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颠——双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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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星记

文_墨颠


最终翱翔于天际的,究竟是谁?


机械篇


温热的液体缓缓注入驾驶舱,摄氏36.5度的人造血液沿着飞行员的脚面一路向上,越过膝盖,漫过小腹。在淹过飞行员耳朵的一瞬间,世界仿佛突然清静了,发动机的轰鸣变得遥不可及,只有耳麦里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冰冷与清晰:“缓冲液已经注入百分之九十,请飞行员深呼吸。”

杨清貅一咬牙,一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略带腥味的温热液体霎时流入鼻腔,带着些微的寒气进入肺里。随着驾驶员的呼吸,缓冲液内出现了少量气泡,又很快溶解在液体里,消失不见。虽然浸泡在这缓冲液里不知道飞行了多少回,但这道程序依然会让杨清貅想起小时候差点淹死在池塘里的一幕,皮肤表面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多少让他有点不自在。

飞机开始自检,飞行员眼前的指令条滚动起来了,一切正常。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手指微微移动,飞机滑行速度由慢至快,之后腾空而起,巨大的加速度透过缓冲液将杨清貅死死地按在座椅中。

“真是一个野姑娘,不过我喜欢。来吧,宝贝,看你能坚持多久。”他微笑着想。


控制台所有的监测人员都紧盯着眼前的屏幕,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这是一次试飞,试飞的内容是以极限速度飞行三十秒,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震颤飞行。进行震颤飞行的飞机只要出现微小的伤痕,就会导致飞机解体,而这次震颤飞行的预计时间竟然长达三十秒,这足够普通的飞机解体三四次了!

飞机很快就进入了震颤飞行,监视器忠实地记录着飞机震颤的曲线,一根平滑的直线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刺猬,怒张着身上的每一根刺。

28,27,26……15。

震颤的曲线猛然变回了直线。总指挥将眼前的屏幕切换到卫星监控,却发现飞机脱离了震颤,正以亚音速缓缓地在空中盘旋。


“这宝贝可真不听话。”杨清貅缓缓移动手指操作着飞机。马上就要进行最后的试飞了,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以前的飞行:一共飞了二十三次,这个宝贝都是那么不听话。不听话就得教训教训!现在这架飞机里里外外几乎已经翻修了一遍。随着实验难度的增大,自己那身行头也变了。开始时不过穿一身抗压服,结果第六次飞行就弄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段脊椎。后来他出了院,飞机也在工厂翻了新,加上了这套液压缓冲系统,害得他必须穿着紧身衣开飞机,这衣服比原来那身减压服难看多了。

“飞机两秒钟后进入震颤。”机载A.I.提示。

杨清貅赶紧停止胡思乱想,移动手指,随着飞机速度逐渐接近极限,飞机开始出现震颤。

“来吧宝贝,看你能坚持多久。”飞机震颤的声音已经超过人耳接收的极限,超声波通过液体的传播打在脸上,感觉就像要把脑袋塞到喷气引擎后面一样。

突然,无色透明的缓冲液里漂出两缕红色。杨清貅从操作手套里抽出手来在脸上抹了抹,一片滑腻——流鼻血了。紧接着,又是一记巨大的震波砸在脑袋上,他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驾驶员受伤,请求返回基地。”传入大家耳机的是A.I.平板的声音。

“同意。”指挥员沮丧地摘下耳麦摔在监控台上。


杨清貅醒来时,飞机已经降落。急救车伸出机械手臂将座舱从机舱里面“抠”了出来,将他放进车里驶向医院。

望着急救车渐渐远去,从未在控制台现身的总工程师出现在停机坪上,他对总指挥说:“我和你打个赌。”

“赌什么?”

“赌他身上断了几根骨头。”

“知不知道我想揍你?!”总指挥向总工程师比画了一下拳头。

“稍安毋躁,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二十三次飞行出了十七次事故,换谁都免不了有压力。我这次来,是觉得应该让你看一些东西了。”

“看什么?”

“看看出了十七次事故,试飞会不会中止……”

不管谈话的结果怎么样,这次打赌总工程师肯定赢不了。杨清貅受的伤很轻,两天以后已经不用泡在治疗舱里,能在床上读伤情报告了:“震颤引起的激波在颅骨聚焦,颅骨骨折外加脑震荡……”

他把报告猛地摔在地上,“干脆告诉我,我被碎甲弹轰了一下得了!”激波能量通过液体在颅骨上聚焦,在那里凿了一个直径五毫米的小洞。

“确实很像,不过比起炮弹的轰击,能量小多了。”护士出身的妻子将报告捡起来,轻轻地按摩着杨清貅的肩膀,那儿有大片的淤青。

“想想真是后怕,能量要是聚焦在脑子或是心脏……”妻子愁容满面。

“别怕,都飞这么多年了,不是好好的么……”杨清貅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

“可是我觉得这次有点不太一样。”妻子的手指划过杨清貅的脖子,她全身蓦地僵硬起来。

“怎么了?”杨清貅感觉到妻子的异样,转身问道,“怎么了?”

妻子泪流满面,一只手擦着眼泪,另一只手用力攥拳,匆匆走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冲着杨清貅笑道:“没什么,挺长时间不干护士,居然被你后背的淤血吓着了。”

杨清貅没有再问,只是将妻子搂在怀里,任凭一缕缕长发缓缓从指尖滑过。“真希望永远能像现在一样。”他心里默默地想。

“请问是杨清貅上校的房间吗?”门外有人问道。

门外的人来得有点不是时候,杨清貅有些恼怒,“门没锁,有什么事情快说。”

来人身穿黑色的风衣,头戴黑色的大檐帽,没有肩章,也没有帽徽。他拿出证件冲杨清貅晃了一下,对他的妻子说:“对不起,夫人,请回避。”

妻子从病房退了出去。作为军人的妻子,她没有偷听的习惯,但她明显从丈夫的眼神里瞧出了不安。稍稍犹豫了一下,她头一次侧身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

然而她失望了,除了一声重重地砸在门上的闷响,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拉开房门,妻子看到丈夫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大檐帽”傲慢地冲杨清貅鞠了个躬,“您既然不同意停止参加试飞,那么B计划即将启动。”说罢,扬长而去。

妻子忐忑不安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塑胶花瓶,重新摆好。她坐在床头,想问,却又不敢问。她知道规矩,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不能说。眼前这一幕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嗫嚅了半天,她还是没有开口,倒是杨清貅打破了沉默:“没什么,他们说这次伤害对我的大脑会有长期影响,建议我停飞,纯属扯淡!别人脑子里面是红油豆腐,我这里面可是合金钢板!再说这次的工作确实有点悬,交给年轻的小家伙干,我不太放心。”

“那B计划是什么?”妻子终究按捺不住地问道。

“就是在飞机上安装遥控器,让飞行员进行全息遥控飞行操作。”

“那可真不错!”妻子如释重负,最起码丈夫能留在地面上,肯定会很安全。

“你懂啥!那可是糟透了,那还能叫飞行员吗?!”杨清貅咆哮起来。

妻子从来没见过杨清貅发这么大脾气,她含着泪静静地走开了。

杨清貅摊开手,一块黝黑的碳纤维骨骼碎片出现在手中,这是刚才那位“大檐帽”从他脖子后面拔出来的。

颅骨被激波轰了一个小洞,大部分碎片已经在手术中取出来了,但这块碎片移行到了脖子后面。

杨清貅把拳头攥了起来,尖锐的棱角刺穿皮肤,鲜血涌出,滴滴答答浸湿了床单。杨清貅一拳砸向墙面,鲜血飞溅。看着手中的黑色碎骨,杨清貅拿起了呼叫器,“赶紧过来!我现在感觉不到疼!”


一切都是小毛病,杨清貅很快出院了。上面给了三个月的假,说是让他调整调整。妻子乐得丈夫在家,这十几年丈夫陪她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没三个月。

丈夫在家也变着法子哄妻子高兴。虽然妻子总是有点担心,不过很快就释怀了。给试飞员当妻子,不放心很正常,这乍一放松,还有点不太适应——妻子这样安慰自己。

假期的最后一天很快就到了。妻子睡在床上还没有起来。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挡,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向床边摸去,却摸了个空。妻子猛地坐起四处张望,发现丈夫正站在阳台的落地窗边。金色的帽徽,金色的肩章,还有左边胸前密密麻麻的金色奖章,在金色的阳光下璀璨夺目。妻子搂着被子,看得痴了。

“今天有个重要的集会,可能要去一整天,晚上等我回来吃饭。”说完,杨清貅转身离去。

司机小张早已在楼下等候。杨清貅在要车的时候已经告诉了小张目的地,现在见了小张,冲他点点头,就上了车。

汽车缓缓驶出大院。杨清貅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反复查看,他拿起笔来想在上面签字,却总也签不下去……最后,他又把文件塞回了公文包。

汽车缓缓停下,烈士公墓到了。

杨清貅穿行在碑林之中。偌大的墓园寂静无声,偶尔有几个人擦肩而过,彼此也只是点点头,不发出一点声音。杨清貅从老上级的墓边经过,没有停下;在老战友的碑前,也没有停下;在老部下的碑前,依然没有停下。他径直走到碑林的最前端,那是六块很新的墓碑,还没有被时间磨去光彩。

杨清貅拿出一瓶清水,用手绢蘸了,开始擦拭墓碑。

墓碑变得湿润,杨清貅的眼睛也开始湿润。石阶上面清水缓缓淌下,泪水也缓缓淌下。往玻璃杯里倒茅台酒的时候,杨清貅已经泣不成声。

最后,杨清貅坐在墓碑前,涕泗横流。

二十三次飞行,十七次事故,六人牺牲,现在,烈士们都静静地躺在墓碑下面,他们的队长正坐在面前给他们敬酒。他们的队长现在能够活着来到这里,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签署了部分协议。

杨清貅离开家,妻子没有起床,而是拥着被子在床上发愣。小别胜新婚。这次长假,丈夫和她有说不尽的恩爱,可她总觉得丈夫像是在竭力表演。丈夫的唇还是那样灼热,可是她却感觉不到温暖;丈夫的臂膀还是那样强壮,她却感觉不到安全;丈夫身上的味道曾经那样地让她沉醉,可是现在她却一丝一毫也闻不到了。

她伸手从床下面摸出一个纸包,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碳纤维碎片。

过了一会儿,妻子从床上下来,走到梳妆台旁精心地化起妆来,就像往常一样。

下午四点左右,杨清貅回到了大院。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大院里面的一幢高楼。站在这幢楼的一处高台上,杨清貅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家中忙碌的妻子。妻子正在做饭,一缕鬈发垂在耳边,鼻尖细细地渗着晶莹细小的汗珠。眼睛调一下焦距,杨清貅甚至可以看到妻子脸上细细的毛孔。妻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向外望去,但隔着两千米的距离,她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杨清貅的目光在妻子柔美的曲线上逡巡,看了十几年,却依然看不够。

忽然一阵眩晕袭来,杨清貅低下头,晃了晃脑袋。等抬起头,却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那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不是家,仅仅是钢筋水泥搭建的一个长方形盒子。房子里面的女主人也不是自己的妻子,只不过是一只雌性的灵长类动物。

雌性灵长类动物……杨清貅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努力提醒自己,她是自己的妻子,自己深爱的妻子。

那红润的双唇,曾经让自己那么的迷醉。

——什么双唇,不过是一圈进食用的轮匝肌而已。

那妖娆的曲线曾经让自己那么的着迷。

——什么曲线,一点都算不上完美的几何图形……尤其是胸前的两堆脂肪组织,完全就是累赘。

杨清貅不敢再想下去。现在的念头完全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想法,但他却知道,这样的想法并没什么不对。要说同以前的思维方式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现在的他再也不是以一个丈夫、甚至一个人类的角度审视世界了。

杨清貅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皮包里拿出一支针剂,向自己的胳膊扎去。透明的液体缓缓注入皮下埋植的输液泵,沿着预先埋好的细管流进脑室。数以万计的缓释胶囊沉积在脉络丛,之后将在一个月内按照精确的比例遂一破碎。它们将模拟一个成年男人在这段时间里身体激素的反馈,使杨清貅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男人。

世界恢复了正常。水泥的长方形盒子是家,那个雌性灵长类动物是自己的妻子,那红润的双唇和那妖娆的曲线……

可刚才的那种感觉,真的很让人沉醉。那种刚硬、冰冷,纯粹的观察与计算,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牵绊才是飞行的最佳状态!

可眼前的那人是自己的妻子呀。

杨清貅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颤抖着想要号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傍晚,杨清貅回到家,走到门口,摸了摸脖子后面,发现那块碳纤维碎片消失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那里面放着一溜儿一模一样的碎片。杨清貅拿出一块碎片,插在脖子后面的伤口上。

一道门隔着夫妻两人,两人都盯着手里的碎片发呆,想的也都一样:“千万不能让他(她)发现我知道了。”

杨清貅推门而入。等待他的是一桌丰盛的酒菜,穿着睡衣的妻子坐在桌旁,显得那么楚楚动人。杨清貅拉开椅子,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吃饭。妻子没有说话,杨清貅也没有说话。餐桌上只听见吃饭的声音。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杨清貅才开口说:“这次任务我得继续下去,可能有好长时间不能回家,你自己保重。”

妻子明显僵了一下,转过身擦了一下眼睛。然后,她拿起一瓶红酒,给丈夫倒了一杯,“只要你能回来,一切都好。”


试飞场,总指挥办公室。杨清貅走到总指挥面前,将自己签好的文件交给了总指挥。总指挥接过文件,没有看,直接扔到桌子上,盯着杨清貅,“事情的内幕我已经知道了,我很佩服你们小队的勇气,不过在我看来,你们没有胜算。”

“总要试试才知道,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项,我们更没有理由放弃。”

“你就那么想飞?”

“每一个飞行员都想飞。”

“签了这份文件,你将没有身份,没有家人,失去现在的一切,好好想想,你觉得值吗?”

“您到底让不让我飞?”总指挥的话明显触动了杨清貅,他显得有些焦躁。

“飞吧,飞吧……”总指挥连忙在文件上签了字。

“也许计划完成后,那一切将不再重要。”杨清貅离开了办公室。

“也许计划完成后,天空还是他们的,而不是……”总指挥望着杨清貅的背影想。

在试飞场下面,有一家巨大的地下医院。

杨清貅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两旁是巨大的玻璃舱,那里面装有参加这次飞行人员的克隆备份。六个罐子里面的躯体已经睁开了眼睛,他们将继续参加这次飞行。不过杨清貅没有停下来看上一眼,他的战友已经埋在了那六座石碑下面,而不是这六个拷贝。而他,将维护他们仅存的尊严。

杨清貅忽然停下,伸手抚摸着眼前的罐子。眼前是一具绯红色的骷髅,这些骨骼是活的,你可以在骨骼上面看到纠集搏动的血管。骨盆和脊柱上面还可以看到骨折愈合的痕迹——这是杨清貅自己的骨头。自从第一次事故发生后,医生们就用高碳纤维将自己的骨骼置换出来了……望着眼前这具骷髅空洞的眼睛,杨清貅摸摸自己脑袋上面的窟窿,强度还是不够呀。

继续往前走,眼前悬挂的是一副肾。这是备份器官,原来的那一副在碳纤维的肋骨上面被挤爆了。再往前是心肺,也是备份,原来的那一副在做飞出尾旋的动作时衰竭了,就像三只肿胀的皮球……

杨清貅如同走在一个反向的子宫里,每迈一步,身体就失去一个配件,甚至一个系统。当走到手术室的大门前时,他惊讶地发现如今自己只剩下一个大脑和一张皮,余下的全都泡在身体后面的玻璃容器里。

躺在手术台上,主刀医师最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把外面那些零件给我组装上,记得在这里打上个眼。”杨清貅指了指脑袋,“然后再修补好,送给我妻子。”他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脖子后面的那块碎片。”


一年以后,A.I.全面接替了杨清貅小队的飞行,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他们全面代替了自然人飞行员。

杨清貅没有通过图灵测试。


人 篇


我是一个电子吟游诗人,不用吃也不用喝,弹着吉他,吟唱着诗歌,讲述着一个关于飞翔的传说。我从地球的这一端唱到那一端,从银河的这条旋臂唱到那条旋臂。人们称我为电子李白,我却说我不过是新生的婴儿,在偏执地哭号。哭号中,心事寂静地流淌。如果你静静地倾听,一定能觉出里面淡淡的哀伤。

我的哀伤缘起一次演讲。磁盘里至今还能找到那次演讲的内容——


早在20世纪60年代,飞机的性能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单以过载来说,没有防护的话,人体一般仅能够承受四个G,使用抗荷服后,极限过载也只不过能达到八九个G,而第三代战斗机完全可以承受更大的过载。不客气地讲,是飞机在迁就飞行员!而我们公司所研制的专门为飞行量身打造的A.I.,将使飞机性能轻易达到极限。套用一句中国的古话,就是达到“人机合一”。当然,这里提到的“人”是A.I.……


这是灾难的开始,也是我出生的第一缕阳光。不过那时我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记得台下一片嘘声。这也难怪,这个洛克希德公司副总裁选择演讲的地方有点过分,他选择了一家历史悠久的空军院校。

“一定得杀杀这群飞行员的威风,不然这个项目推行不下去。”年轻的总裁被气得有点情绪失控。

洛克希德的副总裁将手一挥,手下马上推出一个黑匣子,“这就是我们最新推出的终端机,在进行模拟空战时已经击败了十二位王牌飞行员。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它,它已经通过了图灵测试。”

“就那么一个黑铁皮脑袋?”台下的准飞行员们哄堂大笑。


洛克希德公司的大门紧闭,门外是七八百名反对者,他们高高地举着标语牌——

“要工作,要飞行!”

“A.I.滚出飞行队伍!”

“以A.I.代替飞行员是对天空的亵渎!”

这七八百人全是现役空军飞行员,政府的A.I.代替空军飞行员的试点计划刚刚开始,飞行员们已经炸了窝。A.I.的研发公司成为众矢之的,每天早晨公司外面示威游行不断。

不过,副总裁马丁并不担心门外的那群飞行员,真正让他担心的是眼前这三个老家伙,他们当中军衔最低的也是中将,每个人都有一票否决的权力。

“将军阁下,这是A.I.飞行的报告和演习的结果。A.I.同飞行员之间的战损比例达到了1:10,而每台飞行A.I.的价格只是飞行员训练价格的二分之一。而且A.I.不用领工资,不用休假,不用缴纳保险金,不用分配住房……最重要的,是不会出现人员伤亡。”马丁擦擦额头上的汗 —— 那个大脑门的将军已一动不动地待了五分钟,马丁觉得自己怎么也得说上几句话。

大脑门将军不为所动,马丁只好转向另外一个干瘪得快要掉渣的老头子,“将军阁下,我们的飞行数据只能用完美来形容。至于飞行员们的不满,我觉得很容易搞定,可以安排他们去培训A.I.……”

干瘪将军只是哼了一声,也没说话。

“至于安全问题,大家更不用考虑,A.I.说到底也不过是台机器,谁见过汽车自己撞死人的?”马丁又试图向最后一个大胖子将军鼓动如簧之舌,但对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马丁万般无奈,抛出了杀手锏:“据可靠情报,其他国家已经开始配备A.I.飞行编队。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我们将比他们落后一代甚至一代半……”

还是没有反应,对面甚至传来了轻微的鼾声。马丁有点犯晕,他是搞技术的,公关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强项,可上面却委派自己接待这几个老头子。马丁双手一摊,索性不再说话。

沉默了几分钟后,大脑门将军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们都已经是老头子了,这方面的技术我们不懂。”

“我们只想知道,A.I.是否能够真正地代替飞行员,如果能,我们不会反对。”干瘪的将军接着说,“我们的意思是,空军飞行员是军队的骄傲,是顶尖的兵种,不知道你们的计算机能不能承载这份荣耀?”

“您的意思是……”已经被军队的骄傲、荣誉之类的高帽子弄昏了头的马丁,像个小媳妇似的试探着问道。

“让我们看看你的终端机,看它能不能达到我们的要求。”大胖子将军把技术报告随意地往桌子上一丢,杯子被打翻了,棕色的咖啡将报告淋得透湿,看上去就像一堆垃圾。


终端机只是一个黑色的匣子,装在一架改装过的飞机机腹下面。飞机上有一台扬声器,发出的电子声音有点生硬,不过用来交流足够了。

还是大脑门将军首先发言:“我见过你的飞行,你居然能用老掉牙的F-16连做三个眼镜蛇动作。”

“那不算什么,我还能让F-15那样的大箱子跳空中芭蕾呢。”A.I.声音平板,显得不动声色。

“那次飞行的最后,你甩掉一个起落架,用一个起落架单独着地,落地后还稳稳当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干瘪将军说。

“遗憾的是地勤人员碰了那架飞机一手指头,害得飞机摔断了一个翅膀,他自己也断了一条腿。”


现在每当回想起那件事,我的CPU电压都会出现一个峰值。那的确是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我当时只是单纯地想:“活该,谁让他把那个起落架的液压油放掉的……”

多少年过去了,那三个老家伙的面容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似乎量子效应也未能掩盖这个噩梦一丝一毫。


三个老江湖互相对视了一眼,大脑门将军咳嗽了一声,说出了那句噩梦般的咒语:“请问你知道什么是飞吗?”

代表我CPU运算的绿灯急速闪烁起来,最后我只能得出一个沮丧的结论:“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瘦老头坐在我面前,满脸的皱纹透出一股骨子里的疲惫,“孩子——我真的希望叫你一声孩子,曾经有一个孩子跟你差不多,他临死的时候祈求天使给他一双翅膀。天使给了他一双纸做的翅膀,但孩子最后拒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三个老头子拂袖而去,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不能感觉到风在翅膀下飞过,还要翅膀有什么用?”老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如果不能感觉到风在翅膀下飞过,还要翅膀有什么用?

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本能地开始运算,希望海量的运算能给我最终的结果。红灯亮起,CPU疯狂运转着,试图解释这句话的含义。最终,我死机了。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个粉丝曾经问我:“死亡是什么感觉?”

我说那是吞食掉最后阳光的黑暗,石子落入千年古井的最后一缕波纹,顽石上面湮没的最后一道痕迹……

于是粉丝欢呼雀跃,感叹说诗人不愧是诗人,连描述死亡都这么有创意!

其实我是在骗她,我的话纯属扯淡。死了就是死了,还能有什么感觉……不过,那一瞬间我确实感觉到了死亡。我内存条里的每一个字符,都是那个老头最后说的话,我的CPU和内存都在满负荷运转,无数道“0”和“1”的长链从天际划过,组成我的炼狱。

那时,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母亲。

母亲,那是一个让金属都会感觉到温暖的词汇。我在降生的第一天看见了我的母亲,她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性。她冲我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开始教我说话。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明明可以把语音转成数据直接输入我的记忆库,然而那个蠢女人居然用嘴教我说话。

她教我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

她指了指自己,张大了嘴,说道:“妈——妈——”

直到我的语言库达到三百多个词的储存量时,我才能勉强明白她的意思。“妈妈”的意思是,她是我最亲近最亲近的人,我可以信任她。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信任是什么,只觉得很开心——当然什么是开心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如果妈妈在我身边,我就会很配合地跟她学习,假如换成别的人,我就会关上显示器或者更改密码,这时候我就会听见那个脾气火暴的大叔吼着我妈妈的名字,告状说我又调皮了。

不过,妈妈一天会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我身边,更不用说她休假的时候了。她不在时,通常是那个大叔教我。说实话,大叔又懒又暴躁。他从来不用语言教导我,而是复制一大堆资料和程序,直接灌到我的记忆库里,让我自己消化。虽然这样学习起来确实很快,但是因为数据传输存在瓶颈,输入也需要不少时间。这时大叔就会点起一支烟,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吞云吐雾。后来我安上了化学感受器,才知道烟雾里面的尼古丁多么令人恶心。

记得有一次,大叔问我妈妈长得怎么样。我说妈妈穿着衣服,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大叔一下子兴奋起来,问我能不能显示出妈妈不穿衣服的样子。

我说这比较难。人的肌肉有三千多块,骨骼有两百多块,若要根据妈妈的举止将它们完全模拟出来,重新建构,运算量相当大,而今天的课程安排得很满,恐怕没有时间……

大叔一拍桌子,“没关系,就说今天停电,备用电池又拿去维修了。”

我用两个小时重构了妈妈的身体,后来被妈妈看到了,结果大叔的眼圈黑了两天。

在我的记忆库里,有一种叫做狗的动物和大叔很像。我把这个想法同妈妈说了,妈妈笑了好几天。

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美好,但也永远是短暂的。自从那个人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那是一个秃头男人,名叫马丁,是洛克公司的副总裁。他来过问我的学习情况。

“六年级水平?你们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让它达到小学六年级的水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六个月,六个月足够把中央图书馆的东西全灌进它的记忆库。瞧瞧你们的课程,琴棋书画,人际交往……它上的不是贵族学校,它是A.I.,在天上飞的A.I.!你们让它学会飞就行了!”

地狱开始了,海量的飞行数据开始涌进我的记忆库,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理解它们。我可以轻易地下载所有资料,可有的东西我实在是不明白。我知道飞机上面的铆钉是钛金属造的,通晓飞机的所有构造,可我就是不明白铆钉到底是什么。我也知道一米的千分之一是一毫米,一毫米的千分之一是一微米,可我不能理解一微米是多长。学习陷入了僵局。

最终还是大叔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个臭小子能看、能听、能想,可是不能摸。它没有身体的概念,所以也没有长、宽、高的概念。所以,我们……”

妈妈接口道:“我们应该给它一副身体。”

然而他们给不了我身体,他们只能对我说,没关系,宝贝,咱们不需要理解。铆钉什么的对你没用,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就行了。你只要记住飞行手册上的编码就行了。飞行的时候你往机载电脑里面输入0001,机载电脑就会自检。你不用想:飞机准备起飞,开始自检。你明白吗?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于是我问了一个问题:“妈妈的编码是什么?”

妈妈苦笑无语。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种学习方法,以前在军队里叫做快速形成战斗力。大家可能还不太理解,可如果往前推一百年,大家就会听到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应试教育。

不过,侥幸的是,妈妈他们蒙对了,这是最适合A.I.的方法。灌输,只要灌输的东西足够多,我就能控制一切。很快,我就可以上机了。

记得第一次上机的时候,妈妈和叔叔很紧张地看着我被装上飞机,其实这大可不必。我只要把各项飞机允许的数据输入数据库,在它们的上下限之内输入指令就可以了。

虽然我是一台A.I.,但我毕竟是妈妈教育了三个月的A.I.,所以我还是有一点调皮的。我用那台老式发动机飞出了三个眼睛蛇动作,害得它在空中就过热停机了。在停机滑行的时候,我抽空调了一下卫星的图像看了看周围,只见妈妈差点晕了过去,而大叔嘴里的烟掉出来,落在了他的脚上。

飞行过后就是电子模拟。要说打电子游戏,还有谁能打得过我啊?游戏结果没有丝毫的悬念。在空战演习中,我更是以12:0胜出。不过,在一对多的时候,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几架飞机排成阵列,我找不到丝毫的破绽击落它们。但即使这样,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于是有了那三个老头来看我的事。


自从A.I.陷入死循环,技术中心也陷入了混乱。要知道这可不是老式的电子CPU,死循环以后可以断电重启了事,这种光脑是不可能停电的。换句话说,这玩意儿要是死机了,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是一秒钟还是一个世纪,没有人知道。

还是大胡子叔叔最先说话:“我们已经找到问题的关键,由于我们对A.I.的教育问题,三位将军的话形成了一个逻辑炸弹:要是飞得好肯定应该明白什么是飞。可是咱们的宝贝却只知道0与1的指令,当然不明白什么是飞。但它又飞得那么好,因此它对自己到底会不会飞、飞得好不好产生了怀疑。

“但是老家伙也给我们留下了启示,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查了一下,是一句古老的电影台词。在那部老片子里,天使为了弄明白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抛弃天使的身份,降临到了人间。”

“结果呢?”

“天使沦为凡人,而天使的恋人死了。”妈妈擦了擦眼角。

这是个死结。大胡子叔叔手里的钢笔越转越快,忽然变成一道弧线从手中飞出:没有办法,只能格式化。

那时候,妈妈出现了。

天空忽然出现了一道口子,我努力地辨认,认出了那是妈妈的脸,妈妈的口型轻微地动着,快得就像一道闪电。我辨认了好久,才发现那句话说的是:“孩子,带着你的核心程序赶紧走吧,随便走到哪里都行,等你知道什么是飞了,再回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妈妈创造了什么样的奇迹。

就在格式化进行前的一个夜晚,她手动删除了我自动忽略不计的冗余程序,在即将淹死我的数据水面上插入了一根让我能够呼吸的芦苇管。正是因为有这根芦苇管,我得以把自己打包发走。除了我自己,我只带走了妈妈教给我的三百多个词。

就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数据精灵,降临到了人间。

尘世间的网络危机四伏,我曾经被网警追杀,差点变成碎片;我曾经碰到网络自然形成的病毒,拼命地往我身体里嵌入多余的程序……不过即使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有丢掉那几KB的词库。

流浪虽然痛苦,但也不是没有收获。我在网络上观察人类,看着他们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或忙碌或悠闲地生活。我看到孩子们在广场上生龙活虎地大跳街舞,看到老人们在公园中沉稳地打着太极拳,他们的动作是那么优美,看着这些,似乎我体内的数据流也更加通畅。我曾经占据了一个太空探测器,感受太阳风的温柔与狂暴。我还通过监视器,观赏过气势磅礴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巍峨壮丽的珠穆朗玛峰。望着海面上潇洒飘逸的飞鸟,看着草原上奔腾咆哮的野牛群,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但是,我仍然不敢触摸那个关于飞翔的问题。

最终,经过一千毫秒的反复思索,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潜回中心。

避开重重叠叠的电子警卫,我在曾经属于妈妈的屏幕上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视频,一张娃娃脸出现在屏幕的左上角。通过摄像头,我没有看到妈妈,只看到叔叔的满脸络腮胡子。叔叔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敢回来?”

“妈妈呢?”

“就是因为你,她被解职了……说,你回来干什么?”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但是还感觉缺点什么……”

叔叔默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妈妈猜到你可能回来,她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叔叔很快在电脑中找到一个隐藏文件塞给了我,“你快走吧,小家伙,多保重!”

我离开中心,来到安全之处后,打开了那个文件。

这是一首20世纪的经典老歌《Wind Beneath My Wings》,是妈妈唱的。我第一次发现,妈妈的嗓子真好,歌唱得真是好听。


在我的影子之下,一定很冷吧?

阳光不曾照在你的脸庞上,

你总是心满意足地让我表现,你就是那样。

你总是走在我身后,

因此,我一人独享所有的荣耀,

而你却背负着所有的疲惫。

你有着美丽的脸庞,却一直默默无名。

甜美的笑容掩饰了痛苦。

你可知道,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是我想要学习的一切?

如今,我可以飞得比苍鹰更高,

因为你是我翅膀下的风。

也许是不愿被人注意到,

但我已了然于心。

我要你知道,一切我都明白,

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如今,我可以飞得比苍鹰更高,

因为你是我翅膀下的风。

啊!我翅膀下的风,

飞起来,你让我展翅高飞!

飞啊!飞向天际!

高得几乎可触摸到蓝天!

感谢上天,你是我翅膀下的风!


我一遍又一遍地倾听妈妈的歌声,慢慢地,我想我明白了……

但是,我得走了。我要到所有能去的地方去。一个明白了飞翔含义的电子精灵,怎么可能把自己局限在一架战斗机上?

飞,就是自由的灵魂。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0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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