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用这个题目写悼文了。
第一次是原单位同事，一场车祸，几条生命消失于瞬间。
记得当时我的心态和现在是一样的，感觉不可思议，好像是谁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脑子一下子空白了，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就比如现在，方方正正的中国汉字码在同学群里，我似乎认得，又似乎全然不认得。
我甚至大声地把这些文字念出来，却理解不了，茫然地只想请教群里的同学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然而我什么话都没说，甚至连一句吊唁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助和无力，就如同慧芳的无助和无力一样。
我一直跟别人说，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农村，我的小学和初中。所以，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是尤为深刻的。我甚至能记起每一个被别人遗忘的细节，发生在那里的每一件事，谁谁和某某说过的每一句对白。
慧芳是在初中时和我一个班的。
我记得她最初和宏霞是同桌，坐在我的斜后方。每个晚自习的时候，我经常会回头跟她借支笔或者尺子。她最初不知道我叫什么，就叫我的姓。而我刚看完当年那部热播的电视剧《渴望》不久，所以对她的名字听一遍就忘不了了。
她总是那么沉静，但是表情却很丰富，笑点很低。有时候可能就是一句并不十分好笑的话，她都能哈哈大笑起来。她不会敷衍的假笑，也不会无声地微笑，而总是爽朗地笑。她的笑总是伴随着声音的，然后身体会向一边倾倒。
而她的笑声会让你觉得，她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快乐。
对于慧芳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关于她的笑。
她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写的字却很大气。
我当时留意过她的笔体，甚至刻意模仿过一段时间。
直到现在我仍能清晰地记得毕业时她在我的留言册上写过的文字：你拥有超人的智商和智慧，却没有凡人的坚毅和坚持。
那时候同学之间的相互留言都透着留恋和伤感，而她这句带着奉劝和教训意味的话很是大煞风景，所以让我耿耿于怀了好长时间。
而后来我从我的人生当中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才意识到她说的没错，甚至可以说是我这半生的写照。
由此可知，慧芳是个认真的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没有丝毫的敷衍，也不会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告别辞令，说明她也是独特的。
她就这样认认真真地走完了人生的全程，以独特的方式向我们永久地告别了。
一整天我总在想，像她这样认真的人，对于人生带着宗教式的虔诚和敬仰，上天有什么权力剥夺她的生命？而玩世不恭如我之流，却何以留在世上苟延残喘？这难道就是死者给予生者留下的最难解答的命题吗？
毕业后有过几次同学聚会，之后再未见过面，算来差不多有二十年不见了吧。
但是她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却越来越清晰，呼之欲出。我的耳朵里甚至不时地传来她爽朗的笑声，银铃般的在空间里飘荡。
奈何，音容犹在，香魂已逝。
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同学金海忽然拉了好多同学在一个群里，说慧芳病了，是癌，号召同学们捐款。
当时同学们都很着急，我却觉得大家未免小题大做了。我说在这个时代哪个人身上不带几种癌，这样兴师动众，反而把她吓坏了。
最后慧芳老公说不缺钱，请大家不要捐款了。之后群就解散了。
我也一直没认为这个癌能把慧芳怎么样，所以从来也没放在心上，仿佛一切都过去了。阳光依旧灿烂，世界依旧美好，大家都很健康，全民合家欢乐，虚惊一场而已。
是啊，在这个吃几根辣条就要命的时代，在这个瘦肉精工厂成为第一品牌的时代，在这个连疫苗都造假的时代，在这个各种生理和心理疾病都泛滥成灾的时代，我们的免疫力早已提高到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程度，小小的癌症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在去年11月份的时候，多年不联系的慧芳加了我微信。
她发了一个捐款的名单，然后说谢谢你们！我问了问她的病情，她说手术后恢复得挺好。我因为当时正在忙，便没再多聊什么。
我一直认为她已经痊愈了。
真的，我始终这样认为。
因为她还年轻，和死亡的距离还很远很远。
人生的列车临时停靠，只是维修一下机体，更换几个零件，司机小憩，旅客散心，吃饱喝足，舒展筋骨，为的是更快更稳地走更长更远的路。
今年的某个时候，我和她在微信上聊了一次天。
那次我喝多了酒，装模作样地卖弄着自己的见识，铺排着各种词汇告诉她，内心的力量是强大的，只要你认为自己健康，自己就一定健康。
现在想想我是多么的幼稚和愚蠢以及虚伪和冷漠，自以为是地完全把自己置于一个拯救全人类的可笑角色。
而说的那些话，多么像饱汉不知饿汉饥一样的风凉话呀！
其实我哪里知道，她当时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根本无暇迎合我夸夸其谈的文字。
记得她不时地发个微笑或者大笑的表情，我仿佛看到屏幕那头的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像曾经一样的爽朗和快乐。
而此时想，当时的她肯定是强忍着剧痛，用微微颤抖的手在勉力合成着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美丽而惨白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为的只是不让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担心和难过。
就在前天晚上，群里有人问，慧芳怎么样了，有同学回答。我从字里行间预感到一种不祥，于是马上找到慧芳的微信，问她情况，问了半天没有回应。但是我仍然不相信会来得这么突然，因为就在微信的聊天框里，在8月14日她还群发了一张图片。之后，她又在朋友圈里澄清群发的图片是骗人的，让大家不要理会。
这才过去几天啊，谁能料到会这么快呢？快得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她的微信朋友圈就定格在了8月14日下午四点零四分。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印迹。
这个带有宿命色彩的日期，是不是慧芳对命运无言的抗争呢？814，是的，不要死，我们都要活着，活着多好！
几经证实，终于，我不得不相信，能让宇宙飞船上天的现代科技对于慧芳的病显示了它的无能为力。
有人说，任何科技都有它自身的盲点，就像再精明的上帝也总不能让每个凡人都得到公平的待遇一样，就像此刻对慧芳的不公。
她也许在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还年轻，刚过四十岁，人生的精彩才刚刚开始，而她却永远地离开了，带着对父母的愧疚、对孩子的担忧和对爱人的不舍，以及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眷恋，带着永远的遗憾和不甘，带着未了的心愿和对未来的美丽构想，默默地离开了。
在生老病死的轮回面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一碰即碎。
死神像不速之客，他总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带着狰狞的笑和恶毒的蛊惑，让人们无法抵抗也无处躲藏。
老安昨天问我：你觉得有来生吗？
我答：就算有，黄泉路上孟婆汤，记忆消失了，一切就都消失了。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却也是活着的寄托。
我们多么希望死后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保存着前世的记忆，不让人生再有那么多的遗憾和悔恨。
我们不怕痛苦，怕的是没有寄托。
今天是慧芳出殡的日子，从这一刻开始，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记忆从此清零了。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人没了，世界也没了。
一把火将一个世界化为灰烬，没留下一点痕迹，仿佛她从未来过一样。
忽然之间，找遍了整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却再也找不到这个人，她藏在了哪里？仿佛从前的一切都成虚幻了，只是一个梦境充实了记忆。
或许，世界本无死亡，只是我们的记忆出了差错；或许，活着原本并不存在，只是我们的灵魂开了个小差。
或许这只是个梦，或许这是梦刚醒，生与死，其实就是梦和现实的交替切换。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云彩是带不走的，包括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也包括记忆。
其实祭奠死者，就是驱除生者的记忆；超度亡灵，就是给生者的一个警醒：我们真的没有太多的时光可以去肆意挥霍了，好多好多的事真的不是都可以放在明天去做的。
未来太远太渺茫，当未来已来或者未来不来，我们——做好准备了吗？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