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打

今年的夏天似乎是提早到了。
王耀把叠在柜子里的短袖拿出来,换掉了床头衣柜里的冬装。有一件黑色的风衣上沾了黄色的油点,王耀纠结了两秒还是随便把它塞进了柜子里。

明年再洗就一定洗不掉了,但这都无所谓。
明年应该会有新的潮流,这种款式的衣服最终会被丢掉。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和水费去清洗它,还不如任它腐烂在柜子里。

王耀是这样想的。

他今天晚上有夜班,但他的脑袋因为酒精昏昏沉沉。王耀认为也许在他进入广播站之前亚瑟就会把他赶出去,毕竟他一身酒气。

稍微提一下,王耀是一个播音主持,负责深夜的无聊板块,聊些无关紧要浪费时间的东西。
但还是有没事干的几个人听的吧?至少还有亚瑟柯克兰不得不听。

今天晚上王耀有点沮丧。
非常沮丧。

他浪费了一个用来睡眠的白天去参加相亲,结果很不理想。每个人都以他作息时间的问题苛责他——为什么不调班呢,调到白天,做个正常人。

不可能的。

王耀胡乱地挑了一件T恤,拉住袖子穿上外套。

亚瑟柯克兰只值夜班,他喜欢在晚上上班。

为了避免被交警管教他糜烂的私生活,王耀选择了打的。
的士司机的车子没有播放广播,而是无数次循环着同一首曲子,梁静茹的丝路。

云破日出,你是那道光束。

歌词的高潮平凡而又让人浮想连篇。

像丝带缠绕盘旋的声音让王耀想起了小时候的生日,蛋糕盒子会绑着丝带,但蝴蝶结总系得那么不负责任。

唯一一个丝带打得像蝴蝶的蛋糕是亚瑟送给他的,但盒子比丝带好看,而且里面的蛋糕是他自己做的。

味道糟糕透顶。

王耀觉得自己能够吃完那个蛋糕真是个奇迹,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亚瑟柯克兰的笑容比点燃的蜡烛还要惹眼。

如果那个时候开口就好了,也许告白会成功。

王耀拍打着车窗,外面的雨滴没有顺着车窗滑下去,而是直接被风吹跑了。

亚瑟果不其然地守在广播站的门口,他没带手机,四处张望的样子期盼而又不安,像在百货商场等待与他走散的孩子。

王耀摇下车窗朝他挥手,雨水洒进车里招来司机的抱怨。
金发男人的表情因此变得柔和,他打着伞穿过雨点向破旧的出租车走来,接着理所当然地在闻到王耀身上的酒味后皱起眉头。

只是一点点酒。
王耀那么解释,但丝毫没有用处。亚瑟替他付了打车钱,拉他出车门。

两滴雨点打在王耀左边的脸颊上,溅开水花,亚瑟搂着他向灰白色的广播站走。街边的老树被雨水遮掩得模模糊糊,潮湿的空气让王耀的鼻腔都变得有些酸涩。
他一脚踩进水坑里,把亚瑟的裤子都溅湿了,但亚瑟什么话也没有说。

王耀想他也许在生气,然后现在把自己害他湿裤子的罪名也一起叠加进去。
但王耀不害怕,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反驳亚瑟的说教。像是相亲不易,像是万事不顺。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亚瑟的脸,他知道他搂着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淋湿,但雨依旧打在王耀的肩膀上,让他感觉到凉意。

走到广播站门口的时候,王耀听见亚瑟轻轻哼起了歌。

谁带我踏上孤独的丝路。
追逐你的脚步。

那是的士开走前响起的最后一句歌词。

于是王耀神差鬼使地笑了起来,
他对亚瑟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亚瑟吹了声口哨,学着中世纪绅士的样子为王耀推开大门。

我也是。
他说。

该怎么去形容王耀和亚瑟柯克兰的关系更贴切?那句友情以上恋人未满又太庸俗,只要王耀想要他们随时可以在一起。
但王耀不想。

他追逐着亚瑟的脚步,和他读同一个专业,进同一家广播站。在情人节给他送花,向别人重复对他的爱恋,对他露出过于煽情的笑容。
但却从没有伸出过手。

王耀用极其狡猾的方式待在亚瑟柯克兰的身边,像是老友,像是追求者,但绝不越过红线。

亚瑟柯克兰也会在无数次动心后作出试探,但却被氧气阻挠无法向前。
氧气原本是用来呼吸的。

穿过肺叶和血管,流入心脏。

所以他们之间的暧昧不清不楚,也没有指代名词。

亚瑟从播音室的箱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放到王耀手边,用眼神示意他喝下去,但王耀别开了头望向黑色的角落沉默。
他等待着亚瑟一如往常的抱怨。

头晕吗?胃不舒服?
最终亚瑟这样说,语气平静声调柔和。简单的表露关心的句子。

王耀没有把头转回来,他调试起了录音机器,过了一会才说:我想喝可乐。

亚瑟从便利店出来才发现自己忘记拿走找他的零钱,他再次推开门进去时收银员已经从柜台里出来准备去追他。

非常抱歉,我想事情想得太专注了。
他对收银员说。

没关系,收银员对他摆摆手,递过零钱。

半夜来买一罐可乐很古怪对吧?
亚瑟忍不住多说两句。

收银员说:是吧,熬夜和喝冰可乐对胃不好。

我知道,但他想喝,所以我得买回去。
说着,亚瑟离开了便利店。

亚瑟柯克兰是王耀电台节目的监督和校准,深夜班,尽量靠近他原本在英国的作息时间。
他也想过调换岗位到白天,但这个设想因为王耀喜欢值夜班而作废。而且他们已经一起在这个深夜栏目工作那么久了,换班大概也会不习惯。

更换搭档更不习惯。

真是该死。
亚瑟想。

他已经完完全全被王耀牵住了,牵着鼻子走。他不敢去尝试改变或挑战,不是因为老了而是因为害怕失去。
失去和王耀简单复杂的联系。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他们的世界可以完全没有交集。你看那样有个性的两个人怎么能够心平气和地待在一起被别人称兄道弟。

亚瑟柯克兰把可乐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进盛满热水的盆子里。他知道他在干一件不和逻辑的蠢事,谁都不知道热过的可乐能不能喝,但亚瑟不在乎。
也许王耀因此不能喝还更好,否则他在广播的时候吐出来,负责清理的还是亚瑟。

已经太晚了,保洁员工都已经回去了。

窗户外面的雨滴滴答答地转,像是在跳舞,打在玻璃上的样子又像被拍扁的肉饼,可怜而油腻。
亚瑟站在窗边看着,想起第一次与王耀相遇的样子。

那时候没在下雨,阳光明媚,和眼前的场景有巨大的反差。人的脑子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机器,突然冒出来的东西总那么莫名其妙。

是这样的,
站在大学门口的新生搬着一大堆行李,在过斑马线的时候摔倒了。那时正好是红绿灯换色的交接点,亚瑟在不远处看得心惊,走过去帮忙。

他在行李堆里看到了蓄长发的男孩过于清秀的脸,他伸出手将他扶起来。男孩腼腆地对他笑笑,用英语说谢谢。

你是大一新生?

是的,我叫王耀。

那双反射了阳光的眼睛亚瑟到现在还记得。

亚瑟把可乐从变温了的水里捞出来,用纸巾一层一层地裹住,直到水无法透到他的手掌。他拆下裹着的纸巾,拿起可乐打开了播音室的门。

王耀已经开始直播,看见亚瑟进来切入了广告。王耀接过可乐,没有对可乐的温度感到不满。
他把可乐又递还给亚瑟说:帮我打开。

亚瑟没有迟疑地拉开了封口,可乐一瞬间飆溅到他的脸上和衣服上。也有几滴飞到了王耀的身上,但他不在意地笑着,幸灾乐祸地看着亚瑟。

于是亚瑟叹了一口气,撩起自己被淋湿的刘海。

要不要拍照记念,嗯?

亚瑟的语气里是气愤和无奈。但无奈多于欺负,王耀听得出来。他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肆无忌惮地解开亚瑟衬衫的纽扣,说:快换了吧。

亚瑟说:现在可乐不能喝了。

王耀撇了他一眼:在你把他放进热水里泡的时候开始就不能了。

转头的时候亚瑟就看见了播音设备上被喝掉一半的矿泉水。他没有说出来,心里却有点高兴,就像喜欢的女孩接下了他的糖果。

于是他在王耀张口前说:不用谢。

其实想要琢磨的话反而琢磨不透了。
王耀和亚瑟柯克兰的关系像是鱼和水草,人和泥土,息息相关又似乎不是那样重要。但鱼离开了水草会活得艰难,水草呢?

王耀不知道自己是鱼还是水草,但他想自己是偏向于鱼的。你看,多冒失的人,随随便便就花费了青春一半的时间去追求一场虚无缥缈的爱恋,又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因为看见眼前的一颗石子就不敢向前。

万一,
万一跨过了山和大海,却被石子给拌死了呢?
唐僧西天取经的时候一定也担心过包袱里的通关文牒被不省心的徒弟弄丢,或是到了西天以后佛祖对他说你东西忘记带给我了,再回去大唐取一趟给我。

那不是要命吗?
那不是让人没有勇气出柜吗?

他又不是父母双亡没有责任,在得到爱之前他要先担起现实。肩上满是易碎品,有谁敢张开翅膀飞向远方——亚瑟柯克兰是水草,但王耀是人,所以鱼的需要变得不是那么重要。

所以他在播放完最后一条广告,放完最后一首歌后,对着近在咫尺却无法传达的人说:晚安,我亲爱的听众朋友,我们明晚再见。

亚瑟柯克兰闭着眼睛坐在转椅上小憩,桌上摆着半杯没有喝完的牛奶。王耀轻轻走过去盯着亚瑟的脸看,直到确认他睡着。
他在走到门边后又折返回来,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牛奶,然后在亚瑟的嘴边烙上一吻。

离开广播站的时候王耀发现雨停了,有细小的蝉鸣透过朦胧的夜色传来。

云破日出 你是那道光束,
带着平凡的我走过奇迹旅途。
王耀轻轻地哼着。

他当然记得,这是亚瑟参加工作后去KTV唯一会对大家唱的中文歌,他原本还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外国人喜欢那么老的歌,梁静茹的丝路。

直到后来王耀才知道亚瑟是跟着自己的手机彩铃学会的,但他定彩铃已经是大三时候的事了,来电铃声是别的歌,所以他从来没有意识到。

说来也巧,大三的时候梁静茹来北京开演唱会,王耀在网上抢了两张票,带着亚瑟去听。
那是王耀人生第一次参加演唱会,忘不掉的是梁静茹选择最后一首歌时一位大叔嘶声裂肺的呼喊,唱丝路。
这时王耀真的被震撼感动了,没人知道大叔有什么故事,但是那一定是他人生中极其重要的经历,让他穿越人群和山海,用最大的声音呼喊。

那个时候他悄悄牵住了亚瑟的手,亚瑟转过头看他的时候在嘈杂到听不见丝路前奏的欢呼声中对亚瑟大喊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亚瑟睁开眼睛,望着灰色的天花板。他伸出右手轻轻触碰自己的嘴角。

没人知道穿过迷雾后有没有绿洲,沙漠里没有水源,人类就剥开仙人掌,取出汁液。然后无视被刺扎得千疮百孔的手继续寻求尽头。
那这段旅途是不是就显得不那么乏味。

我也是!

演唱会闪烁的灯光把亚瑟的脸照的看不清楚,但还好他回答的声音足够大。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如果甚至现在,能够抛弃一切重新来过,过程和结局都会一成不变,因为主人公都作出了回答。

亚瑟掏出藏在上衣口袋里的戒指,红色的外壳已经湿掉了。
他打开盒子,取出戒指。

王耀打通了母亲的电话,他想他现在足够清醒。他想打破这个世界的理所当然。
做他人生最大胆的尝试。

亚瑟一遍又一遍地播打着王耀的手机号码,每一次都是正在通话。他烦躁地推开正在准备接班的播音人员,停止了广告的播放。

王耀挂断电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着天空释然地微笑。

十八个未接电话跳出屏幕,在王耀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第十九通电话打来了。
广播不知何时停止了广告的播放,广播的声音与电话里的声音重合。

我知道这么说很突然,但我喜欢你,我爱你,王耀,从你在大学门口摔倒,从你第一次对我笑,你带我去听演唱会,你坐在播音室里的时候,每一刻我都在看着你,我确认我很清醒,我知道你喝了我的矿泉水和牛奶,但那都不重要,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现在,我手上有一枚婚戒,你愿不愿意接受它?

的士司机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王耀,与倾听广播的几千万人一起等待着回答。

王耀怔了神,手指差点没能握住电话。

他轻轻地说:当然。
那声音与广播里的声音重合,滑稽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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