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落清秋冷


1935年,春末夏初。

上海。

街上的汽车喇叭响个没完,嘀嘀嘀的肆意冲过去。而坐汽车的老板们多是惹不得的。他们也顾不得这穿梭的人群,让司机按着喇叭一路开过去。若是被挨着挤着受伤了,也只能怪自己走路没带着眼睛。好心的老板会随手丢下些钱币当做补偿,若是不幸遇着心狠的,非但拿不到钱,还得遭一回骂。

兵荒马乱的年月怨不得人。

海棠坐在黑色的洋车里,淡粉旗袍,长长的脖颈被白边的小圆领包裹起来,甚是好看。她手里轻轻捏着的,是金丝镶边的缎面小包。这年头,坐洋车的女人总是惹人嫉羡的,要生得怎样的好命,才能在这乱世中如鱼得水。即使是雍容的官家太太,大多出门,也只能招一辆走街串巷的小黄包车。她们多是记恨着如海棠这般媚女子,夺了本该她们坐的洋车,更夺了她们的男人。夺了还能怎样?西区的百乐门里,照样夜夜笙歌,太多女子等在这里,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男人的口袋,盯着他们背后的权利与地位。作为明媒正娶的太太,她们只要不怒不吵,还能维持着日日的清闲,不必为着生计奔波,要恨就恨自己生错了时代,乱了好命罢。

董太太便是这样的女人。

今日她约了海棠和太太们打牌。对于海棠的存在,她是知道的。起初,她是流落红尘的交际花,钱倒不少,可交际花终归只是交际花,混在这风月场中,也只能算是众多莺莺燕燕中的一员罢了。即使是混在百乐门的交际花中,她也算不得出众。只是后来,这女子不知勾搭上了哪位演艺公司的老板。拍了电影,还上了月份牌,短短数月,她的名字传遍了大街小巷。政府的军官、经商的老板,甚至是画家和记者,都迷上了她的香艳,他们以与她交往为荣,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

董太太得会会这个叫做海棠的女子。她还记着上月,她在街上看到月份牌上的女郎海棠从裁缝铺子出来,扭着腰肢上了丈夫的黑色洋车,整个身子软软的就依到丈夫的怀里。董太太气到不行,后来和太太们打牌的时候她说到海棠,说这女子妖媚,说这女子开放,说到咬牙切齿。太太们笑,莫不是她勾了你家先生的魂?董太太警觉起来,说哪能,她敢,我找人废了她。于是太太们开始讨论起海棠来。牌局结束的时候,文化公司杜老板的太太说,你们要不要见她,我先生公司倒有人认识她,要不,下次约来一起打打牌,也看看这小妮子倒是怎样蛊惑人的。

后来,太太们把海棠约在董太太的宅子里。

但董太太怎么也没有想到,海棠是来了,不过,居然是坐她先生的洋车来的。海棠在街口便下了车,踩着节奏噔噔的走到董家。还是有人看见了,领赏般跑去报告董太太。

这小妖精,胆子大过天了。

海棠明白这年月的规矩,更加明白董太太的苦楚。但海棠始终是放不下董易云,不是不愿,不是不想,只是,放不下。她依了董易云的吩咐在街口就下了车,这之前,她等着司机把车子开进了董家可以看见的地方,然后再恍然着叫司机倒回来。她不想逆了董易云的意,也不想骗了董太太,让她一直被蒙了眼睛。海棠知道,董家的人是一定能见着这一幕的,无论是谁看见她坐着董易云的洋车前来,董府的那位太太就一定会知道。如此一来,她的意图便真算达到了。

董易云不选择,她要逼他去选择。她思着,不管是对着董太太或是她,都是好的。

但是,董太太并不领情。或者,她有着她的苦楚。她满是热情,下楼迎着海棠。海棠看在眼里,心里却并不好受。董太太和她,即便面上是寒暄和气,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好在董太太是见过市面的,海棠也常常的在交际圈里应酬周旋,两人轻车熟路,初次见面并无太多尴尬。连一旁的杜太太都开玩笑,说你俩还真是一见如故。

初见董太太,海棠倒着实惊了惊。董太太也算得上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姿色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只那一双莹润闪亮的媚眼,是海棠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她想倘若董太太与她换了位置,自己还是得败在董太太之下,董易云还是会舍不下家里的这个娇妻。这样的女子,一颦一笑,足以让女人们也惊叹着她不可方物的美,更何况董易云。海棠也曾以为,以董易云三十开外的年龄,他的太太,必然也是与之相当的。谁曾料到,董太太却不足三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也最好的年华。

海棠泄了底气。董易云对她,也不过是逢场做戏,只怨自己当了真,倾尽了情。

太太们围了方木桌子坐下来,手中的牌打来打去也没能打到几圈。话倒是扯了不少,法租界的外国女人,时下流行的旗袍款式,新鲜时髦的洋玩意。只不过,扯来扯去,话题总会转移到海棠这儿。太太们对海棠感兴趣,明里暗里也要将她问个透彻。

海棠深深明了,问话才是来此的目的。太太们哪里是想要找她玩几圈麻将,她们得盘查了她的底,好时时的防着她抢了她们管家的先生。百乐门里不知好歹的狐狸精,在她们看着,是无论如何也好不到哪里去的。

海棠知着太太们话中的轻视和怨怒,面对太太们的盘问不卑不亢。她说,男人们心在外面,野着呢,怎会安得下来,说到头,也只能怨家里的太太们不解这风情,比不过外面的朱颜女子。

谁愿意承认自己留不住家里的先生呢?太太们只得陪笑,无奈应承。

还是

董太太替她们撑了场面。这话我倒不太赞同,她说,毕竟不知耻的妖精太多也太卑贱,要管也不容易管过来。那些狐狸精怕是以前穷惯了,见着好的总要夺了去,男人倒也无法例外了。不过呀,董太太说,男人们也就是逢场作戏罢了,谁也不当真。

太太们附和着,说是呀,总见着外面的女人换了又换,还真没多少先生把府里的太太也换掉的。

海棠想自己真是小瞧了董太太,一直都是。这女人绝非泛泛之辈。至少,光是这架势,还真给了海棠一个下马威。

董太太并不像其他太太,把喜怒都显在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应答她。董太太笑得淡定,精致的面容始终都寻不到半点怨怒。她纤长的手指轻轻覆着海棠的手,说我还留着上好的碧螺春,你第一次来,得尝尝我这甘醇的好茶。不等海棠回答,她便吩咐身边伺候的佣人,说去把我最好的茶拿出来沏给太太们喝,今儿来的可都是贵人。

碧螺春沏上来,董易云也回来了。他走得急切切的,还没进内厅就听见啪啪的脚步声。董太太笑,怕是当家的回来了罢。海棠看墙上的摆钟,短针才指着下午四时的位置,还不到晚饭时间。董易云早早回来,想必是担心着这一屋子女人闹出点什么事情来。

董太太听到董易云进门的声音,也不抬眼,继续摸牌。今儿回来得挺早,她说。

海棠并不能确定董易云是否知道董太太早已经看出了他俩的关系。反正海棠是看出来了,今日太太们一切都是冲她来的。

董易云也不看海棠,径直走到董太太身后,看她从面前立着的牌中挑出一张,尖着细嫩的手指放在了牌桌上。

回来拿点东西,这又要出去,董易云站在董太太身后,却是偷偷望了一眼海棠,说那你们玩,我就不打扰了。

董太太拉着董易云的手,说别忙走呀,你也不看看今儿谁来了,好歹也得给我们的这上海滩的红人打个招呼罢。

谁?董易云装作不知,他看了海棠好一会,才故意恍然惊叹,原来是海棠姑娘,不好意思,你看我急急的回来,也没细看。末了,董易云又故意的赞道,海棠姑娘比月份牌上的画像还要漂亮呢。

海棠看董易云当着自己面撒谎,眼前的男人完全陌生,好似真的不相识。其实即便他称与海棠有过数面交道又怎样,这个上海滩也并不大,见过或者熟识都算正常。可他偏偏装做只在月份牌上才见过她。海棠兀自笑,董先生真是健忘,数年前在南京我们还见过呢。

是么?董易云有些神色慌乱,去南京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不怎么记得了。又说,你们打牌,我有事先忙着了。

董易云走后,太太们继续摸牌,一边喝着新沏的好茶。海棠偷偷望一眼董太太,她正微微笑着和太太们说话,如花容颜始终波澜不惊。

苏岳霖过来的时候,已近饷午。光线透过浅蓝色的窗帘子明晃晃的照过来,海棠转过身去,避了阳光。苏岳霖也不敲门,风风火火的推门进来,看到海棠依在镂空花的白色座椅上抽着洋烟。她穿着自己前些日子差人送来的低胸白纱洋裙,苏岳霖一时竟有些乱了时空,错觉让他好似看到当年的苏太太。这两个女子都让他神魂颠倒,让他怎么忘也忘不掉。她们如此神似。

苏爷来了,海棠露出一贯的微笑,灭了手里的烟,轻迈着步子过去。

苏岳霖一把搂过海棠柔柔的腰肢,轻轻捏了捏,怎么还是瘦,他说,让伺候的老妈子多熬点汤补补,明天让她去抓些滋补的药材回来。

海棠扭了扭身子,把苏岳霖的手移开。苏爷还惦记着夫人呐,海棠嘟了嘟嘴,都这些年过去了,苏爷真是,还没把海棠放在心上呀。

海棠背过身去,佯装伤心起来。苏岳霖也不闲着,围着海棠百般讨好,左耳右耳的哄她。

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其实,海棠从来都不会在乎苏岳霖心底的人是谁。她不过是在乱世谋生存的女子,苏岳霖给了她好的生活,她便回报。一场交易。

有时候海棠想想,觉得苏岳霖也挺可怜。二十多岁就从军,在战场上搏着命才换得今日的地位和身份,与太太始终是聚少离多,后来到了上海政府工作,局长的职位才刚接手过来,以为是苦尽甘来了,不曾料到苏太太一场大病,撒手人寰了。

海棠知道,苏岳霖是爱极了他太太的。哪怕同僚们日日流连风月场,苏岳霖也不曾改变,他是自始自终都守着他的苏夫人。

苏夫人离世时,苏岳霖已是知天命的年龄,生活一下子空洞起来,直到遇见海棠。

海棠不是美得可以蛊惑苏岳霖的女子。只是因为她长得太像年轻时的苏夫人,苏岳霖便迷她迷得不能自持。海棠看了苏夫人的画像,确有几分神似,只不过苏夫人要略丰满一些。也难怪苏岳霖想要将海棠养得胖起来。

苏岳霖逗留到很晚才离开。他前脚一走,伺候海棠的刘妈妈便告知海棠,董先生来过了,由于苏局长在,一直没敢通传。

海棠“哦”了一声,也没再摇电话过去给董易云。一是由于董太太的关系,二,海棠与苏岳霖的关系,董易云一直是知道的。

海棠以为,见过了董太太,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往后不会与这个养尊处优的太太再有瓜葛。不曾想,董太太居然登门拜访。她实在是弄不清楚这个女人葫芦里到底卖些什么药。应了董太太的牌局,是看在杜太太的面子上,杜先生的文化公司在这上海滩可不容小觑,海棠得给足了

杜太太面子。尽管董易云最开始也不太愿意她去到自己家里,但他知海棠倔强,打定主意后,容不得更改。董易云也就再不能说什么。他深知,女人最易掌控,也最难掌控。这一切全在乎她们的心,女人们始终是太过感性。海棠想见家里的董太太,女人们总爱较较高低方可满足。这一切,自不必明说。董易云何等聪明。

但这事,离了轨道。

那日董易云佯装着不识海棠,本以为海棠会找他兴师问罪,不料次日去见她,海棠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不提家里的董太太,也不提他的谎话。而他的董太太呢,海棠明明说与他在南京有过照面,也算是故意的漏了馅。太太事后必定要问的,他都已想好了托词。可是,他的董太太却像是不记得有过这回事,也是不闻不问。

女人如若隐藏起来,是无论如何也叫人看不透的。

董太太今日穿得实在是光彩照人,连海棠都不由得在心里啧啧赞叹,果真是国色天香的女子。她一身滚着粉边的亮黑色旗袍,黑色之上,是粉红色的大花,朵朵的在她娇弱无骨的身体上绽放开,黑色衬得她的高贵,粉色衬得她的娇媚。

我带着好茶来,董太太说,洞庭湖刚运过来的春茶,实在甘醇清香。我那日见着海棠姑娘喜茶,就备了一些过来。

海棠莞尔一笑,董太太客气了,待我真好,令海棠受宠了。

董太太也不坐下来,观起海棠的宅子来,海棠跟在董太太身后,倒像是伺候的随身丫鬟。董太太只那一身华丽丽的装扮,也能将她比下去。而海棠则未料到董太太会来访,在家的她,只穿了白底细花的长袖衣裳,配一条长绸裤。比起董太太的光鲜,海棠想起自己当年的青涩模样来。

董太太好似看中了海棠大厅里吊着的大水晶灯,说这种灯具即使在高档的酒店里,也是不多见的,特别是这个样式,我敢说整个上海也找不出几个来。海棠应道,董太太好眼力,这灯是我熟识的外国朋友从西洋舶来的,确实找不出第二只。董太太转回头来看海棠,轻笑了两声,我家也有只一模一样的,也是洋人朋友送来的。你说的是哪位外国朋友?说不定我们都还认识呢。

海棠心慌着不知道怎样回答。没错,灯是舶来品,是洋人朋友相赠的东西,不过,却是赠给董易云的。董易云见海棠着实喜欢这亮晶晶的灯具,就把它挂在了海棠的寓所内。看来,这位洋人朋友带了两只一样的灯具到这上海滩,海棠想。想着想着她也笑了,笑着笑着心也跟着酸了。

董太太聪明,她也并不想等海棠回答。或许董太太心里也不好受,佯装了好兴致罢。

两个女人呆在这空洞洞的大宅子里,饮茶谈天。末了,实在也无聊,海棠又摇电话给杜太太她们过来打牌。这样一日下来,海棠反倒觉得跟董太太亲近了不少,也不再董太太董太太的叫她,海棠开始叫董太太为“董姐”。董太太叫海棠“海棠妹子”。言语亲近了,人也跟着近乎起来。海棠想这女人的友谊实在奇怪,她与董太太,本该是敌对的,水火不容的,此时,她们却相处得十分愉快。谁也不提董易云,只管像其他太太一样的聊天打牌。有什么可争呢?争来争去也只为一个负心的男人。若董易云知道了会怎样?怕是怎么也不会高兴起来。可是,海棠就想看看董易云会怎样,男人看到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该是会从心底觉得无比满足。但现在,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董易云可以想象的范围。他无法掌控他的海棠和他的董太太。

海棠迫不及待的想要董易云知道这一切。她有预感,董太太肯定也有这样的想法。女人揣测女人的心思,总不会太难。

海棠还记得南京时候的董易云。

那时候他是前途无限的年轻军官。正气,大义,铁骨铮铮,一心只想为国出力的热血男儿。谁也想不到短短数年,这个男人竟如此不堪。就像这个男人的董太太怎么也不会想到,百乐门出身的海棠,曾是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众多学生中的一员。也是在那里,海棠遇见了董易云。他为着公事而来,海棠只是因着好奇躲着偷望他,却不想竟被他发觉,他误解海棠的动机,盘查她的底细。就这样,误会消除的时候,他们也熟识起来,继而相爱。

相爱总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不会像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样,令海棠心力交瘁。

董易云说,若不是有太太,他定会毫无保留的去爱海棠。他说相遇太晚,只怪自己没有福分,南京之前,他娶了门当户对的太太。对海棠,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爱着罢。止乎礼,他说海棠,这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这份感情的珍藏。

那时董易云就是这样的男子,他对海棠好,却没有要求更多。他亦懂得尊重家里的太太,对海棠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从不逾越。

海棠更爱他了。

后来。

后来董易云回了上海,南京只是他暂时工作的地方。离别是迟早的事。走时他说,海棠,等我处理完家中的事,再来寻你。

耐不住等待。且,等得太长太久。

三年后,却是海棠去上海寻到董易云。他不再穿英气逼人的笔挺军装,比起两年前的神采奕奕,多了不得志的颓靡和随遇而安。他还是三年前的声音唤她,海棠。这一次,他没有退让。他甚至是急不可耐的拥她入怀,带她到高级酒店的西式房间里。

问到这些年的等待。董易云说,他不能离开

家里的太太,这会令他丧失多年辛苦奋斗所积攒的一切权利,他也不会再有平坦的仕途。他说海棠,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让我们随心所欲,适者生存的道理不是没有由来。所以海棠,你要相信,我不是不想来找你,也不是忘记了你,我有难言的苦衷。海棠,你会明白我的,是不是?

海棠能说什么呢?她背离家人,抛弃一切来寻他,只为来听董易云说这些早已被她所不齿的道理吗?走投无路大概就是这样的状况吧。海棠太相信董易云,以为找到他,幸福便会随之而来。无奈自己早已被他放弃。

海棠自己租了旧房子,安顿下来。她拒绝董易云给予的一切援助,她不要董易云的施舍。她依然爱董易云,哪怕董易云不肯为她放弃更多。她还是决定等下去,像董易云告诉她的,等到他不再受制于太太家的庇护,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海棠等待着,这之前,她要与董易云平起平坐,她不要变成董易云的附属品,等待他的接济。海棠开始找工作。

但这上海,尤其是这个年月的上海,终归不是女子的天下。

海棠倾尽从南京带过来的财物后,只得在百乐门谋得一份普通职员的工作。在那里,她只是侍者,不比光鲜亮丽的舞女和交际花,她干的是伺候她们和客人的工作。薪酬也仅有她们的十分之一不到。但海棠知足,她需要的仅仅是养活自己,不必靠董易云也能养活自己。

一周后,海棠在百乐门看到董易云。他喝着海棠端过来的香槟酒,吓了一跳,海棠?你怎么在这里。海棠气红了脸,我在这里工作,我的工作就是伺候你和与你欢颜的女子,她忿忿的说。海棠的眼泪夺目而出,她躲到取酒的杂物间里,以为董易云会跟着过来哄她,直到她忍不住又跑出来,却看到董易云搂着百乐门的女子上了他的黑色洋车。

他怎么可以这样无视她的存在?门口的媚色灯光下,海棠萧瑟的立在那里,风吹起来,她额前的短发也跟着飞舞,丝丝的发轻抚她的脸,她的美目蛾眉间,是娇弱的坚毅。

近一年的时间里,海棠都与董易云形同陌路。她对其他男子笑语欢颜,赢了奢华的生活,也赢来演艺公司老板的青睐,他捧海棠上了月份牌,捧她演了电影。当然,演艺公司的老板绝非不求回报的对海棠好。他拿了叫做苏岳霖的局长的钱,也借他的势力谋了不少好处。苏岳霖看上了海棠,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还人情而已。

意外在百乐门里撞见海棠后,董易云找过海棠几回,屡屡碰壁后也就作罢。后来的日子,就算碰面,彼此也是视而不见了。直到海棠拍了电影红起来,男人们以认识她当作闲谈的资本,董易云就再也坐不住。他找到海棠,声泪俱下,再次赢得美人心。

他说,海棠,你要相信,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子。

海棠听得落泪。“董易云”这三个字,今生怕是再难舍弃。

中秋过后,天气就凉了下来。晚上出门,要拿了披肩或者外套随身带着才好,好在做了几部电影的主角后,海棠已不必再日日应酬。她等在家中,演艺公司老板和报刊的记者会自己约时间上门拜访。

苏岳霖也不常来,局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说了算。海棠这里他一周才过来一次,甚至有时候半月也看不到人。这倒好了董易云,他也不再忌惮家里的董太太,一有了时间就往海棠那里去。董太太的娘家在上海虽然也曾有权有势,但时局的变更却由不得人,而今董太太的家人都去了香港,也只留得董太太独自的跟着董易云留在上海。海棠深知对不住董太太,面对董易云也开始心生矛盾。董易云是海棠留在这上海的最大原因,而董太太,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海棠与她日渐熟络起来,常常的约在一起打牌,有时也相约着挑了好料子去裁缝铺子做几身旗袍。

董太太的心事,海棠看得通透。董太太无力要求董易云做什么,只得从海棠这里下工夫,希望海棠能因着与她的交情,放弃了董易云。毕竟在她看来,董易云不过是海棠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且以董易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给不了海棠长久的庇护。海棠已经有了苏岳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董易云与苏岳霖的官衔势力,也是差了太远。

海棠也试着疏离过董易云,董太太对她越好,苏岳霖对她越好,她就越是难受,常常的谴责自己。只是,海棠越是想要放手,就越是离不开董易云。对董易云的感情,远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董易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女人呵!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总是怀着特殊的感情,无论他曾经怎样的遗弃她,把她伤到体无完肤。离开董易云,需要太多的勇气。试过几次后,海棠也就放弃了,她想自己的勇气还没能积聚到可以彻底与董易云决裂的地步。

于是海棠对董易云说,我们离开吧,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地方那么大,哪里都有我们容身的地方。

好啊。

海棠颇有些吃惊,她没有想过董易云会这样爽快的答应她,她只是试着提出来,希望董易云可以考虑一下。毕竟自从董太太娘家的势力衰退后,董易云的事业就再也没有什么起色。

好啊,董易云说,不过在这之前,我们须得好好谋划,而今哪里都不太平,我们要多聚些钱财防身。你以后就只跟着我了,不比现在的风光,我绝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累。

海棠心里暖起来,不怕,她用手圈着董易云的脖子撒起娇来,她说我还有些积蓄,该是够了。

但董易云始终坚持要赚够了能养活海棠的钱才带她离开,海棠也不再说什么。董易云答应带她走,这个决定足以让海棠撑过由于可怜董太太带来的愧疚情绪,也足以让她能够坚持熬在比她大了三十来岁的苏岳霖身边,她得依照董易云的吩咐,在枕边吹吹耳风,好借着苏岳霖在上海政府的人脉,提拔升迁董易云,也好让董易云有更多的机会捞到更多钱财来带她离开。

海棠最后一次见董太太,刚好是农历的九月十五。

这天的事情,海棠记得很清晰,温热潮湿的上海骤然降了好些温度,早上起床的时候,她还吩咐伺候的刘妈妈给添床厚点的被子,董易云晚上会过来,他是怕冷的人。这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常去的那家裁缝铺子前有人中了枪,不知道因着什么原由。这天海棠与董太太正在店里与做旗袍的师傅谈着旗袍款式的问题,只听得门外砰砰的枪声,等到海棠他们跑出去看时,门口已经倒了一个男人,他的蓝色短衫被流淌出的血液从胸前侵湿了好大一块。海棠吓得呆了,还是董太太急急拉了她回去。

这样的一天海棠怎会不记得,回家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董太太。董易云也是那天晚上来过后,几天没见着人影。后来海棠还是从刘妈妈那里听来的消息:董太太死了。

死了?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听说是投河,刘妈妈小声的说,被捞上来的时候涨得鼓鼓的,据说那面容,恐怖极了。

海棠听完就再也站立不稳了,像是突然没了力量,整个身子就轻飘飘的软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海棠一直都没有出门,谁来也不见。连董易云也被生生的拒之门外,只有刘妈妈一人伺候着。后来苏岳霖来了,问起刘妈妈。她说海棠姑娘怕是被董太太的死讯吓着了,夜夜做梦都董太太董太太的喊着,几天也没能吞下一口饭。

那日,苏岳霖带走了海棠,海棠也不拒绝,跟着苏岳霖住进了苏家。

第二年的中秋很快就到了,五十多岁的苏岳霖订做了整个上海最大一块月饼,邀了好些客人来。这天,因他娶了如花似玉的电影明星海棠,整个上海滩也跟着沸腾起来,大街小巷里的人们都围在一起,说着苏局长的好福气。

董易云也去了苏家。他是苏岳霖颇为赏识的人才,他的精明能干赢得了苏岳霖的提携,好似多年前的样子,又变成前途无可限量的青年才俊。

董易云认了苏岳霖当干爹,海棠嫁给苏岳霖这天,当着苏岳霖的面,他很识实务的叫了海棠一声“干娘”。

这年的中秋月朗风清,苏家灯火通明,道贺的人们笑着笑着,就一直闹到深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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