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医这个话题，时不时朋友圈就看见一篇标题党雄文，比如最近的《致中医药信徒：这是一份世界观地毯式降维打击》。既然讨论世界观，我们就来问两个重要的问题，医学是什么，以及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对待医学。笔者认为，中医从根本上是源自草根的分布式医学研究，而且是个人在西医主流医学庞大利益机器体系之外能做出的极有限的理性选择之一。有这个根本态度，任何对中医药行业的合理批评都会促进其发展，从而让民众受益。丢出一篇“打击中医不需要懂医”的文章除了用狂轰滥炸的语言收获十万加，谁会受益呢？
一 哲学基础
- 医学是什么
医学的目的通常认为是治疗，从全面的角度讲已不能单单用治愈（cure）来描述，治疗 (therapy) 和药 (medicine) 的概念在不同种类的医学里，含义也相当复杂。西医主流医学之外有 物理康复类 (physiotherapists, osteopathy, chiropractic)，顺势疗法 (homeopathy)，灵气疗愈 (Reiki healing)，反射疗法 (reflexology) 和来自其他文化有代表性的传统医学，如中医，印度阿育吠陀 (Ayurvedic medicine)，非洲祖鲁医 (Zulu medicine)等等。
更重要的是，医学除了治疗目的，还有研究目的，如何预知疾病和康复。千年以前，西医流传至今的知识被纠正的错误很多，或者疗法也被大量推翻。只有医学研究这一分支能够贯穿历史，修补治疗的不足。
近代以来，西医的主流医学在几个病种上取得了伟大的进步，因而得以在全世界各国获得压倒性的地位。二十世纪中叶之后，临床医学上的重大突破少了，一些以为攻克了的疾病又不断有新的挑战，比如抗生素的滥用可能导致对产生抗药性的菌种无药可用，止痛片滥用致死的人数逐渐上升。在美国，非主流医学发挥的力量越来越大，90年代末每年西医 (primary care physician) 门诊量 3.25 亿，而替代疗法门诊次数竟达 4.25 亿。(Porter, Roy, 2002, Blood ang Guts: A Short History of Medicine) 因此医学研究必须要给出足够好的理由来吸收或排除各种疗法。
重点谈一下循证医学 (Evidence-Based Medicine) 这一90年代中期西医界重要的运动潮流。循证医学的起点是反思主流医学的治疗为何常常犯错。循证医学高潮期的代表作 Testing Treatment (Evans et al., 2011) 序言里提到，主流医学的胜利容易让人忽视医疗中许多持续的问题，太多医疗决定是基于低质量的证据，太多治疗方式伤害病人又益处不大，其他可行的治疗又不常被采用。
循证医学给出了一个答案，即随机双盲试验是最好的证据。证据的好坏有两个因素，一是证明有效性的直接程度，二是抗偏差的能力。在EBM金字塔里少量的“高质量”证据能直接盖过大量的“低质量”证据。
- 最高的是综合分析，即基于实验证据之上的综合分析
- 随机对照试验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 被认为是最好的实验证据（直接，且控制性较好）
- 其次是 cohort study 长期跟踪关注人群的风险因子和结果。（比较直接）
- 再次是系统的临床观察 case-control studies （控制性较差）
- 最次的是专家临床经验（不客观不系统）和实验室科学证据（控制性好，但不直接）
这个金字塔在其他科学领域里完全没有对应物，科学家们从未这样给证据分阶层，可以说是常规科学方法论不遗漏任何或大或小证据的反面。Broadbent 认为这更像是受医药行业里社会阶层金字塔的影响。从学科方法论来讲则不无弊端。(Philosophy of Medicine, Alex Broadbent, 2019)
在循证医学的理想状况下，病人理论上的知情权更高了，和医生一起来检验证据。实际上病人获得的权利极有限，倒是医生的权威被降低了，会时时被一知半解者质疑。而且 RCT 有三大偏差是难以克服的，结果发表偏差，利益代表偏差，药片偏差。有结论的实验结果被发表，结论不明显的不被发表，后者往往是被忽略的证据。利益集团资助的研究结论可能导致偏差。由于药片和安慰剂容易设计对照试验，其他医疗手段不好设计对照组 (比如中医)，导致研究主体偏向于药片。
- 对待医学的态度
Broadbent 综合利弊，对循证医学既有肯定又有批评，倡导一种新的多元主义在医学上的应用 (Medical Cosmopolitanism)，具体包括以下四个关键点：
a. 哲学思辨上对待医学事实是现实主义的态度，一个合理的论断是，在医学上有争议时至少一方是错误的，并且不能推出另一方就是正确的。
b. 认知学上对待医学知识要谦卑，意味着在医学观点以及实证上发生分歧时愿意修改本方的信仰。
c. 道德基础上承认共同的人性，平等的人权，在没有不可逾越的理由下不得泯灭自由。
d. 操作层面是优先的，尽可能在采取正确的医疗行为上达成共识，争论原理放在其次的位置，也即务实的原则。
关于道德和自由这一点，任何人凭直觉都应该明白，讨论有现实的历史前提。虽有理想的框架，没有实施的多样化和选择，就谈不上自由。
在古代医学里，按中医的标准，针刺放几滴血退烧是适度的，像西方拿柳叶刀放一盆血是“粗工”。在技术低下的世界里，对比有哲学家主导的医疗和工匠操办的医疗，前者是最好的选择。现代医学把工匠的集体水平急速提高了，但其短板不但仍存在，甚至很明显了。西方医学哲学界正在做进一步的反思。
去伪存真是全体医学界的重大问题，业余的打假斗士和专业保健品销售能起的搅浑水作用差不多。"For many current scientific fields, claimed research findings may often be simply accurate measures of the prevailing bias." -- from a 2005 PLoS Med paper by a Standford researcher Ioannidis, Why Most Published Research Findings Are False. 拿“疗效”来检验治疗方法有各种复杂因素，短期的，长期的，生理的，心理的。最新的医疗有效性研究已较本世纪初更为深入，包括安慰剂效应多方面的生理基础，实验偏差有哪些重要因素。尤其是 RCT 难以执行的领域里，疑难病的领域里，替代疗法有不错的结果。中医的案例库多是西医 EBM 认为的“低质量”的证据，但特定病种有很好的基础来突破。比如糖尿病治疗有简单明确的西医检验标准。
中医的理论庞杂流派众多，向来被粗暴地诟病为中医整个不能自圆其说因此该全盘抛弃。这明显犯了虚无主义的错误。中医有粗线条的系统论理论基础，人和自然环境的关系，致病的因素，人体内部生理机能的要素。这些基于人的观察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正确的成分很多，仍值得后世学习。并不像盖伦基于动物和想象的解剖学，基本被后世抛弃改写。在治疗学上，中医的众多方药是造成分歧的主要矛盾。在医学研究的初级阶段，这绝对说不上是坏事，有解就不错，肯定不是唯一解，优化解是要靠筛选出来的。保证分布式试验得以进行下去对知识体系稳定地演化有利。何况这些试验是有千年的时间基数，安全剂量保证，以天为单位，以调整人体到平衡状态为方向的。
中医是草根分布式研究的另一个意义是，对比之下西药研究走到了大资本垄断这一阶段，造成了西方发达国家利益垄断的局面，已经给代表性国家美国背上了巨额财政赤字，平民获得的医疗保障质量却在普遍下降。没有十亿美元某个中医能不能研发中药制剂？可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自由，值得国家倾尽全力的保护。
二 面向普通人的科普
在医疗知识相对公开的今天，世界各国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又极不均衡，对于关系到每个人的健康问题，政府官方的，利益集团的，各方给出的方案、制造的舆论必有立场冲突，短期内无法解决。从个人消费者的角度，一种理性的态度是，中西医理论要大致知道，既理解统计数据的重要，也不要忽视个人对身体的感觉。既相信身体的平衡能力自愈能力，又对慢性病长期大量使用药物要有高度警惕性。这是对中医西医一视同仁的理性立场，只有对多元化医学的认识才能对抗肤浅甚至有害的舆论。
从普通老百姓的角度，基于常识建立你的信息库是较好的策略。下面提几个点，不能全面展开了。
- 养生范畴
- 虽是中医的强项，但被鸡汤水军中药保健品等带出很多负面影响
- 西医的饮食研究常常颠覆体系内过去几十年内的结论，跟 cohort study 难抗偏差很有关系
- 对现代食物保持警惕，尤其是廉价的工业生产出来的 processed food. "What your grandma doesn't know is not food."
- 小病的应对措施，OTC注意事项
- 多种感冒药超量混吃，被急救
- 凌锋医生酒后吃头孢被急救事件
- 中国70后城里人多见四环素牙，在美国是50后那一代的现象。在医疗上发现副作用的滞后是常态，批准上市的西药才正式开始长期的人体试验。
- 疾病科普，及就诊前选择的考虑
- 西医汤钊猷的母亲患阑尾炎，因为年高体弱选择保守的中医治疗，效果非常好
- 大病诊疗过程里中西医的合作
- 汤钊猷院士在肝癌领域贡献一生，做到了国际肝病治疗指南由中国西医来撰写。他在2019年《西学中，创中国新医学》书中总结了一些个人经验，其中有西医善攻，辅之以中医的扶正，癌症病人的预后较好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