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没半山,渐晓。
驿下,男子身披黑衣拿着一把芽尖略黄的草喂着身前的马。
雨霖铃休,屋檐下等马蹄。
驿外响起马铃音,蹄声惊飞一片虫鸟。
一官服男子从马上跳下。
“老刘,京城的加急文件。”
“嗯。”男子点了点头,将信件放进怀中便跨马而去。
马过,月落,虫鸣依旧,鸟鸣依然。
望去,早无黑衣黑马之人。
惟余层染横黛,渐抹嫣红。
古时,人称之“驿郎”。
坊间传闻,刘家最有本事的驿郎,皆名“刘虻”。
江山更迭,世事变换,而今已再无“驿郎”。
故都,王府巷。
故都里有一个条街叫王府巷,街道边的小摊点永远是人满为患,呼喊声此起彼伏,饭店全天各店轮流开放,什么时候去有什么时候的饭点。远近十几里的人,若非忙到脱不开身,也定要以各种办法来此果腹,就算一顿饭等一两个小时也不曾有怨言。不但如此,这条街的外卖也是一暗暗竞争的行业,经常各个支路挤满了送外卖的自行车,为此还专门开了一条路供这些人能避免人流把外卖送出去。
刘虻是驿郎家后裔,虽说古时驿郎名流百支,但独刘虻这家最俏。一只送皇城信二只发难时财:有什么加急的信件,若怕地方土匪藩王截下,交给刘家,当地豪绅只远闻马鞍上铜铃声,便不敢妄加染指,甚至远退几里为其开路。或是战时,虽然一封信件就要价千金,因为绝不会失手,也经常有人手不够的时候。
然而至这代之时,因为快递的普及,驿郎一职没落许久,刘虻只能靠祖上留下来的钱在王府巷买了一容身之所,每日骑着自行车送外卖。
“小哥,把这份鸡排饭送到隔壁学寝。”
“好嘞。”刘虻说。
“对了,上次有人打电话反应鸡排饭里没鸡排啊,怎么回事。”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这个月已经丢了三辆自行车了,我的哥。”
“.......”
夜,刘虻拿着浊酒混着昏黄的灯光一饮而尽。
刘虻穿着背心夹着桌上不多的菜,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较刘虻年长的女人,刘虻一直叫她霞姨。
“你总这样,以后该怎么办。”霞姨对刘虻说。
“好歹有点活干,每个月差不多能养活自己”刘虻夹了一筷子菜又补了一句,“我起码叫刘虻。”
“可现在是独生子女政策。”
“假酒害人,我头好晕。”
说完刘虻进了床上开始睡起来。
人分三六九等,木有花梨紫檀。
就且论这吃饭的地方,也有各层次之分,单提这王府巷一条街的外卖,若有人不知云叔,也别提自己要蹬轮子送外卖。正午夜晚,各市正闹的火热之时。这条街的外卖只由云叔一家来送,其他家的外卖就只能在清闲时刻来分这剩下的残羹。倘若有人在敢在此时企图赚点外快,被云叔的人发现了,就会带到云叔堂中,出来后的人都再未送过外卖。
正午。
此时王府巷往来皆是人,话语声间夹杂着汗臭也混着各类人的习性。
正印了那句古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刘虻拎着一盒东西骑着自行车在人流里穿行,口哨声混着铜铃声和自行车的金属摩擦声也倒有几分意思。
刘虻车前突然窜出一人,吓得刘虻赶紧捏了刹车。
“怎么回事?车这么多跑什么跑。”刘虻看着前面这人说着。
那人瞅了刘虻一眼,就说:“你干嘛?”
刘虻大概懂得是谁,就说:“给城西的张老太送东西啊。”
“没听说过吗?正午时分,所有外卖都是咱送,有你什么事?”
“我这不是送外卖,给人送点东西。”刘虻一笑。
“那也不行!”那人像是得理不饶人,话语中也带着几分凶煞。
本来王府巷人多,这一闹都聚在一起,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出来拦刘虻的又是一小伙子,年轻气盛,看着刘虻也没有半丝想要停下的意思,仰仗自己是云派一系,便想给刘虻一个下马威。
刘虻也不是一老实人,哪会轻易的给人打,转身就用自行车挡了一下,顺势就想用自行车磕下去。那小伙子看着自行车砸来想要往后躲结果没站稳倒在旁青石台阶上把脑袋给磕了。当时血就止不住的往外冒,围观的人一看嚷着赶紧给送到街里诊所的陈医生那。
“北街西巷36号,云叔若有事,我就在那恭候。”说完刘虻推着自行车拨开人群就走了。
夜。
喧闹而静的夜。
窗外的灯光顺着昏黄的玻璃摸索着爬了进来。
关不紧的水管中不断的漏出水滴,慢慢的砸向水池,混着窗外的嘈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节奏性的拍打着人群惹起一层层涟漪一直搅乱人的心。
屋内昏暗的光闪烁不定。
有时候你思考一件事,屋外很噪,但耳边很静。
“多大的人了,做点事能不能过过脑子?”
“人又不是我打得,那是他自己摔得。”
“人家在这条街什么势力?他会管是不是你打的?所有人都看到是你跟他起的冲突,是你打的,你得认,不是你打的,你也得认。”
“大不了这事我担着。”
“你担着,你拿什么担着?”
“......”
沉默,又是一片寂静。
“咚。”
一声沉重的敲门声。
“明天中午,云叔在他那堂子里等你。”
刘虻松了口气。
翌日,午时。
刘虻披了件黑色外套就往外骑着自行车出去了,铜铃声绕着巷子到处转悠。
刘虻一路骑到堂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屋子的外观后便找了个地方把车给停下了,接着取下车上的铜铃把它给别到了腰上。
门里。
灯光略暗。
一中年男子坐在椅上看着刘虻,抹了抹茶盖,刚准备说话目光好像落在了哪里,刘虻觉得被人盯着怪不舒服的,便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铃一响,云叔脸色突变。
“......”
“怎么。”刘虻说。
少顷,云叔轻咳一声,颜色略缓。
“人有高低,墨分浓淡。在这街这么多年,这的规矩大家都懂。”
云叔把茶杯一放,继续说。
“咱就事论理,我这的人误认为你送外卖,这事怪我,不会管教。”
云叔一顿,继续说:“但你打伤我这的人,那就说不过去吧。”
“我知道,这是您的地儿,我怎么说没用。”
男人一笑,“且不说咱今这送外卖的职业怎么样,单论以前就是一'下九流'。放到京城是入城都走不了正三门的,然而我听说那华南刘家以驿郎为人称道。”
“......”刘虻沉默。
“我听说这刘家善发难时财,怪不得会中道没落啊。留下了一个不肖子孙。”云叔后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
“咱刘家送物,以信为准,我们准时不动别人东西而且说给谁送,绝对就送到别人手上。而且这驿郎千百家,我们也没说不让别人送,可别人还是要咱送,咱就算定价千金,也依旧还是要咱送。只有那能力不行的,才搞这资本主义的垄断,现在可是新中国!”
云叔嘴角一颤:“可各行各业,咱凭个规矩,这地方是我先打拼出来的,我定个规矩,不过分吧。”
“您先来的,您说什么,是什么。”
“那就对了,我这有什么规矩,就按什么规矩办,你没意见吧。”
“没有。”
“那行,咱就比送物,你赢了,这条街以后归你;要是我赢了,你的铜铃归我,然后,滚出这条街。”
“好。”
“我就喜欢你这爽快劲。”
“什么时候?”
“您来定。”云叔一脸笑着说。
“后天晚上。”
“那可不行,我可是有性生活的男人。”
“我相信你很快能解决。”
“......”
说完刘虻推门而出,骑上自行车径直回了家。
刘虻家。
半瓶酒,一盘菜。
“你也不是小孩了,别人套你,你就进圈?”
“话都说到那份上了。”
“如果......”
“我是刘家最后的刘虻了。”
月,晚风。
堂中。
三扇青松,一串铜铃。
“去过城西的断鞘山吗。”
“去过一两次。”
“山南有个断了三截的残崖,有四棵青松”云叔给刘虻想了一下,“等会在那见。”
“嗯。”
风三巡,月欲下。
刘虻未至。
“这人来不来啊。”有人问云叔。
“......”云叔沉默,嘴角微微一笑又心有不安。
“我看这人......”
这时后面响起一个声音。
“我的天,你们找的这破地方,我就不懂了好好说话不行吗,什么山南山北的。”
云叔一回头,正是刘虻。低头一看,腰间绑着铜铃,又是微微一笑。
“怎么说话呢,我们云叔在这等你几个小时了。”
“我就操你妈了,我他妈一个自行车能有多快?”刘虻喘着气骂骂咧咧的。“说吧,到这来到底怎么个比法。”
“怎么说话呢?”那包着头的小伙子看着又想跟刘虻打起来,云叔伸手一拦。
“这有两封信,你我一人一份,对面山头有一人在那,信给他,他给你一烟花你红我绿,谁颜色的烟花先放谁算赢。”
“就这样吧。”
刘虻一接信,往前一看一片险崖,只看到满目岩石缀了几点绿。往下看又有烂泥死潭,踩下去估计没三四人是拉扯不起来。不说这荒郊野外的也没多少人,就算有人,这夜半三更的什么都看不清,想找到你都难。而且这险路,没人带什么装备,别说从下面摸过去,想急着下山都是难题。
“这地方......”刘虻暗想。
看着云叔径直往前走去,刘虻也慢慢往前摸去。走过几步就听见后面的人谈论起来。
“咱云叔这一把年纪了,能行吗。”
“呵,你可不知,这王府巷以前是有街主的,那时街主儿子没多大,这人又多,不小心给挤丢了。云叔骑着他的自行车在街上七进七出,才找到街主儿子给送了回去。然后那......”
刘虻听着也没犹豫,顺着岩壁就往下慢慢爬,轻轻落下再接着突岩翻过。
本来山下一片鸟鸣虫吟,顿时没了声音。
刘虻心想:“这么快,居然已经下山了。”
云叔虽年近六旬,但他每周都坚持登山,且不论故都城内三小山,就说那城外七山。也没有云叔没上过的峰,其他人像他这年头做这行的基本都等着养老了,而云叔依旧面色红润腿脚好的不行。
就单论这个地方,云叔早年带人过来勘测过,哪能走,哪不能过,云叔都记得一清二楚。别人走这得一两天,云叔最多用一小时。
云叔过了那片地,细细听去发现虫鸣依旧聒噪,未曾有半会停歇,暗暗一想:“莫非那小子还没下来?”摇了摇头接着往前走。
月隐枝间。
树叶割的月光稀疏了一地。
山风拂过野草,掺着各种叫声十分喧嚣。
喧嚣,
喧嚣是今夜的国王大道。
云叔始终没有看到刘虻,太静了,下了崖后他就再也没感到过有活人的感觉。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云叔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好久没人来了,这里的草居然都长了这么长了。”
云叔每一步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久久难以散去。
走了一会,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山间不止有草声,好像还有铜铃的声音。仔细一听又消失在山谷之间。
“现在才下来。”
往前一看,火光在树林间若隐若现,云叔一笑便继续往前走,这段路程已经是两山之间最后一段路了,山缓路不急,稍走几步就可以到了。
云叔刚把脚一踏,耳边响起了铜铃声。
“你来了。”
回头一看,刘虻半躺在草地上,手里拿着烟花筒不断把玩着。
“你......”
“我们刘家祖上能在乱世中活下来,没有点本事怎么办”刘虻把烟花筒往腰上一别继续说:“咱驿郎一家走路向来要求人动,铃不响。人过如烟,马过如风,走不惹鸣虫,跑不惊飞鸟。”
“所以每次的铜铃声你都是故意的咯。”
刘虻点了点头。
“其实那两个小时,我把这里的地形看的差不多了,大抵什么样我都清楚。”
“哈哈哈哈哈哈,”沉默后云叔笑了起来,“当年我把你带回家的时候那铜铃可是响了一路啊。”
刘虻听罢愣在了原地。
云叔看着刘虻说:“咱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曾祖上有难,承蒙你刘家之恩才苟存至今。”
“三十年前我走投无路,又受你父亲照顾,走之前他曾对我说这条街以后皆归我管。”
“说来惭愧,我即未报答祖上之恩,也没能报你父亲之恩。曾略尽绵薄之力,如今又何足挂齿。现在这条街,就物归原主了吧。”
“你也不负'刘虻'之名。”说罢便蹲坐在地上,像是累的不行。
刘虻一想,这几年来送的外卖不多,一直收的钱总是比别人多,也从未想过其中有什么猫腻,原来竟是云叔每次偷偷的给了他好处。
他也经常听霞姨说云叔在哪帮哪家店铺修了店面,又给哪家慈善机构捐了钱......
刘虻心中一阵苦笑,摸了摸背后的烟花筒,点燃了那支绿色的烟花。
刘虻起身离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约莫过了二十年,王府巷依旧如初,然而已再无当年之人。这里的外卖也换了一批人。
“您有一条新的订单。”手机里传出机械的女声。
“刘虻,把这份外卖送到隔壁学寝去。”
“对了,上次有人打电话反应鸡排饭里没鸡排啊,怎么回事。”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