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尼克斯
1.下降。凤凰城、阳光之城——菲尼克斯,平坦的巨城像仙人掌森林一样往四面的荒漠伸展,像一块大面包上的一种灰霉菌侵占另一种青霉菌。巨大的蓝天底下,光线肆意辐射,汽车飞驰,行人寥寥,加油站的招牌高耸矗立。从飞机上看,美国的民居可能要比地球任何别处都宽大,而菲尼克斯的民居比起纽约、新泽西这些人口稠密之处,又更加宽敞。低矮宽大的建筑地衣一样强韧地贴在地面。日晒、高温和资源支撑着这种空间奢侈。
2.荒凉,寂静,美丽,菲尼克斯猛烈的阳光是种有形的物质,与凛冽的横风摩擦,不断从天上送来一种轻微的底噪,还带着侵入视线和头脑而令人昏昏欲睡的眩光,视线中唯一运动的东西是停车场待售汽车上的彩色气球。稀少的人烟营造了这里的寂静,而真正的寂静来自于反常的干净,这里没有清扫车,也没有清洁工,但垃圾这种文明的排泄物就像荒漠里的树叶一样稀少,在市区高速公路两旁是高约三米的围墙,将风沙挡住,每15分钟一辆轻轨电车在站点停靠。一切设施和服务都像是被遗弃而自我维护的系统,使城市拥有一种手术室和空荡荡的银行大厅一类的气息。人在获得清洁和便捷时也感受到不绝于缕的孤独的恐惧。
直到来到动物园,才有机会惊叹这个城市的热闹(拥有140万人口高居全美城市第五名),父亲拉着坐满四个孩子的小拉车,一家家人分享超大份的薯条和可乐,丁点大的小孩在喷泉里玩闹。 在看响尾蛇的时候,和一对会用中文说客套话的传教士夫妇聊起了天,他们在青岛、北京和上海住过几年,最近从温暖湿润鲜花之地佛罗里达搬到菲尼克斯(为什么?),以至于我们在看土拨鼠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而略感遗憾。
3.当地的朋友笑我不该把旅馆订在市中心,那里啥也没有,他们说,菲尼克斯的活力在坦佩、梅萨这些卫星城,这种说法既不全对也不全错。城市中心有一些高楼,两座全国联盟的体育场,写字楼下人影稀疏,仅仅是个上班的地方。夜晚我从表演弗拉明戈的餐厅鼓完掌走出来,带着醉意和太太经过市民空间公园,远远看到一个悬浮空中的巨大漩涡。这个漩涡绝对独一无二,像一阵凝固的蓝色风暴,在夜晚鬼魅般幽幽旋转。它的名字叫做Her Secret is Patience, 典出爱默生的诗:遵循大自然的步调,她的秘密就在于耐心。
4.菲尼克斯的骄傲: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也不可避免带有垦荒者的特质。1885年,这是一所师范学校,而随着一百多年稳定的发展扩张,现在她已经成了一座延绵的象牙宫殿,比任何其他州立大学都更实力雄厚、容光焕发,花钱不眨眼。但因为唯独不花钱买榜, 该大学2009年被USnews排在全国100名开外,她应付的方式是做一个新的排行榜,把自己放上去,据说广受认可。
从大学的A山往下眺望,我看到一个从所未见的城市:无限铺开的生活社区,在高山之间的平原上自我复制,这里的怎么都找不到其他城市无处不在的虚荣、紧张和冲动。大学主校区所在的坦佩市中心是欧洲风格的市镇,一整条街都是酒吧,所有人从下午就开始喝酒,僻静处有美国东岸不常见的庭院餐厅。
5. 奢侈莫过于把人也闲置在无比的安适之中。
大峡谷:
1. 大峡谷与曼哈顿何其相似!在美国,人们乐于创造在高处俯瞰壮景的机会。雄奇错落的谷峰相对于曼哈顿鳞次栉比的高楼;蜿蜒纵横的科罗拉多河,像第五大道和百老汇大街一样分割壁立千仞的山峦;单调、耸立、重复、壮阔,带着禁欲的静穆,躺在余晖和伸长的阴影里焕发光彩。导游“烟鬼”(Smokie)用1200倍望远镜向我展示绝壁上已经化入周遭环境的百年客栈、大峡谷底仅有的两座吊桥、浓稠的科罗拉多波涛和正在巨岩上休息的攀登者。而不同的是,没有多少人体验过在大峡谷夜晚辽阔的静谧中做梦,而每天有千百人在曼哈顿钢筋谷底的24小时快餐店里加班。
2. 在去往大峡谷的路上,经过一座漂亮小城,旗杆市。这座小城究竟是何时、何故由谁建立,已众说纷纭不可确证。它的传奇亦不为人所知。当地人自豪地称它为“七大奇迹之城”,因为周围有圣弗朗西斯科雪峰、日落陨石坑、大峡谷、赛多纳红岩等七处名胜环绕。圣弗朗西斯科雪峰,或者叫圣方济各峰,与旧金山及现任教皇同名,见证了沿路化缘的托钵修士的拓荒行程。圣方济各是1000年前封圣的动物和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在另一种文化里,这三座雪峰也是当地印第安人的圣山,近年13个部落的50万原住民因为山顶滑雪场的人造雪与政府杯葛多年。
旗杆市另一个名字是“暗天之城”,是“国际暗天协会”认证第一个暗天社区。暗天协会的人相信,没有光线的侵扰,夜晚更美,因而反对不必要的夜间照明。它怎么有这动机和资格?1894年,出身波士顿望族的探险家帕西瓦尔·洛厄尔,他的兄弟当过哈佛校长,姐妹是一流的诗人,而他带着对火星的热爱,在旗杆市建立了美国第一个天文台,这里干燥的空气有利于长期观测。他在旗杆市通过对海王星轨道的观察,推测出太阳系另一颗行星的存在。洛厄尔死去14年以后,一个自学成才的年轻人,在这个天文台因为发现了冥王星而获得大学文凭。
3.拓荒者创造了西部音乐这种孤独的个人主义悲歌,家乡、爱情的阴影、欢乐的往日时光,羁旅辛劳,在口琴和吉他幽默的震颤中,构成西部音乐的底音。西部音乐是沙漠旅人的歌,是洪水淹没孤寂岛屿的歌。我羡慕这块被祝福的土地,还没有被拷上逃不脱的枷锁,西部的歌里没有对不公道的世界的诅咒。“上帝的安排”和“天注定”说到底是两种根本不同的信仰,上帝爱人,可天呢?强力、冷漠、叵测的命运之神。
4.美国西部的荒野和中国的山水站在人与自然关系的两个极端。中国的山水全由诗人歌咏的涓流洗出,两千年以降,包浆浑厚、神采斐然,它们坐在苍天厚土中,与高人雅士相看,随国运民情枯荣。山水的一溪一石一峰一景都与人心互为镜鉴,人在山水中能找回魂魄,山水间也吞吐着人情的雾霭。而美国的荒野, 一切还是自然造化的根本原貌,尽管荒野上已经扎上围栏、建起牧场,自然的蛮力仍然统辖一切,纵使山峦如故垒沧桑矗立,天地的历史正在自行书写,你可知道为什么亿万棵绿色火焰般的柏树相互保持了默契的距离?这是自然史的传奇,当中没有太多人类的戏份。荒漠里时而可见村落,却很少劳作的痕迹,人的生活与荒漠已经如此接近,天之苍苍、荒野莽莽,人在其间,一下就被无限的自然吞没,混入砂砾尘土杂草,不复得见。站在荒野中间远眺,一切繁复、一切细节,都被压缩在扁窄的平行线里,人似乎成了二维平面中的存在,在时间/公路的里程中微观粒子一样运行。这些庞大的景物,保存了初造的纯净,我在这里常想起北京带有血丝和淤青的天空,痂麟剥落的楼台。而沙漠的晚霞下,脸庞和砂岩一样反射热度和红光,心有清泉静涌,夜空里升起蓝色的月亮。
5. 而夜晚的荒野里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拉斯维加斯:
1.突兀是罪恶之城拉斯维加斯的性格。相比菲尼克斯对荒野的顺从,拉斯维加斯选择了另一种张扬的抵抗方式。喷泉、瀑布、宫殿和文明的仿造片段,全用最廉价的情感造成,挤在一条大道的两侧。热爱巴黎,就亵渎她,倾慕罗马,就亵渎她,就像爱一个女人,就把她的头像PS到自慰的美女身上,再裱上画框打上灯光,放在香气的房间里对着打飞机。反正拉斯维加斯没有神,任由宣教者在大街上举着牌子吼破喉咙好了。
2. 如果拉斯维加斯有神,那就是霍华德休斯。一款电脑游戏曾预言,未来中美将爆发核战争,而拉斯维加斯因为“豪斯先生”家后院防空导弹的保护免于毁灭。“豪斯先生”的原型无疑就是一个把自己装进了电脑身体的霍华德休斯。现实中的霍华德休斯,美国第一个亿万富翁,在六十年代买下了拉斯维加斯可以买的一切资产、一个机场以及两家最大的赌场宾馆,把拉斯维加斯变成了金钱和豪华的代名词。为了对付长期的失眠,他买了一家电视台日夜播放电影缅怀他的好莱坞时光,他让赌场的客人吃了一年他不想要了的冰淇淋,他用奶瓶装尿,他痛恨能源部在100公里外进行核试验,他从不与人握手。1970年感恩节晚上,他被人用担架从自家宾馆里抬出来,被送去空军基地,坐私人飞机到巴哈马从此再未踏足拉斯维加斯。他的私人医生在其死后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快乐的人。
3.其实美国从来不是享乐的地方,在美国其他地方,只有穷人的屁股和可口可乐的瓶子富含着巴洛克线条,而一切建筑,即便是拉斯维加斯的建筑,都因带着肃穆的清教徒气息而接近工厂。拉斯维加斯曾是淘金热时期通往内华达银矿的路上唯一的绿洲,因为银矿的凋敝州政府才决定开放赌博和色情业,今天这里的一切享受仍然是矿工而非贵族式的风格:大量、强劲、精选的泄欲手段,滚动的金钱、臀乳和杯盏,赌场里舞女的屁股把我太太都迷住了,我也看到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从中午的夜总会里被抬出来扔进救护车,好像死了。我们在便宜得不可思议的自助餐厅门口遇见一个打扮得体的同胞,她说她妈妈死了,她需要钱,卖给我一个粗糙的别针来换20美元,太太说,她应该是一个赌徒。
4.胡佛大坝,沙漠之钻,拉斯维加斯和亚利桑那的血脉,点亮夜空,装满水池。1931年,(发现了威震天的)美国政府征发民夫五千日夜赶工修建这座水坝,正值大萧条劳力过剩,抱怨和罢工的工人惨遭“不干就滚”,最后以112人死亡的代价提前两年一个月零二十八天完工,从此把科罗拉多河奔流万里的河水用于发电和供水,滋养了莫哈维和索诺兰沙漠中的城镇。科罗拉多河已经成为区域水权、电能分配的国际级经典案例。今天在胡佛大坝门口,卑微的铜铁永远纪念死去的劳工。大坝之下,墨汁一样的科罗拉多河从黑峡的阴影里向墨西哥涌去。
5.在拉斯维加斯见到很多中国公务员模样的人。拉斯维加斯可能是中国领导考察最喜爱的城市。北京的世贸天阶、杭州的音乐喷泉、深圳的世界之窗,都能在这里找到原物。除了城市视觉与国内发展的诉求无缝连接以外,消费方式和内容也别无二致。相比纽约的嘈杂陈旧和华盛顿特区的庄重沉闷,领导们大概要发出“咋不早点来”的感慨。
6. 波德里亚在美国西部之行后写下:
明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