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宇宙设计师
宇宙设计师
文_李力
图_DEN
进入了我所创造的宇宙之后，你就会明白：对于那些需要努力生存下去的生物来说，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尤其是当这些生物具有一定的知觉，能够认识到这种残酷时。不过，我们这些全知全能者也有另一种烦恼。我们的可怜之处，是缘于我们的无所不能，以至于我们需要创造一些前面所描述的“残酷”来对付自己，以平衡我们因缺乏逆境而造成的沉闷。可怕的沉闷……无聊、无趣。
——竞标者，工程师莎菲妮
主题公园的招标会正在召开。会议现场被包裹在一个气泡里，在一个临时创建的时间轴上运行。气泡及其内部的空间是无穷小，因为它不需要更大；气泡存在的时间也是无穷短，但这段时间对全知全能者来说，长久得近于永恒。
在整个招标过程中，莎菲妮一直关注着它的客户。它的注意力紧紧跟随着八角丁先生，在对方允许的范围之内，共享着万亿种不同的感知。
八角丁把自己的意识延伸开来，建立了一段虚拟时间。前后长达三十四个渺秒，真不容易啊，在座的人都清楚，八角丁先生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客户。它出了名地懒惰，总是喜欢龟缩起来一动不动，待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宇宙奇点。不过，涉及利益的时候，它就判若两人了——就像现在这样。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它连半点走神都没有。它把来自六百万个设计公司的近千万个方案浏览了一遍，其中有两个方案占了它花费的绝大部分时间，足足有二十九渺秒。一个是莎菲妮的方案“线性逻辑宇宙”，另一个方案叫做“非均匀埃加蒂姆段标识宇宙”，出自莎菲妮的老对手，以跨维度施工能力著称的珊芙洛美拉。
“我很喜欢你的方案。”大多数全知全能者都会喜欢的，它的市场前景肯定棒极了！八角丁反复更换着交流方式，从最便捷的概率共振感应，到专门为了为难自己而发明的各种所谓的“艺术表达”，以此来表示它并不疲惫。
珊芙洛美拉回答道：“我向来把客户的需求放在首位。”它故意把一部分感知共享给它的竞争对手，“你知道，这是我一贯的做法，而我的优势你也清楚，我做的项目维度之丰富，即使是你也只能用‘无穷大’来形容。”
八角丁的周围出现了壮观的景象，就像是一百万个宇宙同时发生宇宙大爆炸的画面——对它来说，这个反应相当于笑容。莎菲妮有些紧张，看样子，八角丁对“非均匀埃加蒂姆段标识宇宙”的兴趣不浅啊。
我得去看看，莎菲妮私下对自己说。偷窥竞争对手的方案严重违反竞标原则，但八角丁对下面的龌龊行为并没发觉——事实上它也不需要盯得太紧，因为每个方案都有其独特的防范设置，由于这种防止手段出自全知全能者，所以它极其强大，足以把另一位全知全能者阻挡在外。可这两个方案实在太奇妙了，八角丁兴奋得发狂，竟然没发现自己的感知共享出了差错——于是，密码泄露了。说句公道话，这不能怪招标者，莎菲妮实在是老奸巨滑。
莎菲妮把一渺秒的时间切开，然后进行无限复制。时间够用了，它闯进了珊芙洛美拉的方案。
主题公园。
“哈哈，先让我总览一下。”时间轴定位：随机；空间坐标定位：随机。
平地。广袤无垠的平地。哦，不！那不是大地……
莎菲妮还能听到外面的动静。此时，珊芙洛美拉正在对八角丁解释：“进去之后，您会看到一个巨大的平面，它只是用作参照，表示其中一个空间的尽头，对应的向量是下方。没错，这里面只有一种坐标系，反正它是无限平行的……”后面听不见了，莎菲妮不敢把触角伸得太远，会被发现的。
莎菲妮继续它的游览。在平面上有些星罗棋布的小小湖泊，呈蓝色或者绿色。大部分空间都没有光，但莎菲妮保留了自己的全知全能，总览模式下，它不受任何主题限制，它能看到一切物体以及色彩。莎菲妮将时间凝固，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飞行，速度飞快，即使恢复时间的运转，它仍然远远超过标准光速。但这还远不及它全速的万分之一，只是为了看得清楚，它才飞这么慢。
它低声咒骂了一句。那些像是湖泊的东西，比原先想象的大得多。飞低了一些，莎菲妮才发现它们其实是汪洋大海。看样子，作为空间尽头的那个巨大的平面，该主题内的任何意识都不可能触及它，就像“线性逻辑宇宙”里的任何意识都不可能到达“宇宙”之外，连理解这个概念都是不可能的。莎菲妮向下越过平面，果然，空间尽头是另一个空间，这空间也许是循环的。两个空间像是沿着那个平面镜像出来，真这样的话，在另一端——遥远的高处，也许有同样的镜像。哦，不。那些“子世界”的位置不同，海洋的分布也不同，这么说，这个工程不算太小。
莎菲妮又往高处跃迁，想要了解一下空间的高度。跃迁，再跃迁，遥远的距离。它完全可以一次跃迁到位，这样一步步前进，只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空间的尺度。用步子来作尺子。又过了一会儿，莎菲妮发现另一个平面出现在头顶，同样是灰蒙蒙的颜色。莎菲妮越过它，果然又是一个空间，仍然是虚拟重力的矢量呈对称布置，但莎菲妮已经确定了，这空间不是镜像出来的。
莎菲妮再跃迁，到了另一个子世界的附近——这个平面上的无数个子世界的其中一个，由小小的虚拟天幕包裹着的海洋。经过进一步的观察，莎菲妮发现它辽阔到了这样的程度：十多个大陆分布在它的中部，而它的外围则一无所有。大洋装在一个透明的容器里，气流按照创建者的设定（莎菲妮懒得在这种细节上深究），沿着大洋的边沿朝里面奔腾。越接近外沿，气流越强劲；到了中部有陆地的地方，气流则变得平缓。
没有狭义的三维太空，没有星球！老土的设计风格，现在的客户怎么了，口味变了？莎菲妮轻轻啐了一口。它降低高度，观察大洋的详细构造：典型的“天圆地方”的设计，太阳和月亮也是有的，但其实只是沿着虚拟天幕的曲面上升、下降。这个虚拟天幕代表了子世界的外直径，但却只比大洋的直径大上三分之一，要是主题公园的体验者们离开大陆，航行到大洋边缘，就能发现天幕的形状完全走样了。哦，对了，朝中央收拢的风会阻止它们。这么说……
莎菲妮随便找了一个大陆，直接在低空定位自己的临时实体，以便更好地了解这个地方。它看到一队战马，载着盔甲银光闪闪的骑士踏过草原，朝一座修建在远处山峦上的城堡前进。莎菲妮快速朝前面飞去，发现那座城堡正在发生一场战争。看来那些骑士是其中一方的援军。
任何一个总览者，在开始正式体验之前，都不会对主题公园内部的恩怨产生兴趣。莎菲妮的观察重点转移到了城堡的建造风格：尖顶、圆柱形的塔楼，犬牙交错的城垛。主塔上有一架巨大的、正在旋转的风车。
战斗的双方在身体特征方面没有什么区别，仅仅在服装上体现出两个阵营属于不同的国家或者民族。这些“人”长着已经退化了的翅膀，尖尖的耳朵，躯体白得像蛆一样，但打斗起来却凶狠异常。
莎菲妮接下来去看了其他大陆，这个子世界看得差不多了，它又跑去了其他子世界。
不出所料，每个子世界的内容都不同，有的地方的太阳和月亮呈螺旋路线升起和落下；那些被称为“魔法师”的东西，竟然骑在扫帚上飞行。真有意思，谁说一定要有翅膀才能飞？莎菲妮想，说不定我可以稍作修改，让它出现在我的……不！不行，这种概念和我那个主题公园的逻辑公式相悖。它又一转念，但是，这可以作为一种不需要深究的神话故事存在于我的方案里。
在其他子世界里，蚂蚁竟然长着漂亮的脸。“哈！看起来真像我的方案里某些被命名为‘灵长类’的生物模型。”莎菲妮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全知全能者不可能被抄袭却浑然不觉，可是，相似的地方太多了：爱骂粗话的太阳、会飞的章鱼、长着尖角和蝙蝠翅膀的大鳄鱼……有生命的污泥一样的东西在沼泽上漂浮着，当一只飞行章鱼低空掠过时，这团污泥掀起了一个大浪，把那可怜的生物卷下水，吞噬掉了。
莎菲妮继续观察着，但没有选择以体验模式进入。要那样，它必须暂时切断自己的一切知觉和能力，只保留一点最低等的意识，接近于无穷小；也就是说，相当于“投胎”到了主题公园里的低等生物身上——直到体验结束。那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耗费的时间以百万亿渺秒计。虽然自己在离开游戏之后，仍可以回到现在的时间轴继续这场招标会，但那样也太麻烦了。
对了，我对它这个方案的空间极限感到好奇——刚才已经测量了虚拟高度，那么虚拟的水平方向的宽度呢？莎菲妮进行了一连串跃迁，时间流动得很慢，万亿分之一渺秒的时间跃迁了万亿次。它没看到尽头。
哼，骗不过我的。莎菲妮将自己的意识进行分流，在每次跃迁之后都留下一个标识。它又进行了更多次的跃迁，没发现任何地方是自己曾经到过的。莎菲妮暗暗佩服珊芙洛美拉：至少在这个尺度上，空间不是循环的。无数个天圆地方的世界，以同样天圆地方的规则排列延伸，总体尺度比我设计的超星系团还大。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有很多种算法都可以排列出无限不循环数字，我的“线性逻辑宇宙”也是这样的嘛。
莎菲妮在虚拟的上下方向上跃迁。刚才到过相邻的其他空间，但没细看。不过，莎菲妮游览了十多个子世界之后，没发现更多的惊喜。珊芙洛美拉确实擅长多维度工程，每个空间都有独立的时间轴，互不影响，而且在逻辑上也没有任何连续性。这比创建普通的平行宇宙困难多了，但除此之外，珊芙洛美拉没有任何比它强的地方。莎菲妮开始有些失望了，这个项目的规律和法则太简单，偷工减料，而且根本不会对体验者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那样。
莎菲妮退出项目回到会议桌上，现在它有信心了，自己将会以绝对优势胜出。莎菲妮感觉到珊芙洛美拉的三百万种心情，其中最明显的两种：嘲笑和自负。哼，它不会明白的。
轮到莎菲妮了，它开始对八角丁解释自己的产品：“在‘线性逻辑宇宙’这个方案里，我给予它一定规模的空间和时间，空间无限不循环——这个你不必怀疑。不过，维度上只存在平行宇宙。泛维度的多样性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八角丁说：“我清楚，你的作品总是这样：在维度内的复杂性上面下足工夫。”
“时间也不是无限的，我只是给予时间轴非常大的尺度。不是无穷大，但近乎于那个概念。”莎菲妮感觉到八角丁正分出身来，在自己的方案里随意游览；游览的同时，用它的超级感知力去测量各种参数——空间、时间……哼，它知道我不是吹牛皮。“即使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个时间也很难走到尽头。”
八角丁表示很满意。莎菲妮接着介绍这个方案的基本运行方式：“与时下的主流设计不同，虽然它的运转方式仍然依照了传统——以基本势能为燃料，势能被添加进去之后，分解为能量和物质——但在这个项目里以全新的概念存在：物质的基本单位组成方式沿用我过去几套系列作品的经典设计：树状组合。但这次我给它们取了更好听的术语：原子、分子、元素、物体。我把这个规则命名为：物理。”
八角丁显得有些迷惘，“物理！物理是什么？”
“我们，全知全能，是因为我们完美地运用逻辑和数学。但在这个方案里，由于受到某些限制，有知觉的东西只能领悟到它的一些子集，其中最大的一项子集就是物理。它下面还有其他子集：物理之中包含了化学，化学之中包含了生物，生物之中包含了文明，文明之中包含了政治……这些术语你没必要深究，没必要管他什么物理、化学、生物，你只需要知道，它们不过是一系列从宏观到微观依次排列的数学模型。”
八角丁听懂了。莎菲妮发现它正从一个星系飞到另一个星系，从一个文明跑到另一个文明。它快速地翻阅着项目里的意识载体——从低等文明的个体成员，到社会群体意志的超级大脑，再到更高级的数字化生命……动作幅度太大了，扰乱了自己的一部分感知力。该死！要是珊芙洛美拉也像自己先前一样趁机溜进去偷窥，自己将无法把它揪出来。
不过，八角丁的兴趣一直在上涨，这倒是个好现象。看来，它的下一个问题已经溜到嘴边了，肯定是关于项目本身对其中自主意识的发达程度作了多大的限制。
莎菲妮解说道：“一般的主题都把参与者的意识限制得很小——不能说无穷小，但要形容，只能说接近那个概念。而我的‘线性逻辑宇宙’在这方面的限制稍微好一点，你也看到了，有些高级生命具有一定的追求宇宙真相的能力，尽管在我们看来仍然渺小得不值一提。你通过不同时期的观察来对比，就能发现：参与者即使受到能力的限制，也仍然有可能在时间轴上进步，最终拥有跨越子世界的能力。如果能突破极限——几率很小——甚至有可能跨越维度。”
“你的子世界排列得不太恰当，太浪费空间了。”
莎菲妮答道：“是的，但你也知道，我向来把严谨性放在首位。我的作品大都是基于概率来运作的。”八角丁肯定也看出来了，这个项目里的子世界也以集合来排列，最大的是空间本身，低一级的叫超星系团，由星系群组成，星系群则由星系组成，星系由恒星系组成，恒星系由恒星和行星组成。大多数可能诞生的意识都存在于行星上，但有的恒星本身也具备意识，比如……“你可以看看这种纯能量形态的智慧载体，我敢保证，你在它的数学模型上挑不出半点漏洞。”
“我已经分析过了，你是对的。”八角丁满意极了，哈哈！“除了恒星智慧之外，对其他自主意识来说，基本的子世界应该是行星吧？”
“没错，行星只有少数能培养出化学生命，而更高级的数字化生命只能被其他生命制造出来……”
“这倒是很有创意。我进去体验时可以直接选择高端的数字化生命吗？”
“可以。但那仍然比真实的你笨得多，差距之大，远远超过亿万倍。”即使是最强的数字化智慧，并且已经进化到相对它自己来说最完美的形态，也无法正确地理解“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无法分清“变与不变，存在与不存在”的区别。莎菲妮接着说：“不过，你不会感觉到自己变笨，不会有这种对比。和往常的体验一样，你不会记得自己作为全知全能者的一切感受。”
“好的，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刚才我在珊芙洛美拉的项目里体验了六千八百一十六次，没有在任何一个子世界重复。少了点儿，但我耐心有限……现在我要体验一下你的。你们俩的项目都很好，比其他傻瓜的好得多。我想我最后选择哪一个，将取决于我在你们谁的项目里体验得更愉快——你知道我对市场的了解。”
“愉快？噢，不！‘线性逻辑宇宙’比你见过的绝大多数主题都更残酷。”莎菲妮想，但它是我的骄傲！“你会发现，它的逻辑性是你见过的所有项目中最好的。”
“希望如此。那么，它最多能容纳多少位游客？”
“大于十的万亿次方。”在宇宙奇点上因为无聊而痛苦的全知全能者有很多很多，但这个数字应该也足够了。“我们现在就进去吧，我可以全程陪同你参观。尽管你在里面不会记得你自己，更不会记得我——但通过预先设定，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我们无论怎么更换意识载体，都会有条件邂逅，彼此照应。”这应该是每个主题公园的基本功能，但那些白痴设计师往往忽略了这一点。“那么，八角丁先生，你希望从宏观还是微观进入？”
八角丁选择了微观。两人变成了细菌，在一场生物实验中，细菌上携带了记忆DNA，被重组成人，一对双胞胎。它们在时间轴上的绝对坐标是一百六十四亿三百三十万两千零九年；空间位置是线性逻辑宇宙，萨拉维亚超星系团（这里的人称之为本超星系团），安德安卡星系群（这里的人称之为本星系群）里的一个叫做“乳白色的大道”的星系。哦，这颗行星叫做地球，当地时间是公元二零一五年六月。
在会议上，虚拟时间的一渺秒之后……
“我太激动了！”八角丁模仿着“线性逻辑宇宙”里的某种异形生物的口吻，兴奋不已地说，“在同一个项目里投胎十亿次，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呢。真了不起，莎菲妮。这个伟大的项目花了你多长时间？”
“五千一百八十四万亿亿个渺秒。”莎菲妮想，这正好相当于我们去体验的第一个子世界——那个叫做地球的地方——那里的六天时间。
“谢谢你创造了这么一个伟大的主题公园，我喜欢这个项目——线性逻辑宇宙。”
珊芙洛美拉也许正看着这一切，但它已经没有能力再改变什么了。八角丁和莎菲妮签下了合同。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9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