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国的冬天已默无声息地消磨了一半,而夜晚的秦壬街上却丝毫不显冷清,依旧人来人往,无比热闹。
年关将至,街边亮着一盏盏红灯笼。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手牵着手,从那不断摇晃着的亮色下走过。老年人带着孙辈在这儿散步的时候,从他们衰老而干瘪的眼睛里,也不时可以看到路旁有人正售卖着闪闪发亮的小玩意儿。街边的烧烤摊前冒着热气,模糊了那些围在摊前的年轻脸庞;近些年,夜市也开始在这里流行起来。在秦壬老街的上空,仿佛时时刻刻都弥漫着淡黄色的雾霭。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或轻或重,慢慢汇成了一条溪,流入一旁的秦壬河里。
秦壬河黑暗的河道里,水在搅和着水,发出寂静的声音。几株夹竹桃的影子映在街边那些房子刷得惨白的墙面上。河的远处漂浮着一个光点,一辆游船正在驶来。
游船里的人并不算多,只有五六个游客,一位驾驶员,一位救生员而已。
一对老夫妻靠在游船最后边的沙发上,一个中年男人托着腮坐在最前面。船舱中间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年轻男女靠窗坐着,其余的桌椅前面空无一人。船舱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船头则亮着装饰用的、正不断变幻颜色的彩灯。早已录制好的女介绍员甜美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各位游客,一会儿我们将经过的是秦壬街步行街……”
那对年轻男女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小会儿,女孩把头转向窗那一边:前方河道的一侧是繁华的秦壬街,另一侧是老住宅区。
女孩望着老住宅区那些安静的房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过一会儿要到秦壬街了,我们坐到那边窗口去吧。”坐在她面前的男子开口说道。
“不用了,就坐在这儿挺好的。”
“你不想看看秦壬街那儿的灯景吗?”
“又不是没有看过。”
“在游船上看毕竟是不一样的嘛。”
“其实我不大喜欢挪来挪去的……而且,在游船上看这些老建筑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男子仿佛受了指引似的,把头转向窗边。夜空下的秦壬河一片寂静,四下里只有游船划水的声音。时不时有微茫的光射到水面上,一些不规则的波纹像银色的蛛丝一样荡在空中。河那一边没有热闹的灯火,显得有些冷清,老宅朦朦胧胧的,一片粉墙黛瓦。
这时,由于十分寂静的缘故,他感觉到窗外有一点小动静。他向外面张望着,发现河对岸似乎有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妇女。他仿佛听到棒槌落在浸湿的衣服上,发出晶亮的水声。而在她身后,那水乡的阁楼,仍旧是黑黢黢的一片。因为隔着一层玻璃,面前的景象在他看来就宛如被框在画框里的精致的水墨画一样。
就在他欣赏水墨的时候,船舱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
“哟,老伴,快看,下雪了。”
这句话虽然饱含着惊喜之意,听上去却嘶哑而干枯,像是从后面硬生生掷过来的似的。
“明润,你看,外边儿下雪了。”女孩见他没有反应,于是也悄悄提醒道。
明润看着窗外,是的,夜空中开始窸窸窣窣地落下雪花来。而在这一刹间,女人洗衣服的声音便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因为被雪的声音掩盖了,还是因为它根本就未曾存在过。明润试图去寻找那个女人的身影,可这时,雪毫无征兆地变大了。
这是南国今年的第一场雪。
明润转过头来对女孩说:“觉得今天过得怎么样?开心吗?”
“嗯,开心。我还是第一次坐这游船呢。”
“那我们以后多来几次。有时候晚上会有烟花表演,可惜今天没赶上,等下次我打听好了时间,咱们再一起来。”
“啊……谢谢。”
“你又跟我说谢谢了。”
“我习惯了嘛。”
明润的身子微微前倾,他的脸和女孩的脸也靠得更近。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上泛着红晕。一开始,女孩也看着他,不过只一会儿,她就避开他的目光,把头重新转向窗边。外面,雪在不停地下。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夜空中降落到水面上,先是飘浮,随后抽丝剥茧似的缓慢沉落。船舱四周被一片温软的水的声音所包围。
明润的喉头上下移动着,努力地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他的嘴唇正贴在一面柔软的淡黄色墙壁上,让他不能说话。这种微妙的感觉似乎是出于本能,但此时,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些星星点点的、无法缀连在一起的模糊画面,如同半轮醉酒的红日摇摇晃晃地从海底升起来。他思考着,却又对这半轮红日的再度沉沦毫无办法。他失去了线索。
他举目四顾,船舱里的昏暗轻轻地摇晃着。坐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男人把手肘从桌子上挪开,站起身来,在船舱里踱着步。
“各位游客,现在我们经过的是秦壬街旅游商业区——
“秦壬街历史悠久,始建于清光绪年间。近年来,政府投资助力,将秦壬街及其附近地区规划为旅游商业区。秦壬街位于秦壬河中游黄金地带,沿岸风景秀丽,一派水乡旖旎风光。街上店铺与人家分布错落有致,石板路古韵犹存,吸引许多游客来此游览观光。因其‘秦壬街’之名与西洋‘情人节’谐音,在每年二月十四日左右,这里会举办特色灯展,街上流光溢彩,人潮涌动,气氛温暖浪漫……”
女介绍员的声音如同某种预示般再一次响起来,半边船舱霎时被照亮了。步行街上一串串红灯笼的光线,从船舱靠近街道一侧的玻璃透进来。而各色食物的香气、悠扬的乐声、街上情侣们的欢声笑语,以及淡黄色的雾霭,也都伴着光芒一起飘散进来。在河岸上散步的小孩子冲着缓缓驶来的游船兴奋地挥着双手;河岸边的亭子里坐着一个女人,她正对着烧得白茫茫的夜空出神。
明润觉得那个女人有些面熟。他疑心那是不是刚才他看到的那个洗着衣服的女人。他从灯光照进来的地方朝她看了一眼,又转向他自己这一侧的窗户,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却发现窗外的水乡景色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夜空中悄无声息地舞动着无数白色与黑色的碎片,远处河岸边那些青黛色的飞檐此刻无影无踪。原本目中可及的一切事物,在白雪耀目的光芒之下都黯然失色,成了渺远雪景的点缀,最终被掩埋在视线无法触及的深渊。
也许是离秦壬街更近了一些,照进来的灯光更明亮了些,椭圆形的灯影在船舱里流动起来,不时也映在他对面的女孩身上。她的脸上和膝盖上由于光影分布的不均而显出橘黄色的斑纹。明润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贴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烫得像一块玉。
他们俩的面庞此时比之前挨得更近了些,像是要完成某种仪式。然而愈是这样,他就愈发觉得空虚。女孩的形象,她光滑的脸颊和深棕色的眼睛,同窗外黑白两色的水乡构成了一种镜面对称。但现在那水乡成了一片虚幻,就像那女人洗衣服的声音一样虚幻,就像现在,他面前的脸孔一样虚幻。就在镜面破碎的瞬间,她的鼻息轻轻地扑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一阵凉意。它仿佛有着白色冰晶或者雪花的温度;不过,那也有可能是她脸上的淡色红晕的温度。
她默默看着他,目光里带着羞怯的抵触。他想要开口,又第二次觉得无话可说。他觉得她的心是一条名为“秘密”的河流,而自己正逆水行舟,并不知疲倦。他把手放了下来,坐正身子,说:“对不起。”
女孩悄悄转过身去,眼神散乱。实际上,此刻的她正在秦壬街上漫游着。她看到那里的灯火昼夜不熄,石板路上长着青苔。各个店铺里热闹异常,街上的人们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她的左手牵着一个男人,他的声音同样温柔。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秦壬街。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世界。
“不怪你……”
她低声说着一些没人听得见的字句。
明润坐在她对面,把头埋进沉默的两臂之间。
他此刻正一个劲儿地回忆着种种光鲜的琐事,如同一头牛缓慢地反刍着。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积习。
二
然后,伴随着一声轰响,天空比之前沉得更低了。似乎是听到号令一般,从那些铅灰色的阴云里开始响亮地流出积蓄已久的眼泪。雨水笼罩着此时的碧峨山,成股的水流沿着山间的赤褐色的石阶一直淌到山下。树上那些绿色的叶子被沾湿,又被打落,被吹送到四面八方去。而爬山的行人们正焦急地寻找着一个庇护所。
碧峨山的半山腰处坐落着一座寺庙。寺庙早已无人打理,暗红色的门牌也已经剥落得看不出一点字迹。院中立着一口古井,井的周围没有栏杆,从井口到井底是一条通透的黑。院子里的石板路上,青苔疯长,绿色几乎要压倒灰色了。后面那间昏暗的庙堂里,累积许久的灰尘吸足了水,沉落到了地上。两尊泥塑的金身佛像周围潮气翻涌,也闪着最后一点微光。佛像前没有功德箱也没有蒲团,除了白色的庙墙和黛色的屋檐之外,这里的一切都隐喻着错乱。
庙堂前的屋檐下撑着两把雨伞,一把是深红色,另一把是墨蓝色。
伞下站着一男一女,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也或许是一把伞的距离。
两人都只是望着远方,默不作声。他们听着豆大的雨珠先是敲打在庙堂黛色的飞檐上,再从檐上滴落到伞顶,又由伞顶滑到他们脚边。
“春秀,你还想接着爬吗?”男子突然发问。
春秀侧过头去,目光很快地扫过男子的脸庞,又立刻逃开。
过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久的决心似的,她面朝前方点了点头。
“嗯。”
“那我们等雨小一点再走吧。”
春秀没有回答,这是一种默许。
此时,雨滴不断落在院中的古井里,黑暗中跃动着闪亮的水花。
雨声渐渐小下来,男子撑着伞从檐下走了出去。春秀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他们跨出门槛,离开这座寺庙,重新回到上山的道路上。下了雨之后,石阶更加湿滑,四周的空气中已经浸透了青草根的气味。从他们身边经过的爬山者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偶尔有几个,也都罩着长长的暗灰色的雨袍,神色匆匆地下山来;上山的人更是几乎看不到了。
男子努力地向上攀登着。上山的石阶高矮不一,他不得不一边低头观察着道路,一边慢慢前进。爬了一段路,他直起身来,想看看距离山顶还有多远。但他的视野中却并没有出现山顶,只有重重交叠着的树的枝桠。
他回过身,看到春秀已经落在了后面。雨重新大了起来,天空晶莹的怒火纷纷而下,重击在伞顶上。他从较高的地方俯视着她。春秀抿着嘴唇,泛着淡红色的脸庞稍稍上扬。她双手抓着伞柄,才能让那把深红色的雨伞不至于被风吹翻。雨水已经弄潮了她胸前挂着的黑色的包,她的脚步也显得有些滞重。雨水化成透明的珠帘横在男子的目光同春秀的身影之间,然而愈是这样,他就愈发看得清晰。或者说,雨水模糊了某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只留下最纯净的部分。
他就这样陷入某种莫名的情感中,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应该做什么。他奔下两层台阶,走到春秀的身边。
他帮她把伞收下来,又把自己的伞凑过去,这样,他们就站在同一片墨蓝色的天空下了。
“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了。”
“那我给你撑伞好吗,我的伞挺大的,够用。”
“没事,我自己来。”
“那你要跟上我喔。拉着我的手吧。”
春秀没有作出回应,只是再次把深红色的雨伞撑开,站到他后面。
雨水浇注下来,两把伞之间的那一小片阴沉的天空,被忽然掠过的一道银色的光劈出了裂痕。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意,于是面朝前方继续上路。
他刻意放慢脚步,在踏上每一层石阶的时候都更加小心翼翼了。与此同时,他张开左手五指,把左臂伸到身后,想要寻找某种回应。迟疑了一会儿,三根手指伸了过来,搭在他的掌心。就在温度从掌心传递过来的瞬间,一声早有预谋的闷响在天上爆开,这一下,连道旁的树木都被震得有些摇晃,绿色的叶子像碎屑一样抖落下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种紧张和局促感迫使男子用力地握着伸过来的三根手指,几乎要把它们捏碎了。
轰响过后,他们仍旧这样前进着,两把伞之间始终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就像他们刚才靠在白色庙墙上的时候一样。原本打算欣赏的山间景物,此时看来显得有些单调,只是一片又一片不断叠加反复的绿色。然而,男子却没有因此而觉得扫兴,或者说,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他一切的情绪,似乎都连结在他左掌所牵引的那微不足道的重量之上。
随着路程的累积,他慢慢变得有些疲惫了,只是没有停下。在上某一层石阶的时候,不知为何,他支持不住,一个趔趄;即将摔倒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也划过一道银色的光;与此同时,他用拿着伞的右手撑了一下地面,重新站稳。轰鸣声没有如期响起。
刚巧有一个下山的中年男人看到了这番情景,他说:“小伙子,脚底发软了吧。”
那个中年男人看到春秀跟在他的身后,随即露出一丝微笑。
男子看着他的微笑,突然感到一股情感从很远的地方涌了过来,如同阴暗的海浪冲向沙滩。
海浪中混杂着白色的飞沫,惨绿的海藻,以及许多不知名的细小事物。潮湿而浓重的咸腥味无比纯粹地笼罩着每一滴海水。
他一边继续向上爬着,一边看着他刚才弄脏的袖管。
他几乎是机械地向上走着,不知又走了多少步才来到山顶。他停下脚步,等着春秀跟上来。她此时松开他的手,走到前面去了。
就在她走上去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刚才击中自己的是什么。他快步追上她,然后和她一起走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
“把伞收下来吧。”
春秀一边这样做着,一边问道:“是不下雨了吗?”
“不是。”男子也把自己的伞收了下来。雨水顿时毫无遮拦地打在他们两个的身上。
“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男子从自己随身挎着的包里拿出一个蝴蝶结,轻轻别在春秀的发间。在那之后,他把目光转到她闪烁着的深棕色眼睛上去。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轻轻贴在她的脸上。那也许是最能接近她的方式,也或许不是。
他俯下脸来,以自己的嘴唇缓慢地靠近她的嘴唇,直至完全把她淹没。在漫长的吸引过程结束之后,他觉得终于真正接近了她。他的双唇感受到她正在颤抖的干涩,同时也吮吸她那湿漉漉的头发所散发出的味道。春秀的身子一开始是僵直的,随着吻的进行,她整个人便自觉陷进一个纤细的黑洞中去。她的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而他把手放下来,环在她的腰间。这些肉体上的接触像是一面镜子,站在镜子两侧的人都把自己和对方看得分外清楚。雨水寂静地滴落在两个人早已满是水痕的脸庞上,而树叶不知趣地沙沙响着。在他们相互拥抱的时候,棕黑色的树林也环抱着他们。他闭上眼睛,再一次看见红日从海平线上升起来,新生的血色洒满了海面。
过了很久,他们才缓慢地分开,镜面也随之破碎。男子的嘴唇几乎麻木了,差点儿忘记了怎么说话。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我送你的蝴蝶结,你一定要戴着。”
春秀用分外低回的语气答应着,并说:“这还是我第一次……”
“我也是。”
男子揉碎了她尚未出口的话,把她再次搂入怀中。他们长久地抱着,直到雨渐渐小下去,他们身上不再增加新的雨痕的时候,他们才重新面对着面。
这时,春秀说她想下山去。
于是,他们又走在下山的道路上了。雨停之后,细密的蠓虫多了起来,开始嗡嗡作响;而天空深锁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更加紧皱。在视线的远处,整个城市正置身于紫色的迷雾之海。两个人同撑着一把墨蓝色的雨伞,以上山时那种缓慢的速度行进着。
男子伸出左手,说:“把手给我吧。”
很自然地,春秀小巧的手掌被他整个攥住,像一阵风攫取一只小鸟。
他的回忆到这里便暂时停止。
三
船舱里的照明用灯打开了,借着这灯光,明润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
船长在驾驶,救生员斜着身子坐在一旁的座位上。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踱完了步,又回到他原来的位置,继续托着脑袋发呆。那对老夫妻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活脱两尊塑像,只有浑浊的眼珠还在富有生气地转动着。船舱后侧的柜子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堆放着的橙黄色的救生衣。
由于开了灯的缘故,透过窗户所看到的图像不再那么清晰,只能依稀看见一朵朵雪花贴着被濡湿的玻璃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雪花叠加起来,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图案,泛出金属光泽,而就在这个图案的中心处,蓦地出现一双棕色的眼睛。
明润与那双眼睛对视着。他想到了刚才那个洗衣服的女人。
这个形象三番两次地出现,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把眼睛闭上,却仍然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棒槌落下时的水声,河岸边的亭子里那茫然若失的神态,以及在一片混乱之中浮现的这唯美的眼睛,像三支不同方向飞来的箭矢,却又向同一个点飞去。明润在眼睑背面观察着它们飞行的轨迹,从而得出了这一结论;但对于最终的焦点他却毫无把握,甚至可以说是迷茫。
他重新睁开眼睛,却发现蒙在内侧窗户上的晶莹的雾气已经被悄悄擦去。映像重新变得清晰了,那不光是一双眼睛而已,而是整张面孔。
那是春秀平静的面孔。
在这时,明润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物理老师在教授光学知识的时候讲的一句玩笑话:
“当你看着镜子的时候,镜子也在看着你。”
如果不是船舱后面掷来的老人的惊叹声,这样藉由窗户所进行的无声交流可能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着火了!”
听到这话,反应最激烈的是前面的救生员。他顾不上和船长报告,就飞快地从椅子上起身,跑到船舱后面,仿佛怕老人听不见似的,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哪里着火了?”
老人的身体仍旧僵得笔直,只是微微从沙发上抬起了一些。
“外面,外面,就在街上。”
“外面啊,那还好,吓我一跳。具体哪里啊,我看看。”
“喏。”
目光随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投射过去,如同把绝望的绳索投入大海。火焰在夜空中挣扎着,像女人们仓皇逃窜时飞扬起的乱发。原本高高挂起的灯笼此刻四散在街道两旁,却并没有熄灭,灯油借着火势继续毕毕剥剥地啃咬着破碎的灯罩。那些仿古结构的房子的房顶被热浪掀翻,落到房子门口。火舌舔舐着石板路面,追逐着行人奔逃时的幻影。这时,连盘旋着的刺耳的呼喊与尖叫都是鲜红色的了。
救生员跑回去报告船长,让他尽快和岸上取得联系。
而明润和春秀听到这番对话之后,也情不自禁地一起走到船舱后面,默默地观看着。
“搞什么灯节,现在好了,全完蛋了,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我看这些管事儿的都要倒霉。”
从他们旁边的塑像口中,突然蹦出来这样一句话。
而明润在观察火情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这样的景象:火势过于猛烈,使得火焰幽暗的反光在春秀的脸上清晰可辨。这些影子仿佛受到某种莫名的情感的驱使,保持着一种独有的变化规律。火光更盛的时候,她那白皙的侧脸上便隐约灼着一层暗红;火光稍稍衰减的时候,阴影就瞅准时机一丝丝地爬上她的脸颊。她沉静的表情在这一明一暗之间游走,更加显示出一种惊人的稍纵即逝的美丽。
而在这时,救生员向船长报告完毕。他转过身子来,把手围在嘴上,对乘客们喊道:
“这次火情不影响游船路线,会照常返回,乘客们请放心——”
“游客朋友们,我们即将离开秦壬街河段,向著名景点,也是我们本次航行的终点——‘三别堤’驶去……”
女介绍员甜得发腻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同刚才救生队员声音的回响交织在一起,在船舱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双重声场。
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那个中年男子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无论怎样的声音都吵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还好我们没有危险。”明润悄悄地对身旁的春秀说。
“是啊。”春秀深呼了一口气,不过,这并不像是一种回应,倒像是自言自语。她把“啊”这个语气词拖得老长,让人不禁觉得这仿佛打开了净瓶的瓶口,一股清澈的名为“意识”的细流从中缓缓涌出,继而流向秦壬河黑暗的河道。
继续看了一会儿以后,他们也觉得无聊了,于是便重新回到座位上。
这一次,他们选择了靠近秦壬街那一侧的座位。明润透过窗玻璃所构成的镜面继续观察着春秀的脸。她的脸又如往常一样,浮现出毫无缘由的绯红。她用两手抚摸着双颊,使颜色的特征显得更加鲜明起来,倒像是一种无端的病症,又像是被火焰的影子灼伤了。
船舱外面,雪势渐渐变小。
雪花失去了它纯净的白色,变成肉眼可见的无比轻盈的晶体。透过这些难以计数的小小的窗户,可以看到墨蓝色的天空中倒悬着血色,连渺远的月亮也仿佛镶上了炙热的光环,在熊熊燃烧着。
明润发现这一切的时候,突然打了个激灵。
被点燃的星体,阴湿的青黑色海面,新生的鲜血……
他支着桌子站起身来,趴到窗户上,疯狂地亲吻着镜中的映像。
周虎 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