衡山勇士的一片热血空洒。
倘若少林来几个高手干预一下，敲打一下嵩山，左冷禅这第一口啃不动，后来哪里还敢轻易啃华山、恒山？
后来嵩山步步紧逼，药王庙围歼华山，龙泉谷围歼恒山，连自己的基本盘——恒山和定闲师太都丢掉了，可以说都是方证和尚给惯出来的。
任何一个阵营都是有内斗的，这是无可避免的。有时候内部斗争比外部斗争还要激烈、残酷。甚至外斗只是幌子，只是一种态度，内斗才是真斗。
一个合格的政治领袖，不见得能完全消弭内斗，但必须能够把内斗约束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洪七公当丐帮帮主，污衣派和净衣派就基本和平共处。张无忌当明教教主，杨逍和五散人就再没有激烈冲突。
相比之下，方证大师这个正教领袖真是失职。
后来魔教势力滔天，任我行笑傲朝阳峰，正教却早已经自相残杀到高手凋零，几乎要覆亡。这是谁人的过错？方证难辞其咎。

五 方证还有一项重大失误，是在和魔教的关系上。
你注意看书就会发现，方证善待了魔教的圣姑任盈盈。这很有趣。
任盈盈明明得罪了少林，甚至杀了少林派的几大弟子，方证却给予了她充分的优待。
关押任盈盈时，少林提供了三个保证：保证人身安全，保证生活待遇，保证通信自由。
为什么？
这就要从方证大师和魔教的微妙关系说起。
他和魔教，一直有丝丝缕缕的联系。他的亲信师弟方生，和东方教主有一面之缘。他和魔教的黄钟公有交往，可以互通书信。
然而，东方不败后来深居简出，黄钟公无权无势，隐居遁世。方证大师缺乏和黑木崖高层沟通的有效的管道。
他寄希望于任盈盈，觉得这是一个管道。
一者，任盈盈乃是魔教里的鸽派，不喜欢扩张，不热衷杀伐。
二者，任盈盈是魔教中“两股势力”都接受的人物，东方不败一边能接受她，任我行一边就不用说了，更能接受她。
这样的人物，方证大师当然极为看重，倍加优待。
后来，他甚至把任盈盈给放了。这一是卖令狐冲人情，二是卖来说情的定闲师太的人情，三就是争取任盈盈，把圣姑这张牌捏在手中，将来在魔教面前大有转圜余地。
不能说方证大师不是思虑深远、用心良苦。
然而，方证的温吞、迟疑的性格，也导致了他的一个老毛病——不肯押宝。
魔教是有内斗的，东方不败和任我行两派争得你死我活。他们一个是当权派，不妨称之为黑木崖派；一个是复辟派，即所谓的西湖党人。
方证却迟疑观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哪一方。
他可以选择押宝东方不败，剿灭西湖派的任我行、向问天；也可以选择重注任我行，帮助他灭东方不败。
可是他啥也没干，捏着牌一直喊“过”，不肯出牌。也许，也是想旁观二虎竞食，坐收渔利。
然而时间窗口转瞬即逝，他哪边都没争取到。最终结果是，东方不败和少林为敌，任我行也和少林为敌。
东方不败固然派人来暗杀，用毒水喷他，任我行上台之后也兵戎相见，调转兵锋，要灭了少林武当。
短短几年之间，正教的内部形势和外部形势都急剧恶化，家里的狗要咬人，外面狼要吃人。

六 统观方证大师其人，属于是有算计、无决断；有心眼、无魄力。
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可关键的大动作却几乎没有。
就像他和任我行比掌，他的“千手如来掌”很花俏，变化倒是繁多，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
然而变来变去，不能破局，关键时刻缺乏关键手段，有个毛用？
我不是不尊重方证大师，其实他是一个不失可爱的正教高手。这里只是事后诸葛地讨论权谋。如果不是令狐冲的主角光环，他其实已经输给了左冷禅，也输给了任我行。
人类历史上，这样的局面经常出现——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被一些粗暴的野心家迅速击垮。
他们太沉迷于政治，太善于迂回，太善于谋划，渐渐在这种游戏里变得失去了战斗力。等到最后要逃命的时候，才发现妈呀，老了，跑不动了。
- 完-
写于金庸先生逝世周年 怀念给予了我无数快乐和帮助的金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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