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

如果非这么说的话,易西是个普通的女生,相当普通。长相中等,性格开朗,穿衣简单。

也不是完全普通。她的总成绩基本是全年级第一。十七八岁的年纪,这可牛逼大发了。

更牛逼的是,她杀了两个人。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广场。

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容易对拍照上瘾。

易西为了拍张能衬托文艺气质的图片,特意换上了红黑格子衬衫,还买了一包鸟食,打算在广场上喂鸽子,然后让林言媛的手机记录下这一瞬间。照片一定要找好角度,四十五度低头,向光,这样的侧脸看起来很温柔。

她们要怎么折腾我不关心,但照顾鸽子不照顾我,这就有点不对了。

难道是因为我长得黑吗?我低头理了理翼羽。无知的人类,黑是最帅的颜色,多少母鸦一见我就呱呱叫得不能自理,死活要给我下蛋生小乌鸦。

鸽子会饿,我也有自己的五脏庙要祭。为了防止见不到第二年的秋天,我趁她不备,俯冲而下,用脚爪勾走了那袋鸟食。

“喂!回来!死乌鸦!”她发现了以后,一边喊一边追着我跑,“有种别让我抓到,不然我拧断你的脖子炖了!”

我当然不可能停,谁停谁是傻鸟。

事与愿违,也许是太饿了,我竟然越飞越低,最后被她揪住一只翅膀。

吾命休矣!

我伸直了脖子,烈士就义一般的壮烈。

没想到她没要我这条鸟命,而是只抓出了一把鸟食,转而把袋子里剩下的给我。

接受敌人的施舍,简直有辱鸟格。

但是不吃的话,连鸟格都没有。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服从自己不安的肚皮。将脑袋伸进鸟食袋前我还左右看看,刚好看见易西蹲在广场上让林言媛拍。

四十五度角,向光。

还真挺温柔。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普通的下午,易西普通的人生迎来了不普通转折。

深秋午后,正是补觉好时间,台上老师讲能量守恒定理讲得兴高采烈,台下学生的上眼皮却成自由落体形式与下眼皮靠合。

那天有一家银行被抢,劫匪为躲开警察,兵分三路。其中一人恰巧跑去了易西的学校,又恰巧跑进易西的教室。

忽然闯进来的戴黑色头套的男人赶跑了整间教室几十个人的瞌睡虫,一阵沉默之后,终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都给老子闭嘴!”劫匪掏出手枪,打开保险栓,顺势揪起离他最近的易西,拉上讲台,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她的太阳穴,“再吵老子就杀了她,再把你们一个一个干掉!”

尖叫声瞬间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抿紧嘴,生怕漏出一个音,脑袋开花。

易西的身体抖得像筛子,带着寒意的秋天,生生吓出了一身汗。

人在生与死之间的边缘,往往会做出一些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举动。

易西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她忽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在劫匪的手腕,“啊!”劫匪手一松,手枪随即落地,她迅速蹲下捡起手枪,举起手臂,枪口对着劫匪。

劫匪先是一惊,又看着吓得不成人样的易西,发出一声冷笑。“来啊,打啊,朝这儿打,”他戳戳自己的胸口,“知道怎么开抢吗?要我教你吗?啊?”

这个笨蛋不知道他刚刚开了保险栓。

易西脑袋一片嗡响,忽然手一抖,扣下了枪机板。

“砰。”

走火了。

血珠子溅了她一身。

劫匪手指着的胸口,恰好出现了一个血洞。

此时的他就像电视剧里的反派,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然后背部抵着黑板,倒下。被打穿的后心,从墨绿的黑板到白净的瓷砖墙,画下了粗粗的一条红黑血线。

易西还在抖。

最先反应过来的物理老师怕她再走火伤人,三两步走上前夺下她的枪,然后掏出手机,报警。

呜啊呜啊的,警车来了,带走了劫匪的尸体和手枪,还有易西。

易西还在抖。

她做了笔录,结结巴巴说了一些话,警察又看了看事发的监控录像,然后放她走。

易西还在抖。

易西再次踏进教室时,爆发出的一阵热烈的掌声终于把她的魂拉了回来。每一个学生都是用尽全力拍手,不罢手拍断不罢休——她救了他们的命。

易西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在教室里狠狠哭了一场,整栋楼都听得见她的哭嚎,像是把灵魂最深处的痛苦连着血肉揪了出来,摊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哭过了,就好了。那天下午的阴影,算是完全被泪水冲刷干净了。

她的事迹上了本地报纸头条,接踵而至的是不停的表彰。学校特意开了表彰大会来赞扬她的临危不惧,县长公开为她颁发奖状,她甚至受到了市长的接见。

她火了。

社交软件每天都是滴滴滴的交友提示音,数以千计的人想和她交朋友,时常有记者溜进学校采访她,微博热搜头条是“女学霸枪击劫匪”,上个厕所都有人要签名。

摄像机前,校长挺着大肚子说:“易西同学,是我从事教育行业十几年来见过的最好的学生,她品学兼优,不仅如此,她还团结友爱,英勇无私,为了保护同学不惜挺身而出,自愿成为劫匪的人质,最终更是急中生智,勇夺枪支,使全体教师同学脱离危险,这与我校平时的思想道德教育是有密切关系的……”

易西经过一间电器店时,电视机正在播放这段采访,她看得一脸懵逼。

套路,都是套路。

那段时间她火得冒烟,甚至惊动了一家在国内颇有名气的访谈节目。叫什么我给忘了,你知道,你不能指望一只鸟记住太多。

“各部门就位,3,2,1,走!”

导播一声令下,摄像机慢慢推进,演播间的聚光灯照得易西的脸有些发白。

一天五十块钱管盒饭的群演坐在观众席,表情木然地鼓掌。

带着精致妆容的女主播面对摄像头,露出了公式化的微笑。

“上周,相信大家都看过这条新闻,Z市某高校的一个班级被劫持,一个女生夺枪击毙绑匪,保护了全体师生。这个勇敢的女生就是今天来到节目现场的易西。”

女主播同她握了握手:“易西,你好。”

“你好。”

“据我们所知,你的总成绩经常保持在年级第一,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个啊,学习要靠的是主动性,而且没有什么不可能,我原本成绩也不出众,我……”

女主播打断她:“你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还好啦,其实……”

“那么,”女主播再次打断她,“恕我冒昧,你在开枪的那一刻,有没有一种快感?”

易西愣了一下:“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女主播没有回答她,而是面向镜头,说道:“事实的真相究竟是否是我们所知的那样呢?让我们来看一段网友发给本节目组的视频材料。”

接着,大屏幕上出现了画面,是那天穿着红黑格子衬衫的易西在广场上追着我。

我抖了抖羽毛,没想到我还挺上镜。

视频只有短短几秒,被掐去了头尾,只可以听见她喊出那一句“有种别让我抓到,不然我拧断你的脖子炖了”。导播怕观众没听清楚,很好心地把视频回放了好几遍。

“我拧断你的脖子炖了!”

“我拧断你的脖子炖了!”

“我拧断你的脖子炖了!”

易西的声音在演播间回荡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次数太多,甚至听着让人有种眩晕感。

头顶的聚光灯,观众的目光,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都像枪口一样对着她。易西在发抖,脸白得像鬼,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滴,就像那天被劫持一样。

她忽然想起,林言媛曾告诉她,不小心把手机的照相开成录像,而她只是一笑置之。

她忽然想起,期末年级成绩第一可以获得奖学金和保送留学的机会。她是第一,林言媛是第二。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她脸对着摄像机,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中心,仿佛这样可以把电视机前的林言媛勾出来。

群演木然的掌声响起。

女主播继续说道:“还有多少真相被隐藏?让我们请出另一位嘉宾。”

随着过场音乐,大屏幕后的门开启,走出一位中年妇女。那个女人形容枯槁,可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她衣服整洁但看着不太合身,应该是向人借的。

她一看见易西就扑上去,哭喊道:“你还我儿子!”

工作人员及时把她拉开,女主播道:“陈阿姨,您先冷静一下。”

易西似乎知道她是谁了。

女人靠在沙发上,捂着脸,带着哭腔絮絮叨叨说:“我儿子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他还这么年轻就……”

接着,屏幕上出现了几张奖状,还有一个男孩捧着奖杯笑得一脸灿烂的照片。

女主播用很官方的语气说:“观众朋友们,陈志远,那起枪击案中唯一的丧生者,在生活中是很阳光积极的,那么,是什么导致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他只是一时糊涂啊!他还这么年轻!”女人哭道。

女主播擦了擦眼角:“人生易逝,只愿陈阿姨的丧子之痛不会再有其他人来经历。”她又转头问易西:“易西同学,请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有知情人士称,你有暴力倾向和反社会人格,这是真的吗?当你开枪的一瞬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会让他的家庭承受多大的痛苦?”

易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和嘴唇一起发白,且颤抖着。我想,她大概是在考虑怎么把那个“知情人士”拖出来喂狗。

就这么考虑了许久,易西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脑袋又是一阵嗡响,那么多只眼睛看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在她身上开出洞。

后来的事情易西都记不得了,只知道大脑像浆糊一样,黏糊糊的一团。

节目播出后,易西再次占据热搜榜榜首。

“现在的女孩子都会开枪,这个社会的安全谁来保障?”

“年纪这么小,心居然这么恶毒!”

“杀人偿命!”

“那个中枪的死的真冤!”

“这种人也能考第一?教育不公!”

这样的评论把她的生活包裹得密不透风。

易西像游魂野鬼般在校园里荡来荡去,她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不论走到哪个角落,都有一阵议论声响起。那些人就在那边,一边瞟着她,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嗡嗡嗡。

你有尝试过被一千只苍蝇和一千只蜜蜂同时包围吗?它们围着你转来转去,寻找任何可以钻进你脑壳的缝隙,将你的脑浆吸食殆尽。首先你听到的,会是嵌在头壳里的嗡嗡声。

唯一安静的地方,只有校长室。

校长整个人陷在办公椅,递了一张表格:“易西同学,这阵子发生的事情也比较多,你受累了。经多方考虑,你还是回去休息一阵子吧。”

易西咧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休息?是休学吧?”

校长无言以对。

她轻轻地将手指在那张表格上点了点:“我救了几十个人的命,你们要让我休学?”

校长还是无言以对。

然后易西就是这样被开除的。

易西被父母接回家,刚下车,就看见家门和墙壁上被人用红漆喷上了“杀人犯去死”之类的字眼,窗玻璃也被打破了。

她站着,只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听说有人去劫匪陈志远的坟上送花,说“逝者安息”“世间自有公道”什么的。

荒唐。

那天晚上,易西抱着膝盖,蜷缩在在房间的角落,听着门外父母的说话声。

“现在没有一所学校敢收她,你说怎么办,把她送出国?”

“家里哪有那么多钱?而且每天都有人上门来闹事,应付都应付不过来!你知道现在单位里的人都怎么说我吗!”

“这死丫头真不让人省心,你当初把她生下来干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得跟她不是你的种一样!”

“让她去死好了!”

易西僵硬的表情终于破裂,她嗤的一声笑出来,一边笑,一边像狗一般爬向床头柜,在柜子第一层摸出一把水果刀。

上个月削水果忘了拿出去,现在派上了用场。

她双手握着刀柄,刀尖抵着胸口。

她的手很稳,一点都不抖。

她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那个黑洞洞的枪口,黑洞洞的镜头。

然后狠狠插下去。

血喷了出来。

她的第二次杀戮,要了自己的命。

易西的死让她最后一次火了一把。

——毙匪英雄自杀,谁之过?

她生前上过的访谈节目又以此为题,做了一期节目。这次的节目请出了陈志远的妈,还有易西的父母。

“我的孩子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易西的母亲趴在丈夫的肩头哭得几乎断气。

导播又放出网友拍到的陈志远母亲在易西家门泼红漆的画面。

陈志远母亲的脸白得像当初的易西。

女主播又擦擦眼角:“易西的死真的是自杀吗?不,是他杀,凶手叫舆论!社会舆论带来的伤害是难以估计的,这种无形的杀戮何时能停止?易西,愿天堂没有痛苦!”

易西的墓碑被花束包围。

陈志远的坟头被踢烂。

学校专门开展了一场易西悼念会,校长含泪发表演讲,期间林言媛哭晕过去三次。

陈志远家的玻璃被打破,墙上被人喷得乱七八糟。

后来,又传出陈志远家人自杀的消息。

访谈节目又请来了易西的父母。

……

女主播摸着厚厚的工资袋,笑得面若桃花。

林言媛拿着奖状和奖学金,嘴角弯起了好看的弧度。

电脑手机屏幕前的人百无聊赖地滑动手指,寻找下一个消遣。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什么都在发生。

天空挤满了泼墨云,风刮走了最后一片枯叶,我立在枝头,转动深色的眼珠,给所见的浮世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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