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从小到大,哥哥陆风的命运似乎总受“千禧年之神”的眷顾。
由幼至长,妹妹陆雨的成长却是在莫名倒错的记忆里化身为二。
歧路兄妹情,向死而生处激荡。
一
陆风出生于1982年12月31日深夜的上海,属狗,摩羯座。
陆风的父亲陆建国虽说算不上很迷信,但为了儿子的名字,还是特意看了不少五行、八卦、易经、斗数之类。陆风的名字虽然看起来像是随意取的,但陆建国还真是为了儿子不辞辛劳见过好多道士,直到遇到一个半仙。据陆建国的描述,这位半仙不仅其人一派仙风道骨,更是把家里遇到过的劫数一个个都说得其准无比。从他口中说出“陆风”这个名字,五行平衡、六神旺度,才算最终确定了下来。
自从有了这个儿子,陆建国开始在家里供起了阿弥陀佛,本来就没什么主见的母亲黄秀玲也是从善如流,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是雷打不动要去上海西南角的龙华古寺烧香拜一拜的。
陆风既不太相信属相也不太相信星座,对于父亲相信的这些命理术数更是无奈。他试过在父母面前进行科普,结果被父亲一句“几千年的传承总有他的道理”这样没有道理的话顶了回来,于是他就再也不当着父母的面顶嘴了。他不再当面顶嘴,与其说是因为脾气好孝顺父母,不如说是因为他心虚。陆风心里有他自己的信仰。而且若是说起来,其实他的信仰比父母的更是叫人难以启齿。“我的信仰若是说出去,怕是会被人笑话吧,笑父母的话不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这才是陆风保持沉默的理由。
陆风的信仰,是关于自己的。
陆风的十八岁生日是2000年12月31日,那天一过,就是千禧年的开始。
陆风深深地信仰着,自己的十八岁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十八岁的那天,千禧年的前夜,一定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情发生。
关于这一点,他从未和任何人提及过,包括最好的朋友郑爽。
二
陆风从小到大成绩一直都很好。那个年代还没有“学霸”这个词,老师表扬起来比较含蓄,通常说的最多的就是,“大家要向陆风同学学习,每门功课都在年级名列前茅。”
相对应的,陆风的小伙伴——邻居郑爽——的父亲每次开家长会时,被批评得也是非常含蓄,“郑爽爸爸啊,郑爽最近功课还是不理想,需要继续努力啊。”
老师含蓄,不代表家长含蓄。郑爽的爸爸家长会归来,常规武器是拖鞋,进阶武器是木尺,失去理智的时候简直有当年武侠宗师的风范,手中武器从心所欲,扫帚、饭勺皆可伤人。作为郑爽的好朋友,陆风经常到隔壁劝架,不过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和优秀的陆风相比,自己的儿子更加相形见绌,所以陆风劝架就好比在旺火上浇了一桶油。陆风听着好朋友的呻吟吃晚饭的日子,不在少数。
一帆风顺,可以说是陆风从小到大的写照。
谈不上很好看,却被挑中拍广告节目,六岁就赚广告费贴补家用;
谈不上很聪明,却不用花太多心思就能跟上学业,不必费钱费力去上补习班;
谈不上很好运,不过在各种考试竞赛里,总是能够刚刚好达到预期成绩;
谈不上很多朋友,但是每一个朋友都是掏心掏肺,绝对义气的。
陆风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冥冥之中,他觉得他是受眷顾的。他不知道自己受哪个神灵保佑,也不太相信有神灵这回事情,所以他仍然归功于自己独特的生日。
如果上海上空有个千禧年之神的话,那自己一定是受祂照顾的吧。
于是,陆风经常和这个莫须有的千禧年之神在心中对赌。
“如果这次考试全年级第一,就证明了你的存在!”
“如果我喜欢的女孩子一周内和我讲话,就证明了你在帮我!”
“如果今年我都不吃牛肉,你就要现身!”
“如果我在身上刻上血字,你就会显灵!”
结果有时准有时不准,至于显灵和现身,自然是从未发生过。
有时陆风自己也觉得自己挺蠢的,不过反正是藏在心里,谁也没法儿笑话他。陆风的信仰当然算不上虔诚,他虽然抱有怀疑却仍然相信着,这样的自己,比看起来仪式感十足的信仰者更虔诚也说不定。
1998年7月,中考发榜。陆风和邻居兼死党的郑爽的第一志愿都是本区最好的百年名校,陆风一如往常,险而又险地过了分数线,郑爽则名落孙山。十几年的好友一朝分别,陆风不知如何安慰……好吧,就算被笑话,也无所谓吧,反正本来就是个笑话,陆风打算把自己这奇怪的千禧年信仰告诉郑爽。
“……是挺怪的想法。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有些莫名的坚持,比如我觉得走路不要踏到地板之间的分割线,否则就会过不了及格线。”郑爽说,“但是结果你看,这段时间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的分割线,仍然是这么个结果。”
“从好的角度看,你以后走路再也不用低头看着线走了。”陆风调侃道。
“那我宁愿一辈子都遵守这个规则,现在让我跟你去一个学校。”郑爽口气里有些无奈又有些哀怨。
“殊途同归,大学我们考到一起就好了,反正我们住那么近,不会因为学校不同就断了联系啊。”
“没事,不用安慰我。”郑爽人如其名,是个爽快的人,不一会儿便看开了很多,“其实最可惜的还不是和你分开……”
“那什么最可惜?”陆风非常疑惑,他还真没想到有什么比兄弟情更重要的。
“说来,这个还要你帮忙呢。”郑爽偷偷凑到陆风耳边,遮着嘴轻轻说道。
看到郑爽神神秘秘的样子,被吊起胃口的陆风“嗯”了一声静待下文。
“你知道的……那个……陆雨的事情……还要你……多帮帮我……帮我那个……说说好话!”郑爽说完,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
三
陆雨……陆雨……
陆风的眼前猛然一亮,一团烛火大小的光团依稀呈现在眼前,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光强从接近日光灯的强度在极短的时间内升高了数十万倍,仿佛好几个太阳凑到陆风的眼前同时闪耀,教他无法直视。陆风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仍然无法避开这刺目的光芒,甚至光强还在不断地增长。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活生生被刺瞎双眼的时候,一切恢复了平静,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因为过于强烈的对比,仿佛成了一个不会反射任何光线的理想黑体,陆风两眼一抹黑。
郑爽这句话不仅在视觉上让陆风无法承受,更在深层次上让陆风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击。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但是异常强烈。夸张点儿说,是一种死后新生的感觉。在一秒钟之前,不,是在远短于一毫秒的更短时间之前,旧的陆风已经死去。现在的陆风,是全新的陆风,是和过去不再有连贯性的陆风。
陆雨出生于1984年10月20日凌晨的上海,属鼠,天秤座。
陆雨的父亲为了生下陆雨,被罚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让本就拮据的一家三口几乎每天都饿着肚子过了一整年,还欠下了不少人情债务。陆雨的名字看起来像是随意取的,其实还真是随意取的。父亲陆建国说,哥哥叫陆风,妹妹就叫陆雨吧,风雨同舟。母亲黄秀玲继续从善如流。谁也没有再去学五行、八卦、易经、斗数,也没有再去找道士半仙,就这么定了下来。
陆风长大之后,谈不上喜欢自己的名字,只是觉得在作业本考卷上写这么两个字的时候还挺省事的。但是陆雨长大之后,却非常喜欢自己的名字,不仅仅因为在作业本考卷上写的时候省事,还因为每个下雨天都会在无数弄堂里,从无数人口中,或急切、或愤恨、或温柔、或呢喃地叫喊她的名字。
“兄弟,这就不够意思了!”郑爽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是什么意思?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等你一句话!”
“不是……你知道,我和陆雨平时说话并不多。她的歪理多得很,我说不动她不要紧,怕就怕产生反效果。”陆风斟酌再三说道,“到了新学校再说,反正我们进的是同一所高中,有的是机会想办法。”
“大舅哥……”郑爽贼兮兮地喊道。
“滚!”陆风毫不客气。
1998年7月,中考发榜。陆风和邻居兼死党的郑爽第一志愿都是本区最好的百年名校,郑爽一如往常,名落孙山。陆风从小到大成绩不算很差,但是关键的时候总是发挥失常,和郑爽考入了同一所普通高中。这一次,陆风再次落榜,和第一志愿学校分数线只有一分之隔。
“扫把星”三个字,简直是陆风的写照。
被挑中拍广告节目,上镜那天发烧三十九度去医院吊针;
上课知道答案的时候总是不被点名,不知道答案的时候总是被点名;
开灯容易爆灯泡,踢球容易踢到人,睡觉总是落枕,拉屎还总堵马桶;
至于打牌、打赌这种带点儿运气的游戏,从来都是输多赢少。
陆风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意。他觉得自己是倒霉蛋。他不太相信有神灵这回事情,所以他把一切倒霉的事情都归咎于自己独特的生日。千禧年的前夜,是他十八岁的生日,这一定意味着些什么。不过,如果上海的上空有千禧年之神的话,一定是一个恶意满满的神吧!
灾厄并没有把陆风变成一个混蛋,相反倒是磨出了陆风坚韧的特性。他虽然也会抱怨,但是内心非常坚强,冥冥之中,他相信十八岁之后的他会成为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保护家人,保护妹妹,是他可以毫不犹豫豁出性命去做的事情,哪怕他的妹妹强大到根本不需要他来保护。
四
宇宙不是那么的实在,真空也不是那么的空旷。
根据量子电动力学,真空并不存在,所谓的真空中其实充斥着粒子,只是这些粒子太微小,并且不断地产生和消失,因此难以探测。
陆雨就是这样的存在,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存在,而是不断产生和消失着,只不过对实在世界产生的影响总和为零而已。
如果让一个诗人来描写她的样子,一定会把她写成洛神一般的传奇。
但如果让一个哲学家来描写,她则是可以被奥卡姆剃刀直接抹杀的存在。
最后,如果是陆风来写,毫无疑问,陆雨必然就是他心目中那个千禧年之神。
然而,陆雨并不知道她的哥哥对她抱有如此之多的幻想和期冀。就算知道了,陆雨可能也只会笑笑,略微感到有些困扰吧。
陆雨出生的那一天,上海下着罕见的秋季雷暴雨。那一天的闪电泛着紫色的光芒,雨水倾盆,能见度极低,人们对面不能相识。据说当天很多鱼沿着暴雨从黄浦江里逆游至半空,导致第二天马路上到处都是死鱼。
这些怪现象和发生在陆雨身上的情况相比,仍然是小巫见大巫了。
陆雨,生而知天下事。
不过也并没有达到无所不知的地步。如果从智力、经验多方面评估的话,她出生的那一天,相当于一个三十二岁左右的聪慧女子。她敏感而警觉,婴儿身躯的她只做符合自己年龄的举动,所以外人并没有看出她的奇异特质,只记得陆雨小时候是个安静又爱笑的婴儿而已。
唯一的例外是对陆风。每一次对着陆风,她都会龇牙咧嘴,抓他、挠他、咬他,仿佛前世里的仇敌一般。
陆建国和黄秀玲多了一个女儿本来挺高兴的,只是看到她对陆风的表现,觉得她戾气过重,有点儿不喜欢。三四岁的陆风却没有这些个想法,对自己的妹妹疼爱有加。即使被抓、被挠、被咬,他也只会默默地贴上创可贴,继续抱着妹妹玩。陆雨生得极为好看,就算以最挑剔的审美来看,也是没什么毛病的。看到如此漂亮可爱的妹妹,陆风最不舍得拿给别人的长毛绒恐龙玩具,也愿意大方地拿给妹妹玩。
然而陆雨恨陆风,当然不是这种小朋友的示好就能够解决的。因为陆雨不仅生而知天下事,而且她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能看到自己未来的一生,是的,直到她的生命尽头。
她的意识活像一对被强子对撞机轰裂的电子和反电子,一个通向未来,一个前往过去。过去与未来的意识活像一对互相纠缠的量子,哪怕隔着永恒的时空,却仍能瞬时感应到彼此的状态。
在她三十二岁五个月又二十三天的时候,她为了救下身在危局的陆风,不顾一切。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将来的自己做出如此选择呢?她很快就不记得了,只有那份强烈的情感留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像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先知婴儿,对将来的记忆不断地减少。她出生不久,就知道了自己死去的一切细节,可是却又立刻地忘却了。这种哀伤的感觉,比常人看着时光在指缝间流逝,又更多出一份凄凉。最终陆雨剩下的,只有对陆风无端的厌恶。
上学之后的陆雨,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小学一到二年级所有考试全满分;
考入全市最好的私立小学,享受全额奖学金;
小学四年级的她获得了奥数全国一等奖和世界头脑奥林匹克的冠军,并保送全市最好的初中;
其他诸如大队长,优秀学生,各种大小奖项真是数不胜数。
如果要用两个字来形容陆雨,那就是“完美”。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必然是“十全十美”。
陆风的感受则略有不同。从小陆雨对自己就一直有一些排斥,以前陆风都归结为陆雨的小任性。可是慢慢地,他越来越觉得,陆雨只是针对他一个人而已。自己对陆雨的所有好,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啊,陆雨当然有骄傲的资本,做哥哥的本应该为她开心才是。但是看到陆雨不冷不热的态度,连对哥哥起码的尊重也没有,让陆风感觉很是不爽。“在陆雨眼里,我好像是夏天里的棉袄那样无用的事物吧……”陆风如此想到。
和陆风一起长大的郑爽,也看着陆雨一天天长大。陆雨对这个邻居家的哥哥一直很友好,不过郑爽对她则是深深地爱慕着的。这一点陆雨没有察觉,然而就算察觉了,陆雨也会觉得初中生的郑爽还是个小孩子吧,自然是没有吸引力的。
读书、复习、备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千禧年就这么过去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总有些事情是有变化的。比如陆风、郑爽、陆雨各自都考入了大学。比如,陆风不再信仰他的千禧年之神了。比如,郑爽找了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朋友。比如,陆雨的学校在北京,但她不再想和她原本厌恶的陆风分别了。陆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所有将来的事情。她只记得小时候的陆风对自己的好,哥哥就应该护着妹妹的霸道说辞,以及对自己莫名其妙厌恶陆风的自责。
陆雨十九岁北上的那天,下着和她出生那天相仿的大雨,电闪雷鸣。父母因为工作原因,没有能送行。陆风便承担了这份送行的责任。
帮陆雨把行李归置好,陆风给了陆雨一个大大的拥抱,便转身离去了。他不知道的是,陆雨透过车窗目送哥哥离开的背影,眼中早已饱含泪水。
五
“……薛定谔的猫并不是或生或死,这种概率和经典概率不一样,是一种处于量子叠加状态的概率,它是既生又死的。这种状态下的猫,在量子退相干之前,它存在的历史和不存在的历史是同时存在的。
“……量子纠缠是量子理论中最重要的发现之一,一旦两个粒子互相纠缠,观察其中一个粒子的状态,另一个粒子也会即刻发生相应的状态变化,即使是相距遥远跨越数百光年的长度,甚或是跨越数十年的时光。”
陆风趴在桌上,倒不是因为觉得现代物理史无聊,也不是觉得老师讲得不好。自从他考入这所位于上海东边的三流大学,学业对他早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他的妹妹陆雨是那么出色,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初中、高中获奖无数。他趴在桌上,就是为了方便偷偷看走廊另一边的思文。
思文是班里的班花。虽然物理系女生不多,班里一共也就四个,但是这个班花的名号却仍然是名副其实。思文相当漂亮。陆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脖子。世界上竟有这么修长无瑕的脖子!对视的那一刻,思文一对秋波中藏着无尽的心思,一副欲言又止的仪态。在如今女孩个性越来越张扬的时代中,思文属于极为内敛的类型。喜欢她的男生能从学校东门排到南门,但两年来她却从未传出任何八卦绯闻。陆风没有意识到,思文和陆雨性格上非常相似。也许潜意识里,陆风喜欢着和自己的妹妹陆雨相似的类型吧。
趴在桌上的陆风,看着思文认真记笔记的样子,略微感到有些惭愧。不过自小到大都被自己的妹妹稳稳压制一头,对此倒也是早就习惯了。笨蛋再努力也没用的……他如此安慰自己。
身处同一专业,近水楼台的陆风问过思文来这所学校的原因,思文坦诚自己根本看不上这所学校,不过高考发挥不佳,失利跌落至此。她还说起她的志愿,恰好就是陆雨考上的学校,巧的是竟然连专业都是同一个。
陆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关系,自己逐渐成了思文身边唯一的男同学。不过就算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不会为此感到屈辱,只会觉得,大三那年,妹妹的高考,好像给他也带来了点儿好运气。
思文特别爱问陆风关于陆雨的事。陆风挺理解思文的,其实他也想知道,在向往的北大念书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他每周都会打电话假装关心陆雨,实际上是为了获取点儿和思文聊天的资本,来博得她的好感。
大三一整年,陆风和思文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图书馆一起念书。学渣陆风从学霸陆雨那儿现学现卖,给另一个学霸思文讲课,这也成了两人各自寝室卧谈会的笑话。
六
陆风和思文在大四的时候终于走到了一起。陆风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思文和陆雨早就在她们认识不久之后就互相加了MSN,她们谈人生、谈理想、谈深造、谈陆风,她们相识恨晚。如果陆雨是男生,思文早就嫁给了她。陆雨并不是男生,她帮陆风说了无数好话。
陆雨知道陆风的博客。那是一个陆风只想写给自己看的博客。陆雨在很小的时候,就记下了博客的网址。二十一岁的她不知道,很久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自己要记录下来,但她仍然每周都会翻看陆风的博客,直到成为一种习惯。
陆风在博客里写过很多趣事,写过很多感悟,写过兄弟情,也写过对思文的深深眷恋。不过陆风的博客里罕有陆雨,仅有的几次提及,也都是一带而过,但是只要看到陆风写到妹妹两字,陆雨就会高兴一整天。
和思文的每次约会之前,陆风都会在博客里写下长篇大论。心思敏捷的陆雨便看似貌不经心地向思文铺陈。
比如第一次约会。陆风从小生长在徐汇,便自顾自地订在了徐家汇,丝毫没有考虑思文家住浦东交通不便。当时正值徐家汇公园三期竣工,陆雨便把这消息悄悄透露给了思文,让她心思涌动,于是约会便有了心有灵犀的错觉。
比如第一次吃饭。陆风订了一家自助烤肉店,丝毫没有顾及女孩子第一次吃饭需要考虑的形象问题。陆雨又一次成了及时雨。她和思文谈起身边有个看起来不错的男孩子约自己吃饭,但吃得比自己还精还少,显得自己胃口太好,好不尴尬,都没吃饱饭。最后两人一致认为,男孩子还是找个能吃点儿的好。于是第二天烤肉店中,思文眼里的陆风仿佛多了一份体谅。
陆雨介入最厉害的一次,当属陆风和思文看的最后一场电影。
那是在毕业季的时候,陆风已在区土地规划局找到了一份给长辈长脸的体制内的工作,而思文则在备考GMAT为去美国继续深造做着准备。两人谁都不曾提及,但是谁都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离别。
出国前夕,两人相约在徐家汇看最后一场电影。衡山电影院的回雁厅,在徐家汇众多电影院中最受两人喜爱,因为设了不少情侣座,更因为他们在这里留下了无数次美好的回忆。
陆风和思文满怀期待地去买票,可不曾料想,上映不久的《史密斯夫妇》竟然一座难求。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眼前的缺憾竟让思文突然哭了出来。陆风搂着思文,虽然嘴上说着安抚的话,心中却也生出一股苍凉的无力感。
神啊,上天啊,此时此刻,要是能够给我们两张票,就是你最大的慈悲了!陆风心中默默念着。
眼前又一次亮起一团烛火,直到像数个太阳一般几乎要亮瞎了陆风,陆风一个踉跄。
“你怎么了?”思文问。
陆风灵光一现,“要不,我们冒次险吧!”
“你还记得吗?每次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倒数第二排的走廊边的那个座位一直都是空着的!”陆风激动地说道,“我们只要开场之后从厕所那边混进去就好!”
思文的眼睛亮了起来。换平时,她是一个极为守规矩的人,但是今天不同往日,思文跃跃欲试。因为她记得很清楚,自从有一次爆满的时候发现那个位子空着之后,之后每一次他们两个来这里,都会注意那个位子,然而他们发现那两个位置真的永远都是空着的。陆风之前还调侃说会不会是哪个富二代长期包座了?
于是他俩遛入电影院里,这两个位子果然空着,两人互相依偎,叙说着最后的温暖。
当天晚上,陆风写了一篇饱含回忆的长博客。
这个座位当然不是哪个吃饱了撑的富二代长期包的,而是陆雨为了这一天买下的。陆雨看到了陆风撕心裂肺的博客之后,便开始想方设法帮助他。
二十一岁的陆雨记得,十六岁之前的她,准确地说是踏入千禧年那刻之前的她,能够看到将来。
虽然她早已忘记了看到的将来,但是她在自己的日记中记下了很多的未来。
十六岁之后的她,即踏入千禧年那刻之后的她,虽然看不到将来了,但是却能够看到过去。
不同于普通人的记忆,与其说她能够看到过去,不如说,她能够看到并感受到过去某一时刻的自己。
2003年7月,陆雨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能够看到的是五年前初中二年级的自己。她能感受到那时的自己。那时的自己是学业至上,那时的自己对学无精进的哥哥是非常蔑视,那时的自己,和当时的自己,截然相反。
现在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半,正在上大学三年级的陆雨能够看到的是十年前六年级的自己。她能感受到那时的自己是如此叛逆,如此厌恶这个世界和复杂的家庭关系,那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截然相反。
因为截然相反,便等于有了百分百的控制手段。
现在的陆雨发下毒誓,此生绝不会买票去衡山电影院情侣座看电影。
她以此方式来控制十年前的自己去买下了接下来十年的衡山电影院情侣座电影票。
七
不久之后,思文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
思文说会回来。
陆风说会等她。
然而,六年过去了,思文终究还是没有回来。她在美国西部一个满是互联网创业公司的地方开始了新的人生。陆风的心底自然暗暗伤心,但是六年的时光让他早就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现在最让他头疼的,反而是买房。和六年前相比,上海房价又翻番了,而他的薪水增加幅度却远远不及。当年的铁饭碗现在成了一道坎,离职的话体制内的一切经验都要归零重新开始,六年的光阴也就此成为虚度。留下的话,上司离退休年龄还远着呢,升职的日子则是遥遥无期。
陆风内心的挣扎被父母和陆雨看在眼里,父母极为愧疚,没能在当初房价低的时候给儿子添置婚房,现在手上的资金反而不够首付了。虽然心疼,但却实在无能为力。
这个时候,妹妹陆雨也已经毕业四年,在一家世界500强工作,工作强度很大,早出晚归成了家常便饭。她的收入自然比哥哥陆风高出一截,但是于事无补,至少父母和陆风是这么想的。
可是,在陆风三十岁的生日上,陆风收到了一份大礼——一套中环边超过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
房子自然是妹妹陆雨买的。意识到自己脑中关于将来的信息正在不断消失之后,不到两岁的她就将中国千禧年之后的房价股价收藏品的价格波动,用符号和标记做掩饰,画成了涂鸦,留给长大后的自己。而十六岁的花季少女陆雨拿到身份证的第一桩事情,令人啼笑皆非,就是去各大银行、券商和交易所开户。
此刻的陆雨能够看到的是上幼儿园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影响力太小,能够改变的事情太少。她心中的不安感变得越来越强,不仅因为快要失去对于世界的把控感,更因为她的命运按现在的情形推断,再过五年左右的时候,死期便要到来,但是周岁之前的她因为当时身躯太弱小,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自己死亡的线索。
是突然死亡?还是病痛折磨?
想到自己再过几年便会死去,陆雨心中愁云密布。
比起自己离去的伤感,离开父母亲友,才是令陆雨无法释怀的。
八
陆风虽然好奇妹妹如何在工作仅仅四年之后就做到在上海买房的,但是出于对妹妹能力的信任,在这件事情上他保持了沉默。他知道妹妹背地里为他付出了很多,他是如此的幸福。为了报答家人的无私奉献,陆风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自己做生意。他问朋友借了些钱,开了一家便利店和一家奶茶铺。
开始的两年,陆风生意还算不错,他以为人生顺风顺水的日子终于来了,于是大张旗鼓地开始扩张。不到五年时间里,他在线下开了好几家店铺,之前赚来的钱全都投了进去。陆风正想着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自己的事业也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时候,互联网电商开始发力了……
陆风的商超业务受损严重,不得已抵押了资产换取现金流勉强度日。
本来蒸蒸日上的事业变得秋风萧瑟,陆风骨子里的悲观消极劲儿再次占得了上风。如此辛苦卖命地努力工作,换来的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到处问人借钱还债的窘境,还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陆风开始寻找起其他赚钱的行当,没多久,他开始了他的赌球生涯。
上天待他不薄,赌球赢多输少,几乎成了他的另一个主要收入来源。陆雨虽然不喜哥哥的行为,但是赢多输少让她反而不好多劝。况且每次赚钱,陆风对父母和妹妹都是出手阔绰。尤其是陆雨,身居高管但是平时对自己非常节俭,简直到了抠门的地步。陆风自从事业有了起色,就经常给妹妹购置各种珠宝首饰包袋。陆雨的首饰和奢侈品包袋,九成都是陆风送的。
但是在2017年的2月,陆风遇到了改变两个人一生命运的一件大事。
起因是陆风在赌球赢了钱之后,庄家赖账。陆风联合了几个被赖账的球友一起找到了广东某地。这个庄家本来也是熟人的熟人介绍的,陆风他们只是想来讲道理,能拿多少是多少,并没有想太多。但没想到的是,这个庄家是个当地恶名昭彰的地头蛇,赌球只是他的副业,主业是电子商品直营。是的,就是传销。
陆风一行人身陷囹圄,脱身不得,不但得不到钱,反而被要求拉更多的人来壮大公司。
九
“昨天讲的薛定谔的猫就是关于量子物理的科学性!记住!我们这个产品!真正的高科技!高科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普通人听不懂,但是不影响它发挥作用!几十年前要是有人给你说一个小盒子就能够和地球另一边的人讲话,你也不会相信,对不对?我们的这个产品,高科技!怎么?不信啊?你自己都不信怎么说服别人!”台上的讲师抄起教鞭就往一人头上抽去,然后继续滔滔不绝地讲,“和过去的自己讲话,听起来是有点儿玄,不过不玄不是高科技!高科技就是要听起来玄,别人才会买账!
“咳,今天我们要讲的是反物质!别人都说反物质是电荷相反的物质,其实这些人说得都不对!记住啊!反物质是向过去运动的物质!也就是回到过去的物质!利用科学原理,一对纠缠态的正反物质可以传递信号给过去!这是我们老板的伟大发现!我们现在卖的反物质通信器,就是可以和过去的自己沟通!这可是个不一般的发明啊!贵一点儿也要理解!”
“你说什么?用过了发现不准?”台下一个人举手提问,换来讲师一顿毒打,“你个白痴!!不打你一顿不长记性!不是说过了嘛,这叫海森堡不准原理!就是不准的!你以为每次都准啊!每次都准还用得着你卖?!”
陆风虽然不算聪明,但是也看出来了,要离开这里是绝无可能。拉亲戚朋友?罪孽啊。自己白白死在这里?不甘心啊。
陆风想到朋友和兄弟的友情,默然无语。又念及和思文未竟的感情,悲由心生。想起父母对自己的期许,更是伤心落泪。继而想到妹妹陆雨小时候冰雪聪明,长大后善解人意,突然心头一动。
如果是妹妹的话,大概能够解救自己并且自己也毫发无伤吧!
犹豫了一阵子,陆风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开始跟着讲师的逻辑认真学习,对老板前呼后拥,装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先进分子。就算是同来的球友和室友偷偷排挤他,他也照旧,在所有人面前都虔诚地布道。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得到了组织信任,吸纳他成为一员,在两个人监听下开始拨打妹妹电话拉她入伙。
“哥哥!你怎么啦?你人在哪里?!”陆雨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开车,她完全忘记了安全驾驶,激动得差点儿撞到路边的非机动车。
“我没事,和朋友在广东谈生意,手机和钱包掉了。”陆风看着边上的监视人解释道。
冰雪聪明的陆雨如何肯信,但是她并不点破,“那你需要什么吗?我汇点儿钱给你?”
“不必了,我这边也没有卡,取不了,方便的话来一下XX机场吧,航班告诉我,到时候我来找你!”
“……好!”陆雨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恐怕,就和这件事情有关。但是陆雨也知道,若是自己不去,哥哥怕是不能善终。“我这就去买票,过会儿打回来!”
“嘟嘟嘟……”监视人按断了电话,眼里带着不屑和凶狠。一个出卖妹妹的哥哥,的确不值得别人尊重,哪怕这人是个恶棍,陆风如是想到。
陆雨订了隔天的机票,通知了几个靠得住的朋友,便出发了。
十
陆雨现在能够看到的是出生两天后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很想拖两天再去,但是她不敢以哥哥的性命为赌注。她找当地的朋友准备了一些防身武器,但是后来并没有去取。她知道,这是她的命运,她坦然接受,心态和初生的自己截然相反。
她知道,哥哥的电话打给她,而不是别人,一定是对她的信任。这么多年来,唯有她一直让他觉得深不可测。但哥哥又怎么知道,自己的能力到此为止,自己也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呢?
陆雨不恨陆风,因为她想起来了,她在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应存在。她的存在,是因为陆风。她爱这个世界,爱这过去的三十二年,当然也爱陆风。
她想明白了,她的生命和别人不同,有明确的意义。她的时间和别人不同,她的存在也和别人不同。她的生日虽然是1984年,但是她的生命却始于十六岁的某个晚上。
那个晚上,一个越发温婉善良的陆雨走向了今天的末路,而另一个越发恶意丛生的陆雨则走向了诞生。
实际上,这样两个陆雨到底是否曾经存在,都取决于十六岁的某个晚上。而1984年她的生日,则决定了她从最初,到最后的命运。
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过来人,陆雨觉得,出生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果然是可悲的吧。
但是为什么总还是有无数的人们正在绞尽脑汁,只为了了解一星半点的未来呢?
陆雨想不通这个问题,转而又想到,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特殊之处,究竟是会同情自己,还是羡慕自己呢?
十一
北大学士,哥大硕士,上市公司CEO……三十六岁的陆风是一个成功的海归人士,他和黄思文女士组成的家庭幸福美满,旗下几家公司市值引人瞩目,生意全都属于朝阳行业,蒸蒸日上,堪称成功人士的典范。
可是他有臆想症。
准确地说,是他自己觉得自己有臆想症。
他时常梦见自己有个妹妹。他还记得,小时候他甚至看到过妹妹的涂鸦和笔记。
但是他的父母陆建国和黄秀玲从来都笑着和他说,是因为太久远了,所以记忆出了问题。
但是他不相信,这一切如果是梦,那也太过真实。
他记得这个梦,以前几乎每年都会做这个梦,现在越来越少,他生怕有一天彻底忘了。
他自己在梦里是个窝囊的哥哥,梦里有个冰雪聪明的妹妹叫陆雨。
陆雨是个能够看到自己过去的奇妙女子。但是看到并不意味着能够交流,据她自己所说,她和过去的自己之间无法传递信息,而且性格想法截然相反。
最后那次她说什么来着?
脑海中闪过一个三十二岁的女子的脸,她肌肤胜雪,明眸皓齿,说不尽的秀雅清伦。
她说她感谢我给她的美好回忆,即使没有人能记得。
她……真的是不存在的么?
那个梦里的我好像身陷传销组织里,性命堪忧。
她孤身一人来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别怕,她会改变这个可怕的梦。
她说,她回去,一切就都会结束。
说完这句话的她,突然变得耀眼如太阳一般,一种能够感受到的奇妙能量倏地一下弥漫开来。这种奇妙能量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感受到过的,但是却像人类的本能一样根植于DNA当中。在感知到这种能量的瞬间,每个人都立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时空扭曲,还知道这种扭曲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就好像婴儿天生就知道苦的不能吃,甜食有营养一样自然。
“不要忘记我真正的生日!”仅仅留下了这句余音,在陆风脑海中回荡。
陆风猛然间想起了千禧年的那个晚上,十八年前的那一夜,时钟定格在2000年12月31日的23点59分。
全世界的人都沸腾了。街上满是欢呼着咆哮着的人群。陆家嘴、静安寺、徐家汇,各大商圈都像快要死去那般地狂欢着,节庆的焰火不断地升腾,五彩缤纷的焰火把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让其他声音都失去了地位,即使身边的人高呼也完全听不见。
陆风一个人坐在石库门老屋的屋顶上,脚边红瓦片片,远处烟花烂漫,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那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那是他曾经认为无比特殊的日子,此刻却无比落寞。
他觉得上天让他在此时成为一个成年人,一定有其深意。
所以,他相信那天许下的愿望会成真。
于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无比喧嚣的夜空喊出了一句话。
他的喊声虽响,但是却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如果我有妹妹!”
秒针在陆风的喊声中跨过了0点。
“我一定会用此生去疼爱她!”
陆风的喊叫真的让身边的时空产生了一阵阵的涟漪。
陆风眼前的焰火仿佛连成一片,亮如白昼,哪怕他闭上眼睛也无法躲开这刺目的亮光。
亮光之中,坐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十六岁少女,陆风记得她,陆风当然记得她,十六年以来的所有记忆在远短于一毫秒的时间内,都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陆雨!”周遭的声音太响,陆风的喊声连自己都听不清。
但是陆雨听到了,不是通过耳朵,而是来自陆风的拥抱。
陆雨忘记了过去,也看不到将来。此刻她化身为二,一半的她走向过去,另一半的她走向将来。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