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深圳办了一个法国电影展,展映了近几年一些高质量的法语电影。
其中有一部电影引起了我的注意。
它让我想起了前阵子是枝裕和刚刚为日本拿下史上第五座金棕榈,距离上次日本电影夺得大奖已然过去了11年。
但作为主场的法国,也曾有过一段空白期,在整整21年的时间里,没有一部法语电影问鼎过金棕榈大奖。
2008年,《课室风云》姗姗来迟,终于让所有法国人长舒了一口气。
《课室风云》夺金棕榈大奖
慢是慢了,但终究来了。
而这位手持金棕榈的导演就在去年拍了一部新片,正是电影菌今天要安利的——
《编剧工坊》
片名就开门见山了。
编剧工坊,顾名思义是由一位作家带领一群青年,学习编剧、尝试编剧的工坊。
这样的一个设置,可以生发出太多太多有意思的剧情。
看。
一个带点小资产阶级趣味的女作家,带点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作为这群青年的编剧老师。
来看这群青年,白人,黑人,穆斯林,种族主义者……应有尽有。
看到这样的配置,你脑中蹦出来的第一个剧情是什么?
是前段时间电影菌刚推荐过的《你的电影我的生活》?
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讨论电影,尔后电影真的混淆了生活的视听,让人在一阵枪声中错愕不已。
《你的电影我的生活》
还是前段时间的金棕榈大热门《燃烧》?
残酷的现实反而激发了作家的灵感,整个故事由实入虚,杀人案件成为一团迷雾。
《燃烧》
亦或是欧容的《登堂入室》?
教师在作文里窥探学生的生活,学生反而以此闯入老师的人生,躺上了他的卧榻,登堂入室,反转了权力关系。
《登堂入室》
你别说,想得到的,《编剧工坊》都有。
影片开头,是老师和青年们工作一座,讨论剧本的开头。
他们把题材锁定在悬疑类,想象一桩凶杀案的发生。
有人说,开头应该是在河里捞出一具尸体,上面布满了弹孔。
也有人说,这具被捞上来的尸体应该是一具被毁容的尸体,脸上满是硫酸,额头和眼睛融在一起,虹膜也无法识别。
但立即就有人摆出嫌恶的表情了,理由是太过血腥暴力。
下一次讨论,他们把话题转到凶手身上。
有人提议,被害者可以是黑人,或者阿拉伯裔。
立即就有人反驳:“被害者为何不能是白人?”
其中逻辑细细想看,其实折射出了不同的个人观点。
提议被害者可以使黑人或阿拉伯人的女孩,是位穆斯林,表面说着无关种族,其实内心早已经将有色人种当作潜在的受害者。
而对面的白人男孩则认为,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被害者是白人,凶手是黑人和阿拉伯人?
以他的政治观点看来,受到庇护的难民们也完成有可能成为凶手,登堂入室。
编剧用一个“编剧工坊”,把不同阶级、不同肤色、不同国家的人串联起来,在一方斗室里展开了激烈的辩驳。
期间,导演不断对这个狭小的空间进行描摹。
一张小桌子,九个人,偶尔在荒僻的露天,偶尔在狭窄的居室。
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展开了对宏大议题的讨论:种族、战争、杀戮、精神分析……
能看出来导演的立足点了吧?是现实。
但又不仅仅是现实,否则就不会有故事的后半段。
组建编剧工坊的原意,按照老师的话来说,是想让这些孩子达成和文学、生活的和解。
但结果呢?
我们在一次次地讨论中看到,不仅没有和解,青年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一触及诸如种族和暴力的敏感话题,气氛就被微妙的战火点燃了。
问题在哪里?
这些孩子非但无法将艺术创作与现实划分界限,更是将两者混为一谈,不断地因为构思中涉及的敏感话题而爆发争吵。
而当影片结束时,这群孩子仍然在写。
或者不如说,他们仍然在迷茫,不知道如何编织故事,不知道如何瞥见过去与看向未来。
在编剧工坊中,最有天赋的男孩叫安托万。
此前提到的建议“尸体以毁容面貌出现”的正是他,而他在工坊中经常因为过于血腥暴力的想法和极右的政治观点令人汗毛倒竖。
镜头将主要焦点聚在安托万身上,让我们得以窥探这个小镇青年每天无所事事的生活。
百无聊赖的暑假,没有工作,也没有乐趣。
他的每天就是打游戏,透过POV体验另一种生活;开着电脑听演讲,输入极右主义观点;偶尔和朋友聚会,拿着枪假装恐怖分子。
小镇的每一条路他都走过,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每天活在这样熟悉的固化和绝望之中。
在影片一开始,我们能看到他对女作家显而易见的好感。
会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私底下观看她的采访,甚至找来她写的小说阅读。
但渐渐地,这种情感开始演变成一种“无由来”的恨。
文字似乎开始混进了他的生活。
他在课堂上说,对有些人来说,唯一的杀人动机就是想杀人。
但他又继续说,但并没有人只是因为想杀人而杀人,看似无由来的杀人动机其实都有更深层的原因。
就像犯下剧院袭击案件的恐怖分子,说他们只是讨厌音乐,但绝不仅仅只是这样,他们从小接受极右主义思潮的影响,他们坚信自己是英雄。
然后,这种微妙的情绪渐渐地转移到安托万自己身上。
在构思杀人凶手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令人细思极恐的话——
杀人场景应该发生在游艇上,因为那些有钱人容易遭人嫉妒,最容易被杀害。
而她对女老师的情感,在表面的好感下其实也是隐藏着这么一种深层的恨意的——一种由自身处境所引发的恨意。
这就解释了影片为何要花大量的笔墨来描绘这个男孩无聊的生活。
对从小生活在小镇、略有写作天分的他来说,来自巴黎的女作家代表了他所艳羡的一切、也代表了他所鄙夷的一切。
她的生活、她的地位、她的名声,让这个阶级固化下生活得死气沉沉的男孩感到一种无尽的渴望和羡慕。
但她的高高在上、她的没有生气的作品却令他唾弃。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起承转合很妙,文笔确实好,但就是很空洞,没法让人感同身受。”
“你总是用一些生僻词来炫技,在现实中你真的会用这样的词吗?”
这又是一个问题。
青年们把现实和创作混杂在一起,女作家却把他们截然分开。
青年们生活在混乱之中,女作家却撇开一切现实,活得悠然自然。
安托万对女老师的窥探
影片用一个非常棒的意象把这两者结合起来。
影片中多次出现小镇的悬崖,是众人的游泳场所。
安托万经常来悬崖边游泳,只身一人,用手机记录自己的跳跃和游动。
而女作家带着她的编辑也一同在这片海域游泳,他们在海水里浸泡着,玩笑着。
而形单影只的安托万偷偷地用手机记录着他们。
对比异常明显。
而当结尾,这股情感演变成恨时,他带着枪支闯入了女作家。
这一刻,他似乎融入了他所要充当的“暴力血腥”的角色,用一次预演的杀人来丰富他的写作经验。
又或者,他对现下的生活感到再也无法容忍,乞求用暴力来打破现状。
导演在影片文本中给了足够多的细节供多重解读。
男孩可以杀人,变成一个凶手;也可以自杀,变成一个“受害者”。
但他最终做了什么呢?(剧透预警)
他放走了女作家,对着月亮开了三枪。
然后,把枪扔进了海里。
他没有成为凶手,也没有自杀。
他对着高处开枪,是一声对死气沉沉的现实的怒吼。
他又把枪扔进了海里,再次坠入了死气沉沉的现实。
女作家一厢情愿地想让孩子们和生活与文学和解,但从一开始,阶级的不同就注定了语境的不同,编剧工坊反而成为一道现实与幻想的大裂口。
《燃烧》里,钟秀以残酷的杀人案件做引,编织文本,在想象中完成了复仇。
《燃烧》
而在《编剧工坊》,对文本的编织反而成为复仇行动的导火索,由创作带来的嫌隙与愤恨,需要在现实中得到解决与发泄。
二者居然形成了微妙的互文关系。
《编剧工坊》涉及了许多话题,但它的重心还是对当代青年状态的描摹:
他们通过电脑“屏幕”输入别人的观点,接受政治思潮的影像;又通过手机“屏幕”输出自己的生活,成为别人凝视的对象。
“编剧工坊”这样的一个项目,似乎是善意的、理想主义的,却无法不成为残酷生活的注脚。
在这群迷茫的孩子面前,艺术与生活断然是无法分割开来的。
《编剧工坊》的立意着实非常的妙。
但也有问题,《你的电影,我的生活》同样涉及对电影与生活的关系的探讨,但短小精悍,在视听上的呈现丝毫不逊色于文本。
比如,一直扰人心绪的蝉鸣声,和打破幻象与现实界限的声音运用。
《你的电影我的生活》
但《编剧工坊》欠缺的恰恰是视听语言的精彩呈现,这使它稍显冗长乏味。
诚然,影片中对空间的描绘和精准捕捉,恰如其分地契合了人物当下的心境和状态。
但影片中不断提及、讨论的话题均只是用干巴巴的言语进行表述,而不能形成一个视听与文本的共振,确实遗憾。
但无论如何,看到这样的电影永远让人欢欣愉悦。
它们不满足于编织好一个故事,而是努力去探讨电影的本体是什么,探讨电影与戏剧、电影与文学的界限。
看见这样的尝试,对一个影迷来说,总是欢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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