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女士,……报告说您的儿子有一个问题……”
“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抱歉,如果您不……我们就必须要……”
尽管罗博长长的毛绒绒的耳朵紧粘着冰箱门,冰箱发出的隆隆轰鸣声仍然让他只能听到一个男声在和他妈妈断断续续的对话。脖颈处的痛楚迫使他坐回到凝滞的黑暗中去。
这是罗博第八次躲在厨房里的冰箱后了。他妈妈在他三岁时在冰箱后挖出了一个洞,非常小,小到罗博很庆幸自己没有幽闭恐惧症。他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只能在这个洞里滑稽地蜷缩成一团或是像思考者那样佝偻着背坐着,第一次他躲起来时他还能在洞里自娱自乐地跳舞呢。罗博尽力想让自己沉湎于回忆这样他就不必忍受住打开冰箱后门吹点冷气的诱惑了。这个前后都有门的冰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免得他的躲藏超过十二小时,他需要一些冰箱里的水和萝卜。他可永远忘不了他妈妈飞扬而扭曲的眉毛当她在一次夏天的躲藏中发现罗博每隔一小时就把自己的脑袋放进冰箱凉快一会儿。
“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呀?”小时候的罗博问过她。
“不要跟别人说你会藏起来。”他妈妈会抿紧她的兔唇然后严肃地盯着他。
“我不会说的。可是为什么呀?”
沉默是他能得到的唯一答案。
尽管如此,有些事并不是那么难以发现。罗博无法确定哪个具体的时间点他知道了真相,这些事总是发生在不知不觉中的,他想。也许当他妈妈在他每回出门时给他铺上一层面粉来掩盖他有些淡蓝的兔毛,然后总是逼着他带血红的隐形眼镜来盖住他紫色的眼睛时。也许是他每回日落在街角闲逛时看到的“我们爱吃萝卜”大海报泄露了谜底(顺便说一句,他只能在日落或是天蒙蒙亮时在外头闲逛,其余时候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否则他妈妈就担心坏了)。电视上那些五花八门的萝卜广告告诉他的也有可能,旭日牌总在说他家的萝卜怎么红而嗑吱呱叽牌以脆脆的萝卜著称,还有多汁的萝卜,甘甜的萝卜,辣萝卜。罗博记得所有的广告,只是没一款是他喜欢的。不像他的妈妈,实际上也不像兔子共和国国的几乎所有公民,罗博喜欢吃葡萄和西兰花。
冰箱门在黑暗中吱呀一声。有人在推开冰箱。罗博想,也许被抓到比用高温闷死自己听起来要好一些。突如其来的光照让他失明了几秒钟,接着他睁开眼睛,直望进他妈妈的眼睛,那看起来比平时更红了的兔子眼,虽然平时它们也达到国民标准的红。她一定是哭了,他想。
“小伙子,你需要好好治疗你的问题。”那个男声插了进来。
这就是结局。罗博发现自己一点没被这个念头惊吓。总统在几天前的萝卜纪念日上又做了一次重要讲话,并宣布和强调了一位合格的兔子公民必须有对萝卜永恒的爱。“那些没有的公民,都有问题,”他说。有问题可以说是共和国里最严重的病了,严重到一只普通的兔子避免谈到这个词语就像它本身都是一种病一样。“萝卜”随处可见而“问题”是它不可见兔子的鬼魂。罗博只来得及叫一声“妈妈”就被那个办事员从厨房里推了出去。
没有一个离别。
“你的姓名。”
“罗博。”医生的脸上有一丝安静的冷笑。罗博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所有的毛都竖起了鸡皮疙瘩,变成了刺。大概妈妈给他取这个名字多少想让他和萝卜沾点边吧,他不禁想。
“这是全名吗?你姓罗?”
“我随母姓,你知道的,我没有父亲。”
医生投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罗博瞬间领会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可以确定他妈妈曾经爱上的男人一定也不吃萝卜,他是否和罗博一样因为营养问题毛色偏蓝呢?他又是否也爱吃葡萄,有着一双紫色的眼睛?罗博猜测着,他从没在他妈妈面前提过那个人和这些问题,甚至很少像此刻一样去想他。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他一直渴望见到他。
询问继续了下去,罗博不明白为什么医生要问这些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每个词语都在病房里回响,有一种热闹的错觉。罗博偷瞄了一眼医生的笔记本,看见他匆匆将‘紫罗兰’涂改成一个犹犹豫豫的‘蓝色’。他想他的蓝色的兔毛一定被橘红色的夕照了染成了紫色。然而那微弱的窗户外的夕阳,没法使他觉得温暖。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冻住了,从他胃部的一个角落开始。
迟早,关于‘问题’的问题将会到来。罗博准备来一个坚决的否认。他抵抗着,不想被自己拽入诸如‘你以为这有什么鬼区别’的消极想法。他要说不,一个终极的,坚定的不,尽管‘不喜欢萝卜’和‘有问题’几乎在他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你喜欢萝卜吗?”医生的声音使他警觉。罗博感到了一股想撒谎的本能。尽管如此,他说了不。
“勇气可嘉,年轻人,诚实在这个病房里是极少的,这样我们就容易多了,不是吗?”他朝罗博轻点着头,仿佛在评估一个花瓶。“兔子喜欢吃萝卜但你不喜欢,这是怎么回事?”他停顿了半分钟,等待一个他不会得到的答案,接着他继续用循循善诱的语速说着,“这说明你有一个问题。”然后他朝着罗博,露出‘你可以承认了’的微笑。
罗博觉得这个微笑那么倒胃口,他坐在那,神思渐远。他想起第一次听到‘问题’的那个周日下午,他妈妈出门到黑市上给他弄点葡萄去了。他赶紧抓住机会,打开了平时不被允许被打开的收音机。一个低沉的声音飘了出来:
萝卜是我们重要的传统,因为如果没有萝卜,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以及我们在种族的历史上的位置;萝卜是我们国家赖以生存的基础,因为如果没有萝卜,我们将生活在地狱般的贫瘠里;萝卜是我们的救世主,我们的血脉,和我们的一切。我们,兔子,热爱萝卜。那些不热爱的兔子,有问题,请允许兔子大联盟来照顾和治愈他们。
讲话的最后,放国歌:永远的萝卜,我们的爱……
‘问题’这个词像一块扔进罗博胃里的石头,或者一条盘绕着他心脏的毒蛇。当他妈妈回家时,他冲向了她的怀抱。
“等一下,博博!你那么饿了吗?你可以吃一点冰箱里的萝卜的。”
“妈妈……”
“怎么了,宝贝?看,我买到了西兰花,对不起外面没有葡萄了。”她试图把她的右手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给他看看新买的西兰花。
“妈妈,我有问题吗?”对肯定答复的害怕抓住了男孩,他屏住呼吸,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犯。
“你听了收音机。”她僵住了,随后与他紫色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也许一个世纪后,罗博感到她的手掌摸着他的左脸颊。
“不,你没问题,宝贝。”一个平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没有问题。”
“但是,但是我不喜欢萝卜,”他轻声说道。他已经知道了他躲藏的原因。
“我知道无论我的宝贝喜欢什么,他都完全没有问题。”
夜幕在窗外降临。医生的笑容在惨白的灯光下依然没有任何缺点地慈爱。罗博不知道他的妈妈那时候究竟是在安慰一个六岁的罗博还是她真的这么相信着。说到底,究竟什么是问题什么又不是呢?如果问题就是被定义为和其他人不同呢?每年级的历史书都有一个章节叫做‘救世主萝卜’,重复地教育着祖国母亲的土地是多么适合种植萝卜。即使没有问题,罗博也能感到一丝没爱萝卜的原罪感,毕竟萝卜与国家土壤简直是天作之合。他无法避开这些想法,不能像平常一样。
“我没有问题。”他只能在话语里加重每个字,仿佛它们是他可以躲在后面的盾牌。
“好吧,孩子,大多数病人认为他们也没有。”
“我没有问题,”他坚持说,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为了他不能再吃的西兰花和葡萄,也许。
医生摇了摇头,走出了病房,留下罗博盯着墙上黑色的斑点或是蜗牛。罗博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他从不知道有谁从问题医院里出来的。他妈妈的朋友付夸先生保证说有兔子从里面出来并过上新生活的,但他可是个讲话出了名的浮夸的兔子,他这么说的时候还屈起了他的食指指向了一个神秘的方向,另一手还半掩着嘴。罗博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一个他们赏赐的或是他自己祈求得的结局。在病房里的第一晚,饥饿已经在一口一口吞噬着他。
五天后,病床的地板上落满罗博蓝色的兔毛,足够做个地毯了,罗博想着,挤出一丝笑容。他不需要去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毛色是怎样的黯然。这就是结局,他对自己说。他的声音在自己长长的毛绒绒的耳朵听来也是微弱无力的。他最后还是晕倒了。
半醒之间,罗博感到一股甜美的,无比甜美的汁水滴进了他的嘴巴,那么甜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他在吮吸着妈妈的奶汁。
“我没有问题,”他在梦里呢喃。
“是的,你没有,宝贝。”一个声音安抚着他,向他保证。他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