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终不过似水流年。
在中国古代内外兼修、才貌兼具的女子当中,朱淑真一定是不可忽视的那颗熠熠闪光的星。 或许,大家都知道她的诗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却未必知道,她那宁折不弯、为爱断肠、抑郁而终的一生。
朱淑真(约1135~约1180),号幽栖居士,南宋女诗人,是唐宋以来留存作品最丰盛的女作家之一。她与李清照齐名,提起李清照的《漱玉词》,必定会想到朱淑真的《断肠集》。朱淑真短暂的一生诗作却颇丰,她过世后,父母将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劫后余篇尚有《断肠诗集》、《断肠词》传世。
朱淑真出身于普通的官宦之家,家世虽然称不上显赫,但却也殷实。她自小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又因出自书香门第,受到父母的熏陶,故而自幼冰雪聪明,博通经史,精通音律,既擅绘画,又能写文,尤其工于诗词。因而,自小便美名远扬,受人瞩目,家人宠爱,过着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日子。正如她的诗歌《春日即事》和《夏日游水阁》中所写。
《春日即事》
闲将诗草临轩读,静听渔船隔岸歌。 尽日倚窗情脉脉,眼前无事奈春何。
《夏日游水阁》
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 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她于闺阁之外,尽情游玩,是一个活泼明丽的少女;于闺阁之中,抚琴读书,写诗作画,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大家闺秀。这样出众的女子,对于自己的期许,对于爱情婚姻的期许,也必定不是一个寻常女子一般只求丰衣足食。她憧憬爱情,希望能够觅得那个文能媲美,诗能相和,情投意合的男子,细水长流,相伴到老,终此一生。
《秋日偶成》
初合双鬓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中秋抱满月,分付肖郎万首诗。
《湖上小集》
门前春水碧如天,坐上诗人逸似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情窦初开的女子,畅想着未来的那个人,该是一个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诗人,能够跟她一起,吟诗作对,弹琴绘画,为她轻装描眉,红袖添香。
幸运的是,她果真等到了自己的良人,那人与她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她对他芳心暗许。
然而,世事无常,终不能如人所愿。十六岁那年,她便由父母包办,嫁给了一个满是市井之气的家境富裕的小官吏。她与最初的恋人,被父母棒打鸳鸯,生生拆散。相互倾慕,却不能长相厮守。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时代,便是如此,女子的婚姻,从来不是可以自己做主的。为此,她还写下了流传甚广的《生查子》。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婚初,朱淑真便知晓,虽然这个男子,并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但是,既已成事实,那便顺应现实,努力改变,将婚姻尽量磨合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努力地与丈夫交流,想要拉近彼此的距离,增加两人的感情。还曾作“圈儿词”寄给丈夫。然而,丈夫收到书信,发现上面全是圈圈点点,不明所以。后见夹缝中藏着一首《相思词》,方才明白妻子的意思,在外游玩的丈夫便于次日一早雇船回家。
《相思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 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 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尽管如此,但是,朱淑真的丈夫实乃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他的官职便是用钱买来的,不仅不学无术,终日游手好闲,还经常在外沾花惹草、狎妓嫖娼。如若是寻常女子,或许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便罢了,然而,朱淑真自小便众人宠爱,自视甚高,怎么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做出这样的事情。她便对丈夫苦口婆心地劝说,希望他至少能够浪子回头,毕竟那样的时代,女子嫁人,或许便是一辈子,能够决绝而去,与世俗抗争的,毕竟少之又少。
然而,不曾想,丈夫不但不改邪归正,反倒变本加厉,对朱淑真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自此,她对这一段本就不满的婚姻彻底失望,终日郁郁寡欢、痛苦不堪。从她的诗作中,便可窥见一斑。
《愁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圆子》
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 纵可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
丈夫不过是鸥鹭,而朱淑真却是鸳鸯,鸥鹭又怎会懂得鸳鸯的需求,又怎么会明白鸳鸯的偶偶私语、相伴相守呢!朱淑真是轻圆滑腻的圆子,奈何丈夫却不是傅粉的何郎,又怎会懂得自己,如何配得上自己呢!这两首诗,把她内心彩凤随鸡、所托非人的怨恨之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一个对爱情有着极高的期许的女子,一个内外兼修才、才貌兼具的女子,哪怕是细水长流的小日子,也该是夫妻同心,琴瑟和鸣,然而,于她而言,这样的寻常日子,却也是奢望。真可谓是“姻缘簿上姻缘错,鸳鸯难得鸳鸯配!”
自此,她便终日郁郁寡欢,她的诗词,也不再如往日那般绚丽多姿,而多言愁绪悲情。
《眼儿媚•元夕》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 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 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春日杂愁》
窈窕风光艳艳春,无言桃李一番新。 青回野烧草初染,光冷幽香兰可纫。 官柳欲眠多态度,海棠贪睡足精神。 旧游似梦浑情懒,对景无聊愁杀人!
此情此景,此人此状,她再无半点念想,也不再对丈夫抱半点希望。而此时,再想起昔日的情投意合的恋人,又如何能不独自垂泪,暗自伤心呢! 如此高傲的女子,怎么能允许自己的丈夫,做出如此侮辱自己的事情。因此,她和丈夫的关系便由此名存实亡,丈夫继续寻花问柳,她则终日借酒消愁。 原本想要的婚姻是岁月静好,琴瑟和鸣,良人在侧。然而,现实却是所托非人,独守空房。一如她的《减字木兰花•春怨》中所写。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两句诗,五个“独”,独自游走,独自饮酒,独自等黄昏,独对寒灯,独卧寒榻,影影绰绰,顾影自怜,如何不叫人叹惋!
据传,有一日,她的丈夫突然从外面回来了,发现床上散落着许多诗稿,便随手拿来观看,然而,他不学无术,根本看不懂,只见诗词中诸多"悲伤愁苦"和"怨恨烦恼"词句,便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认为他让她享尽荣华富贵,而她却还终日悲伤愁苦,实在伤其颜面! 朱淑真何其刚烈,怎么会忍受丈夫这无名怒火,于是,提笔便写下了反讽封建礼教的诗作《自责》。
《自责》(其一)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自责》(其二)
闷无消遣只看诗,不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她的丈夫一看,更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与朱淑真大吵一场,从此,夫妻感情彻底破裂,正式分居。
不久,丈夫竟然欢天喜地地娶了小妾进门,朱淑真与丈夫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于是,她独自回到杭州,与父母亲人团聚。然而,古时候,女子出嫁从夫,出嫁的女儿落魄地回到娘家,从来都是受尽冷眼不受待见的。
此时的朱淑真,婚姻破裂,孤独苦闷,便不觉又想起曾经的恋人。幸运的是,于新年之时,朱淑真昔日的恋人来到杭州,时隔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再次重逢,两人悲喜交加,热泪盈眶。虽然,两人依旧情投意合、倾心相许,但是,他已另娶他人,而她,虽然婚姻破裂,但却仍有婚姻之名。在那个时代,要想结合,已是希望渺茫。但是,与失意之中,于悲苦之时,能够重逢故人,或多或少,是一份心灵的慰藉。他们携手在傍晚的西湖边散步,两人依依相偎,窃窃私语,观景赏灯,俨然一对璧人。只希望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或者于此刻停滞,那该多好!
《元夜三首》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奈何,相聚总是短暂,分离却是必然。短暂20余天的相逢相守,两人浓情蜜意,难分难舍。但是,他终究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回归属于他的家庭。于是,他们再次分别,有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此后,她的恋人在“七夕”又来到杭州,度过了浓情蜜意的一段美好时光。她也因此写下了《鹊桥仙•七夕》。
《鹊桥仙•七夕》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愁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的恋情,很快便被丈夫知晓,丈夫及家人严厉干预和辱骂,朱淑真成了众人唾骂的对象,也受到了自己家人的责骂,致使她的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好不容易从悲苦愁绪中看到一星半点希望,又再一次被浇灭,她知道,她和自己的意中人,此生再也不可能了,再加上人言可畏,她再次受到致命一击。心灰意冷之下,她来到了一个尼姑庵,开始烧香念经,寻求心灵的解脱。因而在尼姑庵的墙上写下了《书王庵道姑》。
《书王庵道姑》
短短墙围小小亭,半檐疏玉响泠泠。 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朱淑真在尼姑庵住了一段时间,情绪和精神上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于是,再次回到了娘家。而对于昔日的恋人,她依旧念念不忘,打算继续跟他见面。却不料被丈夫的家人知晓,再一次遭到了穷凶极恶的辱骂。才稍有缓解的情绪和精神,再一次崩溃,对于夫家人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行为,对于这种没有人性的封建礼教,朱淑真深恶痛绝,既然此生再无重续美满姻缘的可能,空留满腹遗憾和满腔愁苦,那遗留于世,又有何意义!
1180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朱淑真带着满心伤痛,对镜梳妆,看着镜中那个容颜憔悴的女子,她泪泗横流,走出家门,缓缓迈步走向门外的溪水边,望着情人的方向,凝望良久,决绝地终身跳入水中,结束了自己短暂而悲戚的一生。
朱淑真死后,父母找到了她的遗体。按照当时的习俗,人死都是要入土安葬的,但她的父母因为女儿“不贞”,按照当时的风俗,不能葬骨于地下,只能付之一炬。《断肠集序》中记载“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她的父母将她的遗体,连同她的诗词,全都焚烧殆尽。最后,流水落花,魂归何处,如花美眷,终不过似水流年。
幸而因朱淑真诗词传诵甚广,有好事者存之,后魏仲恭又广泛地加以搜集,整理出一部《断肠集》,使朱淑真的诗词部分得以流传。 正如她的《恨春五首(其五)》中所言“眼底落红千万点,脸边新泪两三行。梨花细雨黄昏后,不是愁人也断肠。”
一代词人,一介才女,一场婚姻,一段爱情,最终抵不住流言蜚语,敌不过残酷现实,敌不过社会成规,伤心欲绝,愁情断肠,心灰意冷,举身赴清流,以此明己志。
与其苟且地生,万人唾骂,家人嫌弃,婚姻破碎,温情难续,恋人难守,便不如以死自终。既然不能得良人终老,携一人白首,不能在尘世获得幸福,感受温暖,那不如将自己托付流水。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