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白展堂。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觉得安心。
从前我还有个名字，叫白玉汤。这个名字给我带来了很多刺激，但总是让我睡不好觉。
忘了是多少岁的时候，师傅说我老了，你自己出去闯闯吧。
我问师傅：去哪。 师傅说：江湖。我又问师傅：江湖在哪？ 师傅不说话，只是摸着胡子笑。
我是被师傅养大的，我没见过爹，据说是死了。娘偶尔出现但来去匆匆，她很忙。
师傅说小时候是娘带着我，但过了太久，我半点儿也想不起来。她出现的时间和次数越来越少,像一阵风，不知在哪里就被吹散了。
后来我进了师傅说的江湖，才知道原来有人的地方就叫江湖。
外面的江湖太大也太多人了。但我喜欢江湖，喜欢江湖里的人声鼎沸，喧嚣烟火。
葵花派的日子总是一成不变，没有什么新鲜事，也没有什么新鲜人，无聊得让人呆不住。
我喜欢皎洁的月亮，喜欢烧喉的烈酒，喜欢奔驰的骏马，喜欢夜里如花的美人，而这些，江湖里全都有。
我经常在晚上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因为我是一个飞贼。晚上的人比白天的人要可爱一些，没有冷冰冰的假面，警觉心也很低。
我喜欢在月亮又大又圆的夜晚穿梭在大街小巷里。
后来我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麻烦也多了起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最多的是麻烦。
我不怕麻烦，我什么都不怕，但没人喜欢麻烦，麻烦一多就让人生厌。
这江湖好像很大，人来来去去，却都脱不过这囚身的方寸之地。
我是一个贼，但不知道这各行各业原来都要讲究论资排辈，俗称江湖地位，连偷盗这不大光彩的行业也是如此。偷东西要分个一二三等，贼也得分个一二三名。
02
后来的一天晚上，我去了一趟康王府。
那晚的月亮很漂亮，月儿亮亮弯弯，洒满一地清辉，竟然比又大又圆的月亮还要好看。月亮合该配美人，于是我偷走了一枚美人的贵妃镜。
我那时没想到，偷走了什么，就要留下些什么来抵。我不信佛，也不知道原来这就叫因果循环。
从康王府出来，我遇到一个身上带着判官笔的女捕头，明明武功不怎么样，却硬是为了一枚破镜子，追了我整整三千里地。
花拳绣腿的，不仅爱哭耍赖还老使诈，真给开封展家丢人，可她长得真好看啊。
她站在月光下，月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夜风吹起她的衣角，她的红发带在夜风里飞扬。
比我见过的所有江湖女侠，深闺千金都要好看，好看得她一哭我就慌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是会怕女人哭的。
我给她解穴，教她点穴，写缉盗指南给她，希望这个好看的姑娘往后不要再哭了。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生来就是该笑的。
我逗了她一路，从京城到关中，最后她还是走了。
我不想跟她走，自然也不能把她留下来，师傅教过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偷得了重兵看守的九龙杯，但是偷不走一个姑娘的心。
可我还是想看看她，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人，于是我又跟了她一路，从关中到京城，她的警觉性可真差，一路都没有发现我。
奇怪的是，这个爱哭鬼一路上居然一次都没有哭过，我很是高兴，又有点失落。
后来我看着她拿着那本缉盗指南欢欢喜喜的进了六扇门，然后留在了那。
那是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原来管它月色有多美，兵贼始终不两立。
03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一年，两年，三年，我走南闯北却再没有见过比那晚更弯弯亮亮的月亮。
江湖人喜欢喝酒吃肉聊美人，但是更喜欢谈八卦。谈最近大出风头的某某少侠，谈刚刚嗝屁的武林盟主，谈朝廷新封的天下第一女捕头。
我生平不喜欢八卦，最爱喝酒吃肉，见过的美人却不过一个而已。
喝过了最醇最香最烈的酒，嘴里心里就惦记着再喝一回再醉一场。而再也见不到的人，就只能忘记。
江湖上每天都有事情发生，恩怨情仇多得叫人脑袋疼。今天是官家小姐和江湖大侠私奔了，明天是这个门派和那个门派因为地盘打起来了，后天是跳崖的傻小子变成武功高超的冷酷剑客回来了。
世上总有这许多许多是非。忘记一个人实在太简单了些，我已经记不起那晚的月亮。
世间纷纷扰扰，却无新事，慢慢的也让人生厌。
有一日，我行至一个关中小镇，在路边看到了个新娘，一身火红的嫁衣，还盖了个红盖头，不炙烈但却很打眼。
那新娘的脚可真大啊，我进了那么多间闺房，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脚。
师妹曾说过，脚大的姑娘大多不好看。可这个新娘一摘下盖头，可真好看啊，又好看又耐看，连那双眼袋都长得恰到好处。
她说还没拜堂她的夫君就死了，她远嫁而来不愿回家。后来她带着亡夫的妹妹在那小镇里买下了间小客栈做起了生意，我在那里做起了跑堂。
她问我叫什么，我说：白展堂，堂堂正正的堂。
姬无命说我太没出息，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这个客栈冬暖夏凉，通风透气。渴了旁边就有井，饿了对门就是厨房，冷了那边有柴火，热了往院子里一躺穿堂风飕飕地，晚上打烊大门一关就可以闭眼睡觉。
出门时我和师傅说，一定会功成名就回去看他老人家，而如今，我不想要什么功成名就，只想夜夜好眠。
况且一个好看的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日子总是不好过的，我得帮帮她。
04
这个小镇不太繁华，没有许多人也没有许多是非，没有很凛冽的风和漫漫长夜。
最大的事儿左右不过是东街张掌柜的饭馆让人吃坏了肚子，西街王员外又纳了房小妾，钱员外又被钱夫人打了一顿。
百姓安居乐业，这样很好，实在是让人欢喜。
又两年，听说开封展家的二小姐要和六扇门四大神捕之一成亲了，婚期定在中秋。金童玉女，门当户对，是天作之合、众口交赞的一门好亲事。
江湖实在很大，但放不下一个人，也停不住一双脚。许多年里，我一直走在黑夜中，如今我想在这日光下晒晒太阳。这里的太阳很舒服，骄而不燥。
后来我一直留在了这个小镇，这间客栈，这里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安稳，每个晚上我都睡得很香。我也没再看过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