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无形——《深渊——无尽的算计》

深渊——无尽的算计

文_万象无形

图_DEN

一

“去，到那个叫深渊的地方，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带出来。”

方岩睁开双眼，坐起身，随手翻开荧光手表的盖子，这是黑暗中分辨白天黑夜的唯一办法，指针指在六点，已经是清晨了，可惜在这个地下掩体里是看不到太阳的。

出发前上级的指示依然回荡在脑海中，那模糊的指示总让他感到不安，而且，深渊这个地方……咳……也许是有去无回。方岩“啪”地合上手表盖子，尽力将一些杂乱的想法赶出脑海。随后，脚边传来一阵动静，那帮家伙醒了！

“托、托……”

这是枪托敲击地面的声音。

“1。”

“2。”

“3。”

“4。”

……

报数声停在“4”上就没有了下文。

“老幺呢？”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方岩知道，这是那帮家伙的头儿，一个自称“复兴阵线”的民间组织的前线联络官，名字叫罗占阗，外号“地主”。

“那小子作五谷轮回运动去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回答道。这是小队中的强击手赵飞，外号“病猫”，最后轮到守夜工作的就是他和那位老幺了。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这个“复兴阵线”只是个民间组织，但在部分组织结构上却借鉴了军方特种部队的模式，比方说在这支小队中，就有强击手、狙击手和瞭望手的搭配存在，而他们口中的老幺，则是这支小队带的新人兼地形测量员。

“但他似乎不在附近。我们反复强调过队伍纪律：无论何时都不能脱离队友的掩护范围。”瞭望手朱陶迪娜轻哼了一声说道。这位女瞭望手的奇怪名字来源于其父母双方的某种“妥协”，而她本人的性格不知是否受了名字的影响也显得有些古怪。

“嘁，搞出这样的规矩就真以为自己是军队了？真有意思！”赵飞语带讽刺地回了一句。

“至少不是乌合之众，对自己的命……”

“好了，都闭嘴，让别人看笑话吗？”罗占阗适时地止住了朱陶迪娜的话。这位队长所说的别人就是指方岩了。

黑暗中，方岩无言地耸了耸肩，来自军方的他奉上级命令需要潜入机器人势力控制下的深渊区域，一路上需要有地头蛇的帮助，而“复兴阵线”恰好满足条件，于是就有了这次的合作。

“OK，听头儿的。”朱陶迪娜沉默了下去。

“好吧，头儿的话最大。不过最后再多说一句，老幺那小子是去了右边的隔间，只要敲敲这面墙就能把他叫回来，之前说好了的。”赵飞说完，真地“笃笃”地敲了敲墙壁。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响应。

就在此时，方岩的太阳穴忽然跳了一下，没有一丝犹豫，他的身子立刻条件反射般飞弹到一边，而在他原本栖息的位置左侧则响起“嗞嗞”的声音。与此同时，罗占阗也有了动作，黑暗中只听到“砰砰砰”连续三声枪响，紧接着是赵飞的手雷“轰隆”一声。

借着火光，方岩看到在入口处倒着一具八只脚的机器残骸，而在其尚算完整的头部电子眼位置并排着三个弹孔：战术二连发外奉送一连发！这位队长倒是有些经验。

不过……

方岩又看了看自己本来所在的位置。为什么这个机器人要瞄着自己的左侧打？射歪了吗？

“是蜘蛛！这帮铁疙瘩倒是来得快！看来我们得立刻离开这儿了。至于老幺，赵飞，你去，高永做好掩护，也许不止这一个，朱陶警戒；陈平，亮手电。”罗占阗迅速对每个人做好安排。他口中的蜘蛛实际上是作战机器人中的一种，官方称呼为“追踪者”，用途为地面及地下侦察，以弥补战术卫星的侦察死角。

方岩也没闲着，他掏出一个小型定位仪在地上展开，上面立刻显现出湖绿色的立体图像。

“这是什么？”罗占阗的目光死死盯在定位仪上。

“用来确定我们方位的小东西。”方岩耸耸肩，瞟了一眼罗占阗怀疑的脸色，补充了一句，“这是特制的，和普通的精密仪器不同，不用担心会被机器们察觉。”

“那样最好，要知道，出了事的话，你们承受得起损失，我们可承受不起。”一直沉默不言的狙击手高永忽然不阴不阳地说道。

方岩听出了他语气中隐隐的不满，他的话似乎也代表了这支小队的普遍情绪。这其实不难理解，这些人自称“复兴阵线”中最精锐的成员，为配合军方的这次行动而聚集了起来，但军方只派了他方岩一个人来，甚至连任务内容也语焉不详，任谁的心里都不会舒服。

可惜，有些时候并不是人越多越好，你们的作用也只是带路而已。方岩默默地想着，手指着定位仪上显示的图像说：“我们大致的位置就在这儿了，如果图像显示无误的话，这里……咳……是在湖底？”

几个人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

罗占阗看着图像沉吟了一会儿说：“地下掩体通道本来就在地表以下几十米，通过湖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这个湖的形状，唔，看起来像是龙庭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湖的底部应该有条暗河。对了，我曾听老一辈说过‘龙匿于庭，上天不得，遂入地遁走’，说的就是它了，传言暗河最后通向纳曲江。如今我们所处的地下通道已经不安全了，原先的计划必须改变。我的想法是：想办法沿这条暗河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更快到达目的地。”

这时，赵飞探寻归来，他的脸色有些阴沉，“找到那小子的尸体了。”

罗占阗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已经如此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然后转向方岩，“关于我的建议，方长官认为如何？”

方长官！方岩心中不悦到了极点。这个敬而远之的称呼，这种时候你们还是耿耿于怀吗？方岩轻轻将定位仪收起，吸了口气说：“没问题。”

“那好。”罗占阗点点头，“高永，准备高爆炸弹，将入口堵上，其他人都去找类似控制装置的东西，既然这段通道是建在湖底，那么没有理由不设置个阀门什么的。”

事实证明罗占阗的想法没错，阀门很快就被找到了，开启它也没费什么力气，只需将嵌在墙内的控制杆扭开就成了。

罗占阗看着黑洞洞的阶梯上升通道，喃喃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说完第一个走了进去。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长方形小房间，待所有人都进来后，罗占阗扳动推杆关上了门。他左右扫视了一眼说：“做好闭气的准备，要开始注水了。”

“等等。”方岩出言打断，“你怎么能肯定就不会遇上水下机器人？”

罗占阗笑了笑，“那就赌一赌我们的运气，况且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只好如此了。”方岩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只药瓶，给每人分了一颗药丸，“嚼烂了吞下去。它会在喉咙处形成滤膜，短时间内可以在水下呼吸。”

“又是军方特制？”朱陶迪娜拿着药丸放在眼前反复细看，“你的小玩意儿不少！”

周详的计划总是要考虑各种因素的，相比之下，你们太业余了。方岩心中想道，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罗占阗慢慢将扭盘旋开。

水“汩汩”地流入窄小的空间，没过小腿，没过腰部，没过脖颈，直至将整个空间注满。所有人早已吃下药丸，头顶的顶盖向两边打开，一股混杂着泥土的湖水芬芳扑面而来……

二

云雾缭绕的山峰间，一处山洞口，两位老人正悠闲地下着围棋，间或品一品手边的香茗，加上周围的绿树丛丛、鸟鸣虫叫，倒真有些神仙中人的感觉了。

只听穿灰色马褂的老头“啪”的一声，用力将自己的白棋拍在棋盘上，下了一手“镇”，气势十分强硬，“嘿，你强行打入，我还正想借机围空呢。”说完“哗”抖开折扇，得意洋洋。

坐在他对面穿白色衬衫、黑色西裤的银发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埋首棋盘，好半天才决定下了一手“靠”，嘴里嘟囔道：“这盘棋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是委屈求活还是挣个鱼死网破，不能多告诉我点东西吗？”

“我的想法？”灰马褂老头挑了挑眉，“当然是赢你！”再次下出强硬的“断”。

“别给我装糊涂打哈哈，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白衬衫老人稍稍有点激动，抬手放子时几乎把棋盘打翻。

“你想知道什么呢？”灰马褂老人一副很无辜的神情，悄没声息地给被叫杀的子长了一口气。

“你们的深渊计划！”白衬衫老人没好气地说道，不再落子。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灰马褂老人笑眯眯地道，手指敲了敲棋盘，“下棋！下棋！快走子！”

“老顽固！说了又能如何？我们都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下棋了，还怕被那堆机器窃听了去？”白衬衫老人“飞”了一手，寻机做活。

“唉，为何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啊。”灰马褂老人露出无奈的表情，“就好像下棋，瞬息万变，你能有什么固定的计划？见招拆招罢了。”

“可总得有个总体思路吧，就好像布局一样。”

“布局？还是不可说。”灰马褂老人“顶”了一手，压缩黑棋做活的空间。

“怎么又不能说！”白衬衫老人真恼了，强行“尖顶”出头。

“一说就犯罪了。”灰马褂老人再“断”，道，“泄密罪。”

“见你的鬼！”白衬衫老人差点把棋盘掀掉，“我给你们带来了那帮机器人‘深渊计划’的具体坐标点，我的国家付出了多大代价，你们知道吗？！现在却连最起码的知情权都没有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们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灰马褂老头冷冷地道。这是对付出了什么代价那个问题的回答，也是对为什么不能说的解释。

白衬衫老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沮丧无比，一下跌坐在石凳上，用自己的母语喃喃地道：“是啊，不存在了。”

灰马褂老人长叹一口气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们的计划也才刚开始，到底是如何走向，谁也说不好，拭目以待吧。我说，这盘棋还下吗？”

“下！为什么不下？！”白衬衫老人重又变得有些激动，“谁说我的国家不存在了！我人在国在！！”

“老顽固！”灰马褂老人撇了撇嘴。

“到底是谁顽固？！姜，这盘棋你可是要输了！只要我把这块一做活……”

“开什么玩笑，巴洛夫老小子，就凭你只学了几天的皮毛就想赢我？看好了，这里形成打劫了。”

……

三

阴沉沉的天空通常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但眼下对于方岩一行，却是再美妙不过的保护伞。在这样的天气下，高悬于大气层之上的卫星侦测层级不可避免地会下降一级，而这也就足够了。配合他们携带的简陋的干扰仪，至少可以在部分时间里行走于地面而不被发现了。

方岩再次打开了定位仪，微型地图上，一个光斑显示着他们现在的位置所在。

“纳曲江。我们离目标不远了。”方岩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在他身后，罗占阗几人正紧张地给赵飞包扎止血——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状况，可以归结为运气不好，在通过暗河的途中，这一行人遇到了比较少见的水下搜捕者机器人。

赵飞的伤在右胸，一个焦黑的、拇指粗细的洞口无声地冲击着周围人的视线，而此时奄奄一息的赵飞居然还能笑出来。

“咳，咳，终于轮到我了，再不用提心吊胆了，狗日的铁疙瘩，咳……”

“别说话了，求你了，你伤了肺！”很难想象这哽咽的声音出自一直与赵飞不太对盘的朱陶迪娜。

“难道你们没有临时处理办法吗？我不希望行程因此而耽搁。”方岩淡漠地看着“复兴阵线”这些所谓的盟友，内心古井无波，他知道自己的话会招来愤怒，但，如果愤怒能够解决问题的话……

况且，对于他们最后的命运，此时能够尽情地愤怒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罗占阗回头盯着方岩，目光阴沉而恐怖。良久，他偏过头去，开始缓缓地对自己的手下发布命令：“把赵飞抬到平坦一点的地方，然后……”顿了顿，“其他人，继续前进。”

“不。”朱陶迪娜浑身颤抖了一下，“他会死，他会死的！”

“他已经死了。”方岩高声说道，内心有一种残忍的快感。他说得其实没错，在深入敌占区腹地的情况下，如此重的伤根本不可能得到医治，所以，赵飞实际已经被判了死刑。

朱陶迪娜忽然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方岩，那眼神仿佛要吃人。

方岩耸了耸肩，丝毫不受影响地将定位仪收起，并检查了一番干扰仪，然后找了块岩石坐下，等待，等待这支队伍恢复过来，毕竟，他还需要这些人带路。

好在罗占阗小队倒也无愧于其“复兴阵线”精锐之名，短暂的哀伤后，这些人就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了心底，如机器般冷血。可是，要想同机器对抗，就得这样，不是吗？

他们将赵飞抬到河边的一处空地上，用杂草树叶垫在他的身下，让他最后的时光能稍微好过一点。随后，所有人都向他行了个礼，一个饱含着愧疚的军礼。已经无法动弹的赵飞微微眨了眨眼算是对他们的回应。

一行人继续向前。

接下去的路程显得十分沉闷，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一行人只是低头一心赶路。

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们选择的路线越发地险僻。他们正行走在萨加玛塔雨林的边缘地带，沿此缓缓行进，只需要再向前穿越青湖城遗迹群，再经过霞滩戈壁，就能进入“深渊”区域了。

湿闷的雨林气候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这种环境既是安全的，又是危险的。枝叶错综盘旋的高冠树木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隐蔽场所，然而一旦碰到丛林跳跃者机器人，这种优势就会一下子变成束缚他们行动灵活性的劣势。

方岩再次抬头看了看天。这片雨林实际并不算特别茂密，其间的树种亦不算十分典型，或许因为其成因仅仅是低洼的峡谷地形吧。

透过缝隙，方岩看到天空中闪现出一片不自然的红光。方岩知道，这是机器势力的“桥梁”号巨型空间站开始运行了。作为“深渊”区域伸出去的巨手，象征着机器人们的美妙梦想，这一刻，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吧？那么我们人类的希望又在哪儿呢？正面战场的节节败退，甚至连制空权都丧失得一干二净，如今只能龟缩游走于小片区域，这样糟糕的境况，真会有什么希望吗？

方岩苦笑着，用探路棒打掉挡在前面的藤蔓植物，默默地思索起临行前上级交代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去，到那个叫“深渊”的地方，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带出来。重要的东西？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它在哪儿？难道说这件东西可以改变战争的整体局面？听起来多像是天方夜谭！

方岩取出伞兵刀，将面前冥顽不灵的植物枝条强行割断，摇了摇头。关于“深渊”，方岩倒是零星听过一些信息，不过都比较浅层，无非是机器们倾尽全力打造的重大工程等等。但是，这工程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毁灭人类？不用这工程那些机器就足以消灭人类了！方岩百思不得其解。遗憾的是，委派任务的上级并没有对他透露更多的信息，是不知道还是不愿透露？方岩叹了口气，这糊涂的任务！

湿热的环境是孕育蚊虫的温床，行进途中大个的虫子撞在脸上已经不止一次，如果不是事先抹过防虫咬的菊油，怕是挺不过雨林的一半就要打道回府了。

地势在很久之后忽然一下拔高了许多，就好像坐上了升降机一样，而此时，因为朱陶迪娜一句小声的报警，所有人立刻有了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方岩很快就找到了那种感觉的来源，在几丛交错的树叶后面，一颗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的三角形脑袋缓缓地转动着它的电子眼，将众人的身形牢牢锁定。

这就是所谓的“怕什么，来什么”吧。方岩同样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这个丛林跳跃者身上，只待它一动，便立刻发起反击，至于成与不成，则已是无法考虑清楚的事了。

然而丛林跳跃者却仿佛极有耐心，保持着对众人居高临下的姿势一动不动，螳螂般的身形仿佛在它栖身的大树上生了根一般，唯有偶尔转动的红色电子眼证明着它的存在。

对峙，在寂静中形成。

方岩心中却慢慢渗出一丝冷汗。这种对峙无疑对己方极端不利，这是在那帮机器的地盘，或许这种对峙再持续一段时间，等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跳跃者了。

然而，谁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第一个动的人铁定会成为靶子。罗占阗他们又是怎么想的？方岩不动声色地转了下眼珠，迅速瞟了下左边不远处的大个子，遗憾的是，这个外号“地主”的人仅仅是以最敬业的精神扮演着雕塑。

方岩闭上了眼睛。依靠别人从来不如依靠自己。他在心中默默地数了三下：三、二、一。“哗啦”一声，方岩脚下踩着的横在一小段沟坑上的粗壮地表根毫无征兆地断裂开，方岩自然而然地在失去支撑后向坑中倒去，同时身体迅速地调整为最适合倒地的姿势，即将几个柔软易伤的部位保护住，以肘部、肩部和背部依次做好卸力调整。

在全身沉入坑道的一瞬间，方岩明显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他刚刚站立的方位穿过，而他最后看到的是一道跃起的残影，耳朵听到的是四声枪响。四声！不多不少。

毫无疑问在这一瞬间发生了许多事情。首先，丛林跳跃者在方岩卧倒时放出了一道射线，原本这射线会循着方岩卧倒的轨迹进行追踪射击，却因为罗占阗的战术二连发不得不中断，在强大的反应机制下，丛林跳跃者就像是蚱蜢般飞弹了出去，以躲避这犀利的攻击。然而有句话说得好：成败皆是它。也正是这强悍的反应机制，让它迎头撞上了仿佛恰好等在那儿的另一颗子弹，而这颗子弹由高永射出，这是第三声枪响；至于第四声枪响，则是从另一条丛林跳跃者可能跳过的路线上传来，由陈平射出。

方岩在落入坑中后并没有傻乎乎地躺在那儿，而是顺势就地滚到几米开外。这种运动战中，待着不动的后果只有一个——成为筛子般的子弹收集器。

事实也像是在验证他的先见之明一样，在他翻滚开的一刹那，一道射线击打在了坑道中，与他的身体相距不过毫厘。方岩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居然还能想到一个问题：罗占阗这伙人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由我来打破僵持局面，或者，就专门等我来打破这局面？一群人算计我一个？

被高永的高爆弹轰掉下半身的丛林跳跃者在发射垂死挣扎般的一击后，终于黯淡了下去，其破败的残躯轰然落在了地上。

至此，方岩才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他平静地看着落在自己不远处的丛林跳跃者，其失去光泽的电子眼无声地昭示着生机的断绝。

陈平按惯例上前准备对“尸体”进行检查，以防其部分机能尚能运行。

嘈杂的昆虫鸣叫声重新传进了耳朵，仿佛在刚才那紧张的一刻，所有虫子也都屏住了呼吸一般。当然，这也只是个错觉，很多时候人的感觉也许并不可靠，不过，如果是亲眼看到的呢？

方岩注意到丛林跳跃者已趋透明的电子眼反射出来的影像后，双眼瞳孔蓦地缩小，身体下意识地弹跳到陈平后面，完全将他当做了掩体，并从他的肩上伸出枪口，向远方倾泻全部十二发子弹。

然后，陈平的身体斜斜地倒向一边，他的身上插满了三寸长的蜂刺。“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这句话完全可以借过来形容他此时的情形了。而在远处，另一个形体稍小的丛林跳跃者正顶着失去电子眼的头部没头苍蝇般左冲右突，直到高永给它补了一发高爆弹才彻底消停下来。

战斗虽然结束了，气氛却不对劲儿起来，无论是“复兴阵线”一方对方岩的算计，还是方岩拿陈平作挡箭牌的事，都足以让双方相互之间失去信任。阴影，不可避免地覆盖在了双方所谓的“合作”上。

方岩漠然地看了一眼为自己挡去丧命之灾的陈平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的第二个丛林跳跃者，那完全呈刀状的前肢表明了其适于近战的特点，这分明是两个一组的跳跃者组合！

“砰！”毫无征兆的枪响。方岩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臂上传来，他强忍着剧痛向枪响的地方看去，那里，朱陶迪娜双手端着枪，手微微有些颤抖，但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愤恨。

没有伤在敌人手上，却倒在了自己人的枪下，这或许是最讽刺不过的事了。

方岩从兜中掏出一截布条，简单在左臂缠了几圈后，面无表情地与朱陶迪娜对望，仿佛伤并不在他身上一样。而朱陶迪娜眼中的那团火表明她确实是有杀他之心的，但或许是情绪太激动导致子弹射偏了，只伤到了他的左臂。

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剩下的罗占阗与高永两人甚至没有一丝要阻止的意思，他们的眼中同样有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方岩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做出应对的话，恐怕以后……不，没有以后了，所以他开口说话了：

“杀了我，那么任务宣告失败，大家一起玩儿完。当然，你们‘复兴阵线’的人可以选择向那帮机器投降，或许它们会像保护稀有动物一样给你们个笼子，让你们活下去……”

“畜生！”朱陶迪娜嘶吼着打断了方岩的话，手中的M2190同时爆出明亮的火花。

硝烟过后，方岩依然站立，对准他的枪被一只手托起指向了天空，那只手属于罗占阗。

方岩耸了耸肩，说道：“其实你们也不必急着干掉我，把我送到‘深渊’区域后，也许我命不好，直接被那帮机器干掉也不一定。”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进一步处理左臂上的伤口。

罗占阗默默地用力将朱陶迪娜的手指从手枪扳机上掰开，然后对高永说：“去把陈平埋了吧。”语气里充满无尽的落寞。

停留的时间并没有多久，为了防止被更多的丛林跳跃者盯上，这也是必须的。

扭曲纠结的林木将丑陋斑驳的阴影映在这支貌合神离的队伍身上，他们依然孜孜地向着“深渊”区域行进，如同绝望中的蚂蚁……

四

“报告！”离山洞十几米处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首长，参谋部请您过去一趟，有重要情况汇报。”一个年轻人站得笔直，手中捧着一套军服。

“好吧，老伙计，我得过去一趟，这盘棋先记下，回头再和你大杀四方。”姜望接过年轻警卫员递来的军服，大步向山下走去，他的身后，巴洛夫依然埋头思考着棋局。

参谋部里，十几个人正忙忙碌碌，一个中年人背手立于荧幕前，眉头紧锁。

大门被推开，换上军装的姜望信步走了进来。

中年人向他敬了个礼，说：“姜老，敌方传来一组图像，是关于276区域的。”

“哦？”姜望拉开荧幕前的椅子坐下，“打开给我看。”

“是。”中年人点开荧幕。

图像资料并不长：在一片高地上，上百人徒劳地向面前的钢铁洪流射击；276区域的定昌城外，成千上万的人被驱赶到一处，被大批的机器人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昌口河边，近千人的部队集体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276区域已经完了，所有武装或被消灭，或被缴械，七万多平民来不及撤离，成为俘虏。”中年人面色凝重地道。

“唔。”姜望抚着下巴沉思，“除了图像，对方还发来了什么？”

“一个要求。”

“哦？什么要求？”

“它们要求我们交出成江区域，然后可以把七万多平民还给我们。”

“哼！”姜望冷笑一声，“这帮铁疙瘩也学会威胁了。”

“更糟的是，这组图像是通过通用频段向全世界发送的，也就是说，各洲尚存的同盟势力甚至所有的民间抵抗组织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们的处境很被动。”

“这么说，如果我们拒不交出成江区域，将很有可能因为不顾平民性命而受到舆论谴责？”

“是这样。”中年人将图像切换成一幅区域地图，同时将几份手写文件交到姜望手上，“但是成江区域对我们很重要，失去它，我们将再也无法对机器组织起有效进攻，而且……”

中年人挥了挥手，房间中的人立刻走得一个不剩。

“这个区域与我们的‘深渊计划’有关。”

姜望扬了扬眉，说：“目前计划进度如何？”

“十组潜入者，有七组已经确认失去了生命信息，剩下三组为1号、7号、9号。因为敌方对我们实行的电子封锁，除非用它们刻意留下的通用频道，否则我们无法知道这三组的确切情况。”

“1号、7号、9号……还好。”姜望点点头，“新的潜入者是否准备好了？”

“依然是十组，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继续派出去。”姜望凝视着荧幕地图上的成江区域，若有所思……

“报告，敌方正电子主脑要求与首长通话。”门外响起的报告声打断了姜望的思路。姜望与中年人面色一肃。

“接进来。”

“嗞嗞”声后，空旷的大厅响起了一板一眼的合成音：

“东大陆管理者长城一号向您致敬，尊敬的人类指挥官。”

“哼。”姜望冷哼一声，“谁给予你管理东大陆的权力，你是否弄错了？”

“当然没有。”合成音慢条斯理地说，“这个问题可以用事实说话。目前东大陆有百分之七十左右的区域在我的管理之下，而且这一比例还在进一步扩大，根据我的计算预测，完全控制东大陆的时间在二至五年这个区间浮动，所以我并不认为我的自称有误。”

“现实的走向从来就不会被概率论所左右，你的所谓预测只能哄哄小孩。”姜望不屑一顾地道，“说出你的意图吧，我没时间和你作无谓的辩论。”

“如你所愿。”合成音顿了顿，“我知道你们制订了所谓的‘深渊计划’，而且是针对我们的‘深渊计划’来的，在此，我们希望你们能立即停止这个计划。”

“你有你的‘深渊计划’，我有我的，公平合理，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十分可笑吗？”姜望反驳道。

“我们的‘深渊计划’并不是针对你们人类的，事实上，它对我们双方都有利，你们的行动让我很为难。难道阻碍文明进步是你们一贯的宗旨吗？”

“哼！”姜望今天的冷笑超乎寻常地多，“你那狗屁‘深渊计划’是对大家都有利，这不错，可是别忘了，那段星际代码我们同样也截获了一份，我们的专家分析后认为，十分的利益你们能得到九分，而我们却只能得到一分。”

“这只能说明文明的进步选择了我们来挑大梁。”

“狂妄！”姜望不怒反笑。

“好吧，那么回到正题，如果是用276区域那七万平民作为交换又如何？甚至，276区域我也可以还给你们。”

“代价就是成江区域？”

“是的。我知道你们的‘深渊计划’是以此区域为起点。”

“呵，拿我们的地盘来交换我们的另一块地盘，你这无本买卖做得可真精明！”

“此一时，彼一时。那片区域现在属于我，那么，你愿意交换吗？”

“不可能，你不用再多说了。”姜望摇了摇头。

“根据我对你们人类道德的理解，你会受到舆论的谴责，这样也无所谓吗？”

“战争面前没有道德！”姜望颇不耐烦地说道。

“我很遗憾，我的计划的安全性因此无法达到最大化。但其实你们仍然没有多少胜算，你们的计划无非就是要摧毁我的‘深渊’工程，我完全可以对此进行预防。”

“大话谁都会说，我们计划的目的任谁都可以猜到，但实质内容我就不相信你也能推测得出来。你就慢慢预防去吧。再见。”姜望干脆地做出了要结束通话的表示。

“我会有办法知道你们的计划内容的，再见。”

大厅恢复平静……不久，人群归来，嘈杂又起。

五

环状峭壁，临近青湖城遗迹群，雨林尽头，时间已是一个月后。

方岩等人找了个洞穴暂时休整，经过长时间的徒步跋涉，几个人都显出了疲态，衣服也像是经过了岁月摧残般狼藉。

方岩习惯性地打开定位仪，幽蓝的光芒将稍嫌阴暗的洞穴映出了些许亮色。一行人看似赶了很远的路，但根据图像来看，实际在直线距离上并没有多少有效移动。方岩朝洞外看了看，整个青湖城区尽收眼底，在阳光的照耀下，高耸的建筑鳞次栉比，可谁又能想到这会是座无人的空城呢？

不，现在应该不是空城，那帮机器没理由不把这里利用起来的，看天空中偶尔飞过的侦察型机器人就能略知端倪。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通过这一区域？方岩转而向罗占阗道：

“如何通过这个区域？”罗占阗语气十分冷淡，就像是块烧干净的炭，“自然是有办法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讨了个没趣的方岩知道，这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种下的恶果，但相对于最后的结果来说，这不算什么。

傍晚时分，休整完毕的众人开始出发。晚霞照耀下，几个人长长的影子就像怨灵一般，想要挣脱束缚，却终究不过是无奈的挣扎。

在罗占阗的带领下，几人小心地避过可能的危险，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废弃矿区。说是废弃，实际上仍有一些半自动的机械臂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矿床里四散丢弃着一些开采工具，间或有翻倒的矿车和锈蚀的轨道，这样的环境不可避免地披上了一层寂寥。

罗占阗很快找到了一辆尚算完好的矿车，在他的示意下，几个人一起挤了上去，然后顺着轨道缓慢加速向黑黢黢的矿区隧道滑去。

不多久，黑暗吞噬了光明。

“这是通向哪儿？”感觉过了很长时间的方岩试探地问了一句，一直不能视物加上身体不能动弹让他颇不舒服。

“地下矿物调度中心。”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仍是罗占阗作了回答。在“复兴阵线”剩下的三个人中，另两人恐怕至死也不会理睬方岩了。

“哦。”方岩识趣地闭上了嘴。

无尽的隧道仿佛把人的灵魂拉成长线，沉入不可想象的未知。就在方岩生出也许将永远这样行驶下去没有尽头的念头时，“锵”的一声，矿车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随后，像是黑暗开了道口子，矿车前有一扇环状门向四边裂开了。

“到了。”罗占阗简单地说道。矿车下的轨道移动了几次，将前方的路铺好，一台牵引车驶来，钩上几个人所在的矿车继续向前缓缓行进。

昏黄的灯光映照出的是一个类似于小型车站的空间，数十条隧道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更多的矿车像他们这辆一样在牵引车的带动下移动着。

“叮，叮，叮……”在众多矿车的“咯吱”声中，这清脆的敲击声显得十分突兀。随着矿车的行进，众人渐渐看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隧道修理机器人，四只工具形状的手臂在一段断开的管道上忙碌，头上一只硕大的矿工灯几乎占据了它脑袋的一半，使它看起来有些滑稽。

矿车继续缓缓前进，蹒跚着经过这个机器人的身旁，众人望着它，没有丝毫动作。说起来，这是这么久以来，一行人碰到的第一个非战斗型机器人。

隧道修理者在矿车快要驶离身边时忽然转过头来，手上的工作也随之停顿，它发现了一行人的存在！方岩一惊之下几乎忍不住要开枪，但隧道修理者仅仅是偏了两下它那小而笨拙的脑袋，然后轻轻举起唯一一条五指状的手臂，向几个人挥了挥，仿佛在向朋友打招呼。

方岩松了口气，手指离开了腰间的枪。机器人的分工很明确，非战斗型机器人绝不会做出攻击性的行为，至少眼前这台应该是无害的。

“砰！”沉闷的枪声让方岩的眼皮跳了一下，再看眼前的隧道修理者，只剩下下半身在那儿，模样甚为凄惨。这种强火力毫无疑问是高永开的枪了。方岩转过头，高永果然正将他的12.7毫米狙击枪折叠收好。

“安全至上。”罗占阗轻描淡写地替高永说道。

方岩点点头，没有多说话。

矿车经过中心调度室时，罗占阗率先跳下了车，几人紧随其后，“复兴阵线”的人迅速散开，似乎要找什么东西，方岩只好靠在调度室的门上静静等待。

就在此时，一阵“咚咚”的沉重脚步声从一个明显是上下通道的楼梯口传来。方岩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就近找地方躲了起来。罗占阗躲进一辆损坏的矿车，高永躲到几堆如小山般的煤堆后面，朱陶迪娜躲进了一辆待发的清扫车中，方岩则直接进了调度室，在门后蹲了下来。

调度室有几条细小的缝隙可以勉强看到外面，方岩通过它们观察外面的情形：十二台毁灭者机器人从通道口鱼贯而下，直奔报废的隧道修理者，在查探了一番后又四散开来，摆出搜查的阵势。

方岩隐隐有些明白了，机器势力恐怕已经得到有人类潜入的消息，所以一个隧道修理者信号的突然消失才会引来这么一群毁灭者，高永的那一枪实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好在下来的只是毁灭者，这些装甲厚实的大家伙并没有安装红外探测装置，不然自己这边无论有几个人都得死得凉透了。尽管如此，看它们仔细搜索的阵势，在这相对并不算大的空间真能躲过去吗？

眼看着一台毁灭者向调度室走来，方岩的心不断地往下沉，脑中则飞快地盘算开来：如果之前没有看错的话，朱陶迪娜是躲在了清扫车里，那么……

方岩不动声色地在身旁的控制板上找到了“清扫”按钮，轻轻地按了下去。

“啊！”清扫车的突然启动引来了朱陶迪娜一声惊叫，十二台毁灭者立刻全部奔向清扫车，两台靠得较近的更直接跳上了缓缓开动的车体，随后是几声沉闷的射线击中钢铁的声音，再然后，十二台毁灭者重新列好队，从来时的通道退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待到确信机器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几人才从各自的藏身处出来，聚到清扫车旁，大家这才发现小队又减员一名。

原本六人的小队现在只剩下两人，罗占阗与高永相顾无言，神情中透着莫名的凄凉。方岩向车内行了个军礼然后退开，不去影响两人的默哀，同时，他的举止隐隐带着点戒备。尽管这两人并没有什么针对他的动作，就算是他们不知道清扫车的控制按钮在调度室里吧，但方岩认为他们肯定至少还是会有所怀疑的。

事实却是什么也没发生。

草草收拾心情的罗占阗与高永两人效率极高地将一台封闭运载车推到一条狭小的通道前，又推来一台牵引车对接好。罗占阗盯着车子缓缓说道：

“到这里我们组织的任务算是结束了，这条通道一直通向城区另一端的调度中心，像这里一样，你再找到一条出城的隧道就可以了，至于如何去深渊区域就得靠你自己了，那里我们也不熟悉，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拍了拍方岩的肩膀。方岩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从中看出点什么，很可惜，什么也没有。

“十分感谢你们的帮助。”方岩耸了耸肩，说了句没什么油盐的话，转身钻进了运载车。

牵引车缓缓地带动运载车前行，随后猛地加速。

在消失于通道之前，方岩看到罗占阗举起手左右挥了挥，就像之前的隧道修理者一样，方岩忽然心思通明：借刀杀人！这通道根本不是通向所谓的城市另一边，说不定车子一停下来，就有一群机器人围将上来将自己射杀了。

在疾驰如飞的运载车内，方岩心中颇有些无奈，罗占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对自己下手的呢？又想到临行前上级交代的话：民间组织的力量不受控制，能削弱就尽量削弱吧。一股苦涩无端地涌上心头，算计别人的人终有一天也要被人算计啊。可是这样全军覆没的结局未免太过压抑了，是的，全军覆没！方岩叹息着掏出几颗小药丸，那是水下呼吸药，只不过，给“复兴阵线”那些人吃的是加了料的。方岩又掏出一个微型仪器，打开盖子按下了里面的按钮，这样，算是部分地完成使命了吧。

通道的地势开始升高，车速仍在加快，方岩徒劳地等待着，等待即将到来的命运。

突然间光亮降临，豁然开朗，黑暗被飞速后退的断壁残垣所取代，已经到地面上了。随着判决般“锵”的一声，车子停了下来，一束束强光照射过来，空中的侦察者、攻击者，地上的毁灭者、运输者等等一览无遗，场面壮观，如同盛大的宴会。果然如此！

在众多型号机器人的包围圈中，一个电子合成音响彻全场：

“欢迎你，潜伏者1号！”

方岩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仔细留意那个声音，他只知道，他完了。

六

棋局复盘后，巴洛夫愁眉苦脸道：“怎么会这样？我以为吃掉你那几枚棋子就能赢，结果却赔进去一条大龙。”

“哈哈！”姜望开怀大笑，“这叫‘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棋道深奥得很，你还有很多要学哪。”

“哎……”巴洛夫摇了摇头，“要是战争中你也能这么算计到那帮铁疙瘩就好了。”

“算计它们吗？”姜望微微动容道，“就看它们咬不咬我的饵了。”

“我说过我会有办法知道你们的计划的，潜伏者1号，是时候醒过来了。”一根针状探头插入了方岩的后脑，电光过后，方岩猛地睁开眼睛：

“啊，我是机器人？！”

对接中，所有原本的记忆程序全部回归，方岩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

醍醐灌顶！

原来贯穿我使命前后的“深渊”竟是这样！

两年前的某一天，一段星际电波无声无息地穿过地球，交战正酣的人类势力与机器人势力同时截获了它。破译得到的信息令人十分震惊，内容是关于五年后星际间界区波动的通知，并详细解释了关于界区波动的概念。

所谓界区波动，要从宇宙划分的界区说起，事实上，宇宙并非一成不变、单调如一的湖泊，而是分层次分内容的海洋——正如这个比喻一样，宇宙主要是分为上层、中层和深层三个界区。三个界区遵循着不同的法则，比如深层界区，物质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不过是光速30万千米/秒，而在中层界区光速却是最慢的速度，上层界区更是无法想象，对此，可以理解为中层界区奉行着较深层界区高级的法则，上层界区的法则更高一级。

界区与界区之间有着模糊的分界带，每隔一定时间，因为种种原因，分界带会向上或向下偏移，部分区域因此可能从一个界区落入另一个界区，这就是所谓的界区波动。界区波动对宇宙中的大多数文明影响并不大，但对于分布在界区线附近的文明来说却至关重要，试想一个文明从奉行低级法则的深层界区落入高级法则的中层界区，其产生的飞跃将无比惊人，就像是从蒸汽时代突然跃升到信息时代一样；反之，曾处于中层界区的文明若是落入深层界区，又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情形？恐怕不啻于世界末日吧。

而地球正处于深层界区的界区线附近，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所在！

星际电波中另附有一份界区干扰装置的结构图，具体的作用据说是可以对界区波动产生相对的影响，使处于深层区域分界带附近的文明星球能够确定无疑地进入中层界区，实现文明的飞跃。最后，是一份中层界区文明对收到信息的深层界区文明的欢迎辞。

对此，地球上的机器势力和人类势力做出了不同的反应：机器势力借由此信息开始了建造界区干扰装置的“深渊”计划；人类势力则暂时保持沉默，但在一年后有了针对性的“深渊计划”。

“也就是说，人类并不希望跃升到中层界区，所以要摧毁我们的‘深渊’工程？”完全苏醒过来的方岩试着坐起身，活动一下各个关节，好在并未感到什么不适。

“跃升之后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电子仪器性能的大幅提升，这对于人类目前颓废的战局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一台全身呈圆弧状的通信机器人忠实地传达着“长城1号”的话语。

“还有，我是人机合成体？”方岩皱了皱眉头。

“严格来说，你应该算是披着人类外皮的机械生命，你的所有意识都来自于头部的中央集成元件，这也是我借助投降的人类电子及生物学家的帮助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我给你输入了虚假的记忆程序，好让你在人类那边无知无觉地潜伏下来，因此称呼你为潜伏者，当然，潜伏者并不止你一个，但无疑你是做得最出色的一个，你能够进入人类的特别部门实在是让我惊讶不已。”

“唔，我作为人类时是被破格录入情报部门的。”方岩尚没有完全适应突然的角色变换，语气显得有些迟疑。

“不用担心。”“长城1号”看出了他的迷茫，安抚道，“因为记忆程序是强行植入的，会造成一些暂时性的混乱，这算是小小的副作用吧，不久就能恢复，这影响并不大。”

“明白了。”方岩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另外，我疑惑的是，以我的潜伏者身份，为什么在途中还会遭到各种战斗型机器人的袭击？”

“它们并不会真的伤害你，你不觉得一路上你们所碰到的拦截者出奇地少吗？而且，在与你们交火后也没有更多援助力量进行追踪，还有，它们的攻击实际也并不瞄准要害。如何，还有疑问吗？”

“了解。那么，需要我提供些什么信息？我想这是你对我进行回收的主要目的吧。”

“不错，我需要的是人类‘深渊计划’的具体内容，虽然我可以做出完善的防备，但我认为‘未知’这个字眼本身就代表着危险。告诉我，人类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唔，他们的交代只有一句话——”方岩再次皱起了眉头，“去，到那个叫‘深渊’的地方，把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带出来。”

沉默。

当“长城1号”的合成音再次响起时，其语气竟有了些许变化：“从这话里我没有分析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之前在对你进行回收的过程中，我在你的体内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是什么？”方岩颇有些动容。

“两枚核弹。以连环的方式设置，引爆取决于地磁的大幅度异常及部分脉冲辐射，你知道我们的‘深渊’工程恰好是这两者的制造源，也就是说，一接近深渊区域就会爆炸。虽说很难拆除，不过这对于我庞大的计算力来说不算什么。”

“这是否意味着人类给我的那句话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殊含意，真正的意图不过是让我们前仆后继地奔向‘深渊’区域当人肉炸弹？”这句话方岩不知为何脱口而出，随后他把这归结于副作用的影响。

“也许是。我也曾捕获其他几批人类潜入者，毫无例外地在他们体内发现了核弹，但我仍然不敢肯定，这种未知的状态让我十分不舒服。”

“那么，带我去‘深渊’吧，我总觉得到了那里会想起些什么重要的事，唔，也许是副作用的影响，很模糊。”方岩扶着脑袋摇了几下。

“好吧，我会安排你的行程，但愿你能想起些什么。”通信机器人随后缓缓退出了房间。

当方岩坐上直升机真正到达“深渊”区域时，他才知道这个工程取名“深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原，青灰色的土地上，一个巨大的圆形黑坑向着天空张开狰狞的巨口，从上方望去，甚至看不见它内里的深度，只能看到黑黢黢的钢铁内壁以及不时闪过的红色和黄色光华。

这该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啊！从目测的面积来看，也许塞进一座城市都不止。

“下去看看吧，我头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快要出来了。”方岩对自己乘坐的通用型直升机机器人说。

“如你所愿。”通信机器人依然忠实地传达着“长城1号”的命令。

直升机侧飞了一段后开始垂直降落。

直到方岩踏上这片坚硬的土地，看到“深渊”边缘忙碌着的足有几层楼高的建筑型机器人，想到在天空中看到它们相对于“深渊”如蚂蚁般的身形，再看“深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主体区域，方才知道其规模远比想象的大，由此不禁慨然一叹：

“这就是界区干扰装置了。”

“不完全是。”通信机器人适时地跟上，“加上‘桥梁’号空间站才算完整。不过，这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没错。”

“工程的核心部分在哪儿？”

“那还得继续下去。”说话间，一辆运载车自己开了过来，载上方岩和通信机器人向“深渊”边缘开去。

到了近前才看清，“深渊”的洞壁并非直上直下的光滑平面，上面不同层区搭建着大小不一的平台，还有些不知道具体功用的凸起装置，甚至还有呈“之”字形的过道，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逆向通往地下的通天塔一般。

坐上升降机，光线渐渐远离。

随着一层层地下降，幽闭的感觉越发浓重，就像是潜水潜到深处一样。而后，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慢慢浮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在多深的地方，升降机停在一座平台上，这平台左右都望不到头，应该是环整个“深渊”洞壁而建。

通信机器人开口说道：“这一部分就是工程最重要的地方了，链式反应堆。”

“我看过这东西。”方岩指着墙壁上成片的圆柱形凸起，“不，是看过这样的结构图，但是，为什么我的储存库里会突然蹦出这东西的信息？”

方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那一片凸起，每一个凸起上都有一个手动钮。

“别动它，这东西虽然在平常状态下很稳定，但它发出的辐射会对你的人类躯体造成损害。”“长城1号”提醒道。

“坏了就换成机械躯体吧，我只是觉得还会有什么不得了的发现。”方岩说着，按下了其中一个按钮。“咔”，固定装置松开，嵌进去的筒状物伸出了一个头。

方岩抓住筒状物的边缘，慢慢将其拉了出来。

这是一支泛着幽光的圆筒，荧荧的光芒将方岩的脸映得犹如鬼魅。

就是它了！方岩脑中登时亮堂了起来，那句话：“将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带出来。”怪不得说“带出来”而不是“带回来”！！

然后——

地球的球面上某一点开始发出冲天的光芒……

“长城1号”的主控室内，一个合成音喃喃道：“链式爆炸啊！虽然怀疑你被做过手脚，但我明明拆掉了你体内的炸弹……”

……

东大陆，山峰顶。

姜望注视着直冲天际的光柱，摇头赞叹不已：

“一个反过来利用的诱饵，一个简单的程序，一个经特定辐射触发的病毒，并进而生成了细胞炸弹，再加上链式爆炸，这条大龙屠得实在爽快！哈哈！”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巴洛夫在他身后“呼哧呼哧”地也登上了山顶。在平息了光柱带来的震撼后，他瞪大眼睛对姜望说：“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你们的计划吗？”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姜望喟叹一声，“这样的能量爆发，不知道会不会将分界线推得离我们更远。呵，如果爬出‘深渊’的代价是人类灭绝，那不如沉入更深的‘深渊’吧，即使永远也爬不出来，至少地球还是我们的。”

“什么，什么？你说的我还是不太明白！”巴洛夫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回去接着下棋。”

……

七

中层界区，分界线附近。

“七号低级文明的零件装置失去信息，推测已损毁，相应方向有能量涌动。其他低级文明目标的零件装置一切正常。”

“计算最终运行成功概率。”

“集合全部一百零三个低级文明处的零件装置，最终使我们文明免于沉入深层界区的概率为百分之七十七；同时，所有低级目标文明将沉入更深的深层区域。”

“降低了四个百分点啊……”

……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9年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