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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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北京城郊,空旷的建筑工地,零散的水泥预制件,杂草中,一个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戴着红领巾的男孩爬上一座土丘,独自瞭望着。期待,渴望,困惑,气喘吁吁中,仿佛失去了什么,又仿佛发现了什么。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北京的郊区突然多了许多建筑工地,却又很快近于荒废。那一年,不知为什么,我迷上了蜻蜓。那一年,北京好像一下子冒出来许多品种的蜻蜓,都是我后来再没见过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这成了之后一部很流行的小说的名字——那时,晴朗的天空中,就飞翔着这些五颜六色的蜻蜓。

印象中,我成了一名捉蜻蜓的高手。我计划在夏天结束之前捉到每个品种和颜色的蜻蜓。这个前无古人的计划带来的荣誉感,加上我孜孜不倦的勤奋,和一点运气,如果这个蜻蜓界突变的结果是我大略穷尽以那些颜色和形状,生活对于我来说就还是一切可解的,我也会被保持在自己大致可以泰然处之的正常之中,一直到今天吧。但是,正如人们发现的,可知和正常有时会被突然某些无法解释的现象打破。而这次的打破,也同样毫无预兆地、不知是福是祸,降临到了我......

那一天,我突然见到了她——请原谅我用了一个人称代词,而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美丽,是的,因为我想让你体会到这是一个化作蜻蜓的精灵。正如很多可信的传说中的动物和聚集天地人文精气的文物那样,各种物只要有了灵,就会和人相似(后来我还知道,如果人没有了灵魂,其实连普通的物都不如)——总之,她不知从什么地方飘然闪现,象是一个光点;而她的美,只能用后来某位相声大师所说的,一想之美,来传达。

请原谅我的啰嗦,因为这一切真地很难表述。好在今天我已经学会必须冷静,必须放下以上那些充满判断和惊叹句的腔调——那只能证明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之深,却会让正常的你认为我大惊小怪——所以,以下我将用尽可能正规的方式重新叙述整个事件。

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中午,和当时所有的小学生一样,我回家,吃过中饭,然后徒步上学——成年以后,我特意重走过那条路,着实不近,但对那时的孩子们来说,独自一个人上下学完全正常。离学校还有多半路程,我决定放弃大路,穿过一片工地,也许这样稍微近一点,但主要还是因为那里更有趣。当然,我通常只是稍微分心用树枝打打野花野草,踢踢砾石,驱赶一下蚂蚱和麻雀,同时不得不自觉地不过于流连任何可能好玩的事情。阳光白晃晃的——仔细观察北京夏末的空气,会发现它不是完全纯净的,而是带着一股倦怠的乳白色——可能是空气的这种变化,使很多植物的花朵和叶片有点过早地显出焦黄或黄斑。而她的出现,即使只是眼角一瞥,即使还在远处,就知道那种闪耀是不同寻常的,所以,我立刻被吸引,试图去捉住她。

试图捉住她的过程,不堪悉数:各种的极力放慢动作,屏住呼吸,计算,迅速,耐心,果断……唯一有幸的,是在这过程中,我得以充分近距离地观察了她——这已足够让我满足和无憾——她通体的颜色完全纯净,近似透明的散发着光辉的金色,这不是动物天然应有的保护色,而是完全相反,显得无比突兀和醒目。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在空气里飘摇着的轻盈的翼:嫩黄的,完全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一种不可亵渎的光晕。她无疑是比较小型的蜻蜓,但又是丰满的,带有棱角的,某种类似几何形的身体,显出温柔的美感,和似乎是吹弹得破的轻柔质地。有那么几刻,我的手已经那样贴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翼的抖动所触发的空气,甚至已粘上了她身上散落着的金色的粒子。

是否一切美丽都注定被引向悲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心慌了。因为每当贴近她的时候,我的心就突突地狂跳,脑子里几乎空白,手像灌了铅。或者我的大脑指令在神经网络中塞车了,否则,像我这样捕捉蜻蜓的高手不可能在那样贴近和有利的情况下不可理喻地犯错。这样几次,她知道了我的企图,或者她天生就懂得我这样的人,又或者她对我也有一些兴趣,总之,她始终没有真地受惊,也没有慌张,就那么轻盈地,优雅地在我前面飞着,不远不近。偶尔,象是完全无目的地停下来,让我心底又燃起一丝丝希望的火花。

我应该早就意识到很难捉住她了,几乎绝望的同时,我知道已经很晚,很可能要算旷课了——一直是好学生、好孩子的我从小胆子就不大,上学的强大惯性重重压迫着我,母亲反复叮嘱“别在路上玩啊”的声音,仿佛隆隆作响,父亲的严厉面容更让我阵阵胆寒——一切都在不停地催促我尽快认栽放弃,但我的心肯定被眼前这个金色的精灵迷住了,几番内心斗争后我的自我控制神经像是被绷断了,我第一次有了那种无奈地、着迷的感觉。

这以后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我就这么无目的地跟着她,穿过一片片荒草,翻过堆积的沙丘、砖头垛,爬过一座座粗大的水泥管子。最后,她飞入一处被铁丝网围住的封闭工地,铁丝网太高,我肯定翻不过去,只能呆呆地站在外面看着她,看着她继续不远不近地,停在里面一大片绿油油的茂盛的拉拉秧子上,如同登上一个铺满绿色天鹅绒的舞台,继续轻盈地抖动着她的四翼。

对此事件我全过程的记忆就定格在那里。始终无法确切记得她是如何消失的,甚至我是否被算旷课以及随之而来的任何后续,都被从记忆里抹去。但从那天起,她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从没真正消失过,时时漂浮出来,继续在那片乳白色的阳光里,抖动她的翼,散发着金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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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九十年代初,上海乍浦路。绝大多数人还没意识到,一位伟人刚刚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再次开启了改革开放的闸门。这条离外滩不太远的小马路,却已“春江水暖鸭先知”,不知不觉中,街边如河汊般深深浅浅的地方很快堆积起了各种灯红酒绿的小店,使这条街率先变成上海滩上知名的“一把刀”。

上海的春季本来就短,这几年更是很快就进入初夏,鲜花和嫩绿似乎转眼就不见了,树木都换上渐深的浓绿。天气还不是很热,人们却不得不收拾起春天过短的浪漫,匆匆完成各种准备与适应,知道要沉下心进入那似乎还不紧不慢的节奏。

几十年的动荡,让昔日的上海铅华尽洗。此时,在灰色和布满各种污垢与锈蚀的外表内,埋藏的欲望已在蠢蠢而动,渐渐地撑开堆积的过往,像一个个化学反应,毫不在意地改变着已知和未知的一切。正是霓虹灯初上的时候,窄窄的,因这里独特的天气热胀冷缩而变得扭曲不平的柏油马路两旁,一群群停着些自行车,楼上的阳台依旧伸出参差不齐的晾衣杆。其中,一扇并不起眼的临街玻璃窗,早早地透出半明半暗的灯光,人们在其中喝着各种颜色的饮料,男男女女似乎都很兴奋,兴致勃勃地交谈着钢材、股票、谁认识哪个高干子女这样的事。

这时,推门进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红色帆布鞋,蓝色运动裤,一件水货的条纹悌恤衫,留着分头,蓝色牛仔布的背包,嘴唇上已有了一点嫩嫩的胡茬。他无法掩饰对这里的陌生和眼中流露的犹豫,好象在找什么人,又似乎还没确定是否要进来。老板娘熟络地迎上去,

“先生,侬好,几位啊?”

“请问,这里有晚饭吗?”

他用普通话踟蹰着,几乎准备出去了。

“炒菜有的,请上楼。”

老板娘一边指着狭窄的木制楼梯,示意着,一边对着楼上喊,

“小钟,一位。”

男生犹豫了一下,看看老板娘殷勤的笑脸,紧了紧头皮,走上狭窄的楼梯。

楼上空间很小,四五张不大的桌子,靠里有一个包间,门半掩着。男生正四下看着,小钟穿着白色的、有些油腻的工作服,用毛巾一边擦着手,一边擦着一张桌子,

“先生,侬随便坐。”

男生突然从包间的门缝里看到了什么,抿一抿嘴,坐在了包间门旁的一个位置。小钟递上一本菜单,

“先生,侬想吃点啥小菜?”

学生翻了翻,忽略着扎眼的菜价,并没仔细看,点了一个蘑菇炒肉片和米饭。小钟拿了菜单走开,男生透过门缝,一眼眼瞟向包间里面:包间里的光线亮一点,一个半老的男人,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白衬衫的领口半开着,松松地打着领带,一边抽着香烟,一边侃侃而谈着。偌大的圆桌对面只坐着一个姑娘,穿着浅色粉红花的连衣裙,年青的脸上泛着少女特有的红晕,烫着大花的刘海,头上盘成一个很洋气的发髻,抹着鲜红的口红,手放在桌上,很专注地听着半老男人的话,甜甜地笑着,有时点点头,问一句什么。男生还想继续看,这时半老男人起身,把包间的门掩上了。男生的心嘭嘭地狂跳起来,血往头上冲,他脑子很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好一会,小钟终于把菜端上来,一盘油腻腻的炒菜。小钟问,

“先生,喝点啥?”

男生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没看小钟,

“啤酒。”

“先生,力波还是光明?”

“一瓶力波。”

啤酒来了,男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啤酒,也许是渴了,啤酒很快喝完了,但菜却吃不出什么味道来。这时,男生好像突然有了想法。他学着其他客人喊了声,

“服务员,埋单!”

男生推门从饭店出来,从街对面的自行车中推出一辆斑斑驳驳的二八永久男车,推着一转进到饭店旁边的弄堂。弄堂里面很黑,男生仰头看到楼上亮着光的窗口,判断是饭店的包间。他把车停在正对着包间的墙根,试图爬上自行车,站在车上看包间里面。他爬上去,却站不稳。翻身下来四下看看,从旁边的杂物中拖出一些装修剩下的麻包和砖头,堆在自行车轮边。男生踩住砖头和麻包再爬上自行车,但还是看不到房间里面的人。他往高处看看,想爬上一处窗台,一歪,脚下的自行车还是倾倒了,一阵叮当精桄,旁边的亭子间里立刻响起了人声。学生急忙爬起来,顾不上腿上摔得生疼,推起自行车逃出了弄堂。

回到对面的马路上,男生把车靠住一根木制电线杆,借着昏黄的路灯,挽起裤脚,看到腿上擦破了,渗着血。他吐点吐沫,抹了抹,起身看看自行车,才发现车头歪了,心想怪不得刚才骑上去不对劲。他两脚夹住自行车前轮,熟练地扳回车头,骑上车,试着骑了一圈,看四下没人,转回饭店门旁,一只脚踩住马路沿,一只脚踩着脚蹬,盯着饭店的玻璃门。

好像过了好久,饭店的门开了,包间里的女生先走出来,距离远,看不出表情,半老男人剔着牙跟在后面。男生正思索着是不是骑车迎上去,这时,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停到饭店门口。男人打开后座的车门,让女生先上去,女生熟练轻盈地钻进去,半老男人从另一边坐了进去。男生一下不知所措,眼看着轿车已经开动,他灵机一动,把自行车推到路边,锁上车,招手拦下一部驶过的夏利出租车。学生跳进夏利,对司机说,

“师傅,跟上前面的皇冠。”

出了乍浦路,周边的街道黑下来,皇冠转了几个弯,进入男生熟悉的街道,在一座明亮的很高大的门口停下,门口三三两两摆着卖茶叶蛋、油炸臭豆腐和浇头面的小摊,这是一所重点大学的宿舍区,晚自习刚结束,很多学生从教学区拿着书本,拎着热水瓶,趁着还没熄灯赶回宿舍。女生一个人从皇冠后侧车门里出来,回头向车内笑着挥了挥手,轿车立刻开走了。这时夏利停在路对面,男生下车,看着女生转身走进宿舍区的大门。男生咬了咬嘴唇,跟了进去。

宿舍楼间的小路上,树木掩映,女生的身影还不远,白色粉红花的连衣裙在黑暗中闪动。一处树木较密,男生狠一狠心,加紧几步,上去拉住了女生的胳膊。女生一惊,回头看到男生,却并没失色,而是大方地露出了笑容,

“徐恺,怎么是你呀,怎么这么巧啊。你也刚回来吗?”

女生的普通话带着嗲嗲的上海音,男生看女生在甜甜地对自己笑,一双清澈的眼眸,让人爱怜,他故作镇定地问,

“肖晶,你去哪了?今天不是说好一起去看资料片?”

肖晶现出惊讶,

“哎呀,我中午时在男生宿舍传达室里留言给你,今天一位前辈请我吃晚饭,所以没办法去看资料片了。”

男生想起下午确实看到女生的留言条:“晚上有事,改期”,这样一想,自己从下午一直在跟踪女生,反倒自觉不堪,心里一虚,怕被女生看出来,

“唔……什么前辈?”

“是我家亲戚介绍给我的一位叔叔,他是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我们现在要毕业分配,我想到他的公司去实习,今天他请我吃饭,就算是面试吧。我想回来可能太晚了,就不去了,对不起了。”

女生摆了摆那只被男生捏住的手,好像是要抽回,又好像表示可怜。男生也察觉自己抓着女生的手,觉得不好意思,他下意识地放开手,心里的气一下都泄掉了。正不知如何收场好,下晚自习的大军涌了过来,挨挨挤挤地从他俩身边擦过。男生尴尬地,又不情愿地说,

“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女生却大胆地拉起男生的手,拉着他到宿舍楼旁一个偏僻的角落站定。

黑暗中,女生贴近男生,闪亮的双眸调皮又怜爱地盯住男生的脸,

“徐恺,你不是说今天有东西要给我吗?”

男生抿了抿嘴,女生的眼神让他动心。他拿下背上的牛仔布背包,翻了翻,踟蹰了一下,拿出几个本本,

“给,我妈从北京刚寄来的毕业论文资料。”

女生接过来,看了看题目,觉得平淡的样子,她看着男生,

“没有别的了吗?”

男生心底感受到女生某种特别的期待,变得有些暖暖的,他再次翻开背包,看着包底一支花瓣已被压坏的玫瑰:粉红色的玫瑰,还散发着新鲜的湿湿的气息——男生初看到乍浦路旁花店橱窗里这朵粉红娇艳的花,就觉得和女生好象,很想买给她。可是母亲曾反复叮嘱他不能在大学里谈恋爱,说男子汉要等到事业有成后再谈婚论嫁。另外,送花是不是太露骨了呢?在花店的橱窗前反复多次,今天他终于下决心去买来,却在傍晚的街边看到了女生和半老男人的身影——男生怩喏着挤出一句,

“你今天和那个前辈只是去吃饭吗?”

女生显得有些惊讶,呆了一下,

“噢,叔叔说带我先去看看衣服,因为去公司里实习要穿得得体一点。”

说着从身边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纸包,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上面有时髦的大大的蕾丝翻领,

”你看,好看吗?”

男生看着,想着女生穿在身上的样子,点点头,

”蛮好看的。”

女生显得很开心,但一下咬住嘴唇,露出嗔怒的样子,

“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啦。”

男生看看女生,一咬牙,抓住包里玫瑰的枝子,一下子掏出来举到女生面前,

“这个,送给你,好吗?”

女生看到花,眼睛笑成了月牙,矜持地接过,并没有介意玫瑰已被压坏的地方,还凑在鼻子上闻着,

”嗯,香的。”

恰好看见男生的手刚刚不小心被玫瑰的刺扎破,立刻露出关切的表情,

“哎呀,你的手,没事吧?”

女生轻轻捧起男生的手,像是捧着玫瑰的花瓣,不料,女生低头在男生的伤口上吮了一下。男生不知所措,想抽回手,作出不在意的样子,

“这个,不算什么,我……没事。”

女生抬起头,看着男生,突然娇羞地说,

“徐恺,你亲亲我吧。”

男生愣了楞,大起胆子,低头试图凑近女生的嘴唇,女生却一转念,低下了头,低声说,

“你亲我的额头吧。”

男生轻轻亲了亲女生的额头,看着女生手捧玫瑰,眼睛闭起,觉得好美,正想着要不要再做些什么。女生睁开眼睛,咬了一下嘴唇,有点不舍地推开男生,

“有点晚了,你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期末考试。”

“嗯,好,我……送你到楼门口吧。”

女生回头看了看宿舍门口的灯光,下晚自习的人流已经消失。女生想了想,似乎还是有些担心,

“不要了,不要被别人看见,”

想起手上的玫瑰,举起对着男生摇了摇,

“谢谢你啦!”

男生看着女生转身,又看着她轻盈地在楼门口转回,对他欠一欠腰,又摆摆手,甜甜地一笑,才消失在门内。男生赶紧摆摆手,也不知女生看到了没有。他走到楼门口对面的路灯下,低头看着被玫瑰刺破的手指,反复想着刚才的一幕,用手贴了一下面颊,面颊有些发烫。他好像还有些期待,看着女生刚才消失的门口,好一会,确定女生不会再出来,估摸着马上要熄灯了。他吁口气,觉得胸膛里似乎被什么充满了,转身迈开步,腿上擦伤的地方又疼了起来,但却无比地轻快,浑身像被一股要爆发的力量充斥着。他大口地呼吸着初夏晚风里的气息,甜丝丝的,禁不住亲了一下被刺破的手指,感觉到像是又亲了女生一口。这才咧开嘴,满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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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十年代中期,办公楼内一家北京外企,几乎每个被玻璃隔断的办公室内都坐着一个在不停打电话的外籍经理,大开间里一个个狭小的方块隔板里面,白领雇员们在电脑前面聚精会神地伏案工作,蝴蝶一样的秘书们穿梭在传真机、复印机和咖啡机之间,偶尔和男雇员们交换一句轻轻的玩笑,蓝领的清洁阿姨们在茶水室的角落里和司机师傅们低声唠叨着外籍经理们种种奇怪的习惯。一切都紧张而有序地运转着。

“Hi,Ken,听说你要去香港培训了?”

“Hi,Jessica。还没有最后决定吧。”

Jessica是赵静的英文名字,她从职高毕业不久,就又从酒店大堂的服务生跳槽到这间国际知名外企,但她没有业务背景,注定只能做秘书。刚从总经理房间出来,她看着对面座位上的Ken,带着既羡慕又有一丝神秘的眼神,

“你还不知道,已经决定了,今天Patrick已经让我发传真给香港 Headquarter的总监了。”

“哦,”

徐恺做出不经意的样子,继续看着电脑,

“这么快就定了。Jessica,我下周一去上海出差,帮我定机票和酒店好吗?”

“Ok”。

赵静放下手里的文件,走到咖啡机旁,一边调着咖啡,一边说,

“你是名牌大学毕业,业务能力那么强,那么优秀,Patrick很喜欢你。”

“没有啦,Patrick也很需要你,他从香港move到北京,什么都要你帮他。”

“我哪行啊,比不上你,脑子那么好用,昨天Patrick文件找不到,还骂我半天,说是我给放错了。”

赵静说着,把调好的咖啡放在徐恺的桌上。

“哦,谢谢,”

徐恺有些受宠若惊,

“让你给我......怎么好意思。”

他突然注意到赵静白衬衣下面隆起的隐隐而现的抹胸和一抹蕾丝花边,鼻子里涌入一股女士香水的甜香,今天又比往常有了不同的浓郁。她弯下腰,长长的散落的发丝擦到了他的面颊,让他突然觉得面颊有些热,

“我很多和业务相关的都不懂,以后还要请你多教教我”,

赵静继续说,

“这次去香港,帮我带瓶Chanel No.9好吗。”

“Ok,小事,别那么客气”,

徐恺喝了一口咖啡,理了一下领带,好像想起了什么,

“Jessica,Patrick现在有空吗?”

赵静看了看玻璃办公室内,

“应该可以,你去吧。”

徐恺走到办公室门口,门是开着的,他示意地敲了一下开着的门,

“Hi,Patrick,morning”,

上身潇洒地倚在一边的门框上,两手轻松地插在裤兜里,虽然刚进到外企一年多,他很快就熟悉了和外籍上司这种貌似轻松不经意的谈工作方式,也享受这种西方式平等带来的感觉。

刚和Patrick聊了一会,徐恺听到赵静从隔断里叫他,

“Ken, you have a telephone” 。

她的英文总是有那么点蹩脚,他一时想不出谁会在中午这个时候找他,就和Patrick点头说了句“Sorry”,转身回到自己桌前坐下,对着话筒里习惯地用英文说了句,

“Hello,Ken speaking”

“徐恺吗,我是肖晶。”

“哎,你好!”

徐恺心中涌过一丝暖意,也有一丝歉意,大学毕业后从上海回到北京一年多了,肖晶很少打电话到他公司来,除了前个月肖晶的外婆病逝了,肖晶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他。记得她说过她现在的父亲是继父,她和父母关系并不好,外婆是最疼爱她的人。他关切地问,

“你还好吗,上次你外婆过世,我应该到上海去看你,但是这段时间工作太忙,我一直......”

“没关系,”

肖晶没等徐恺讲完,她好像比上次平静了很多,

“你工作忙,我知道你做得挺好的。”

徐恺知道肖晶毕业后对进出口公司的工作并不满意,他也一直想帮她在北京找一份外企的工作,徐恺压低了声音,

“肖晶,我已经和我们总经理说过了,总经理说可以在市场部里招一个助理,这个工作应该挺适合你的,我下周到上海出差,见面我们详谈,好吗?”

徐恺迫不及待地说出这个消息,他期待电话那头惊喜的声音,想象着那甜甜的笑容,

“谢谢,让你费心了。”

肖晶的声音并没有期待中的喜悦,

“我想我不能来北京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徐恺觉得非常诧异,心中有一丝不好的感觉,

“徐恺,我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了,机票也买好了,我礼拜天就要去美国了。”

徐恺顿了顿,依稀记起肖晶和他说过想去美国留学,可是肖晶当时似乎并不经意,虽然他以前也觉得肖晶有一些事并不和自己明说,但此时他强烈地有了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哦,这么快啊,祝贺你,有奖学金吗?听说没有全额奖学金签证不好拿。”

徐恺觉得心里立刻空了一块,他虽然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和肖晶表白,但一直以为对恋爱关系俩人都是心照不宣,肖晶希望什么,他也知道,所以他一直在公司里努力着。恍惚间,徐恺觉得电话那头的肖晶变得好遥远,手里的电话线象是一根细细的丝线,拴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粉红色的风筝,

“奖学金有的,不是很多,但是签证拿到了,我前面也没有想到,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讲。”

徐恺感到语塞,他忘记自己下面说了什么,脑子里好象空白了。这时,从耳边突然再次传来那股好闻的香气,赵静的发梢又撩到了他的面颊上,

“Ken,Patrick找你。”

“好,我马上来。”

他依稀记得说了句“多保重”一类的话,却清楚记得听肖晶说,

“你忙吧。”

然后肖晶顿了顿,

“徐恺,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吧?”

“当然。”

“好的,白白。”

“白白。”

他挂断了电话。线断了,风筝消失了。

和Patrick聊完工作,他有些心不在焉,随手拉开抽屉上的夹层,露出一包红色的香烟,牡丹,还是他大学毕业时从上海带来的。他平常不吸烟,本来打算在北京找工作送人用,只剩下一包,办公室里面禁烟,抽烟要到室外。一年多了,有些遗忘了,红色的香烟外壳上仿佛已经积了灰尘,他用手擦了擦。这时给公司修电脑的小宋不知怎么从信息系统部那边钻了过来,

“啃,”

小宋不怎么会说英文,到了外企却总喜欢操着乡音扯两句,看徐恺没搭腔,又改口说,

“徐经理,电脑上次修的还行吗?”

徐恺知道小宋的目的是为了拉生意,他平常只和小宋打个招呼,现在看着小宋讨好的笑容,却觉得有些亲切,

“小宋,你怎么来啦?”

小宋似乎没想到徐恺会理他,转身凑了过来,一边左右看着徐恺桌上的电脑,一边看着徐恺手里的那盒牡丹香烟,

“徐经理,想不到你还抽烟啊?”

“我很少抽,偶尔。”

“这里面不让抽,要不要一块儿出去透透气?”

“好吧,是有点闷。”

和小宋来到楼顶,小宋掏出打火机先给他点着,然后自己点着,抽了一口,咂么着嘴,

“徐经理,这烟好像有点霉味,是不是发霉了。”

徐恺也抽了一口,味道是有些不对。

“来,我这儿有,换我的吧。”

小宋帮他点着,徐恺抽了一口,抬头看看午后的天空,夏末的北京,太阳白晃晃的,空气中飘着那股乳白色,

“徐经理,你还没有女朋友吧?”

“没有。”

“上大学的时候没找一个。”

“没有,或者说不算,可能是没什么缘分吧。”

“我看你们部门结四卡挺不错的,你们部门修电脑她是管事儿的吧,她对我们也都挺和气的,以后还请徐经理多帮我说几句好话。”

小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突然把一个信封塞在徐恺的裤兜里,徐恺想推,但是已经塞进去了,小宋向他仰着头,脸上堆满了笑,又有一丝期待,双手抱了抱拳,徐恺手插在裤兜里,捏了捏信封,没有拿出来。

“哥们儿,”

小宋好像一下子亲昵了起来,

“结四卡人不错,真的,以后你还真得多罩着她点儿。”

徐恺没说话,又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喷了出去,把烟头抛出楼顶外,看着烟头的一点闪光,消失在泛着乳白色阳光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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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新世纪初,美国大学的校园里,阳光明媚的中午,刚下课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教学楼的大门,学生中有很多黑人、白人,也有很多印度人和亚洲人的面孔。

“Hey Ken,that’s a great case study.”

”Hey Tom, thanks. I can’t wait to see yours tomorrow.”

徐恺一边和散去的同学们搭着话,一边拉开门边红色的报箱,抽出一份免费的校内报纸,看到通常是校篮球队消息的头版,现在醒目地印着反对伊拉克战争的大标题,”We Want Our Boys Home”,他所在的伊州因为是传统的民主党地盘,媒体都坚决反对打伊战的共和党小布什。他对着典型的美国式民主秀摇了摇头,笑了笑,就翻过来看最后面的国际版,看看有没有关于中国SARS的最新消息。他略有些担心留在北京的妻子赵静,有几天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刚来美国的时候,他和妻子每天都通电话,但这段时间课程紧了,赵静也经常出差,联系就少了下来。他希望赵静在这个时候能搬去和自己的父母住,互相有个照应,但是结婚后父母和赵静的关系一直不好。母亲说,“她不就是看上你工作好,收入高吗?我看她什么家务都不会,就知道顺着你,是个妖精。”他试着劝了她们很多次,本想捏合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可不但没用,反而越劝矛盾越多,最后他夹在她们当中,左右不是,家里成了是非之地,让他一直有想逃离的感觉。不久,公司内部审计,查出他业务上与客户往来的账目有些问题。Patrick虽然竭力保他,但是香港总部的总监一直看他不顺眼。后来Patrick自己也因为和几个合资企业的老总意见不合,被人参了一本,自身难保。徐恺看大势已去,趁着正好有一个赴美国研习的机会,来到了心中向往已久的美国读MBA。

走之前,赵静很不愿意,拉着他哭了好几次,说离不开他。他狠一狠心,安慰了赵静几句,说自己先来美国,很快就申请让她也过来。可是刚来不久,美国就和伊拉克开打,国内也闹起了SARS,签证更加困难了。赵静在电话上动不动就哭,父母在电话上也说赵静缺少生活能力,根本不知道怎么关心他们,只会给他们添麻烦。谁想跑到这么远的美国,心里还是一点不得安静。

徐恺想着这些烦心事,收起报纸,穿过校园,看着路上琳琅满目的各种肤色。来了不久,他已学会不失时机地很绅士地给女士们让路,开门,友好地点一点头。徐恺在国内以英文好著称,但是到了美国,还是自觉英语不够地道,与人搭讪时不免有些语塞。

快到停车场。突然听到有人用中文叫他的名字,抬头一看,是佟琳。佟琳是个娇小的上海女生,一个人刚来美国读大学本科,因为徐恺也在上海念的大学,两个人在美国偌大的校园里碰到,很快就熟悉了。佟琳推着一辆山地车,娇嗔着,

“徐恺,我叫你好几遍啦,你怎么好像听不到啊?”

“噢,我这人就这样,一根筋,不好意思。”

“徐恺,还好碰到你,刚才我的脚踏车摔坏掉了,脚还被扭了一下。”

徐恺看佟琳走路时有些一扭一扭的,仔细看她扎着粉色蝴蝶结的夹趾凉鞋里面,一双白嫩的脚,果然隐约泛着些淤青。徐恺虽然已经结婚五年了,但不知为什么,看到女孩子的脚,还是有一些害羞,

“怎么扭到的,要紧吗?要不要到学校的Medical Center看急诊?”

“不要了,自己会好的,你送我回去好不拉?”

徐恺知道大家在美国都不容易,看病虽然有医保,但是费用还是贵得吓人。于是他让佟琳等在路边,把自己刚买的一辆二手大吉普开了过来。吉普有点破旧,但是很大,很结实。他把车后座放倒,把佟琳的山地车放进去,然后打开前面的车门。吉普车有些高,他看着佟琳惦着脚,实在不忍心,就扶着佟琳上去,可能是碰到了她的胸前,软软的一触。他来美国已经有半年多,一直没触碰过女人的身体,感到身上不禁紧了一下。佟琳好像没有觉察到,依然有说有笑。

坐在高大的吉普车里,佟琳象一个小孩子四下看着,

“哎呀,你车里还可以放CD呀!”

徐恺坐进来,有一丝得意,

“是,还是吸入式的,这是辆Bravada,是通用SUV里的高档车,车座位还都是真皮的,现在这种车已经不多了。”

他说着,从车上的CD盒里挑了一张,是赵静刚托人从国内带来的,王菲的新专辑《将爱》,插进CD机,很快,歌声在车内响了起来,

“怎么样,听得出吗,车里有环绕系统,八个喇叭的。”

“嗯,老灵额,侬还是蛮懂粗子的嘛!”

不知是听着佟琳嗲嗲的吴侬软语,还是王菲洒脱的歌声,徐恺一下子觉得有了满足感,早就听说在美国没车不行,他为了省钱,买二手车,自己跑到郊区的各个车行去挑选,验车,连买带修,费了不少劲,这下觉得还是值了。

不等车子启动,佟琳从她那不大的粉红色挎包里吃力地掏出一本好大的书来,

“徐恺,我英文不够好,管理学好象听不大懂,你大学是学管理的吧,你帮我讲讲好不拉”,

徐恺想了想,正好下午没事,

“那到你住的地方去讲吧。”

“我那里不太方便。”

“为什么?”

“我那里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很烦的,你那里住的都是美国人,要不去你那里吧。”

徐恺想了想,确实,这里中国人圈子小,闲话多。自己英语好,和老外聊得来,就没有和中国人合租。正好他也想回去先看看信箱。

“好吧。”

吉普车停在徐恺租住的房子门前,他先去拉开信箱,看了看,除了账单和广告,有一封退信,上面的戳记是“Unknown Addressee”,下面在“Return To Sender”一栏打着个大大的”X”。

这是他写给肖晶的信。肖晶出国后不到半年,徐恺就和赵静结婚了。婚后赵静凡事依靠他,对他很顺从,从不问起他婚前感情方面的事。徐恺偶尔与在美国的肖晶联系,可不知怎么,他从未告诉肖晶自己结婚的消息,肖晶好像也并不问及。无奈时间会抹去一切,他渐渐和肖晶没了联系。记得肖晶在最后一封电子邮件里说,“在美国一个人很久了,觉得累了,年纪也大了,想要结婚了。”

肖晶曾告诉徐恺自己毕业后要去上班的一间美国公司的名字,来到美国后,他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写信到那家公司去,希望肖晶还会在那里,可惜岁月无情,这已经是第二次被退回了。他关上信箱门,力气用过了头,信箱重重地发出嗵的一声,有些刺耳,他感到心里那一丝残存的侥幸,连同他对肖晶那一丝抹不去的思念,也都嘎然而止,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X”。

他想把信扔在门口,刚好室友Jim开门出来。Jim是个无所事事的美国混混,父亲好像还是某个爵士乐明星,但他自己除了偶尔打打架子鼓,主要精力都用在泡妞上面。Jim一眼看到还坐在车里的佟琳,就向徐恺挤了挤眼睛,

“Another girl, hah? Hey Ken, how about the leg girl, the darker one, your classmate, Young, her name, right?”

Jim比划着,徐恺知道他看中的是同学中那个长腿皮肤黑黑的广西女孩李阳,不知那女孩是不是有了傣族血统,反正中国人看着并不算好看。想不到李阳上次和几个中国同学一起来自己这里聚餐,却被这个阅女无数的洋人一眼相中,

“Ok, Jim, but I heard she’s got a boyfriend.”

徐恺可不想让中国姑娘惹上这个美国混混,

”Really? Just ask her to come, I can handle that.”

Jim一边倒退着走出去,一边说着,还不忘记对车内的佟琳笑笑,友好地打着手势,

“Hey Ken,everyone in the house is out。You can enjoy life.”

徐恺巴不得这个多事的家伙快点走,却又觉得他这种美国式的享乐主义很有意思,

”You too, enjoy the afternoon.”

看着Jim欢快的背影,徐恺回身主动扶着佟琳下了车。进到房子内,发现老外室友们果然都不在。徐恺租的房间不大,他按着中国人的喜好,选租了朝南的房间。夏末中午的阳光照进来,有点刺眼,徐恺没有薄的遮光帘,只有厚窗帘,佟琳就拉起了一半窗帘,遮住了房间的一半。

“咖啡还是可乐?”

徐恺问,佟琳想了想,

“就白开水吧,我需要减肥了,美国吃的东西都胖死了。”

徐恺心里想:“真是个小姑娘”,他下意识地看了看佟琳身体的曲线,是那种让人感觉软软嫩嫩的,大概还有些婴儿肥吧,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太瘦的女孩儿。

徐恺的房间里没有书桌,只有一个美式大五斗橱,一张床,一个落地灯,墙角里放着一台电视。这些都是从隔壁教会里捡来的捐赠品。美国的教会经常会有各种慈善捐赠,电视,冰箱,成套的水晶玻璃酒具,什么都能捡到。徐恺个子高,坐在五斗橱前当书桌用。佟琳娇小,坐在前面好像有些吃力,就靠在徐恺旁边听他讲。徐恺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仿佛有股甜丝丝的奶香气,让他觉得似曾相识。难道这是上海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气息么?

他忍不住看了看就在自己旁边的面颊,白皙的皮肤,好像有些透明,脸颊上粉粉的。他一下禁不住,竟凑上去亲了一口。佟琳好像并不惊讶,也不看他,扭了一下肩膀,

“别闹。”

徐恺索性又亲了一下,佟琳好像有些生气了,她的椅子是一把下面带轱辘的转椅,她把椅子退到有阳光的床边,抿着嘴,看着徐恺。徐恺看着她的样子,想走过去靠近她,佟琳抬起一只脚,抵在徐恺的膝盖上,不让他挨近,徐恺顺手抓起佟琳的脚,佟琳低声“嗯”了一下,徐恺以为她是撒娇,想把她的脚挪开,佟琳痛得皱起了眉头,徐恺低头一看,才发现这是佟琳受伤的那只脚,就怜惜地为她轻轻揉了揉。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在佟琳有粉色蝴蝶结的夹趾凉鞋上,上面的水晶玻璃装饰闪着光,好像刺了一下徐恺的眼睛。突然,身后五斗橱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徐恺心想:“谁啊,偏偏这时来电话。”

“你不接电话吗?”

佟琳问,徐恺不得不松开佟琳的脚。拿起电话,竟然是是赵静打来的,徐恺看了看表,已经是国内的凌晨了,他不得不问,

“静静,这么晚还没睡?”

“睡不着啊,有点想你。”

“静静,我正在学习,一会儿还有课。”

“我不管,好几天没有你的电话了,公司里也出事了。”

赵静一反平时对他百依百顺的样子,北京女孩真不如江南女孩会发嗲,但是倔起来一样让人受不了。徐恺只好在电话上安慰着赵静,听到赵静好像说Patrick今天宣布辞职了,要回欧洲,新来的老板会是香港人,赵静很担心香港的二鬼子更不好伺候,说自己也不想干了,想辞职。徐恺听着这些让人无可奈何的公司政治,更觉得厌烦。他其实早就感到Patrick的位子不稳,下台是早晚的事,但此刻虽然听着,脑子却好像不转。他侧脸看看佟琳,佟琳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徐恺讲电话。徐恺嘴里说着关怀和安慰赵静的话,但一出口就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好像把自己的脸皮在佟琳的面前撕开了一样。想了想,干脆快刀斩乱麻,他急促道,

“静静,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没关系的,我想想办法。我现在马上要去上课,我晚上回来给你打电话。”

好不容易用最快的方法安抚好赵静,徐恺刚挂下电话,转过身却看到佟琳已经收拾好浅粉色的挎包,瘸着脚走到了房间门口。好在地方小,徐恺跨上一步,拉住佟琳的胳膊,佟琳没有回头,

“我要回去了。”

徐恺看着她可怜的样子,好想抱住佟琳,安慰她,又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突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徐恺左边看着电话,右边看着佟琳,真不知该怎么办好,这时佟琳说,

“你不是该上课去了吗?”

徐恺本来心里害怕接起来又是赵静的电话,就顺着佟琳说,

“是,我上课去,正好送你。”

他没有再搭理不停响着的电话铃,关上门,扶着佟琳上了车。

他们在车上都没再说话。佟琳自顾自地放下了车窗,她的短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在脸上,她也不管,只是望着车窗外。

被风一吹,徐恺也觉得冷静下来,回想起赵静在电话里说的公司的变动,估摸着赵静会受到多大的影响,赵静下面该换什么工作等等。佟琳则好像一直望着车窗外。夏末的午后,芝加哥的空气中已经不再有燥热,从车窗吹入的风带有一丝美国特有的恬适的味道。

车开到一个路口,徐恺脑子里一直想事情,猛然看到红灯,心头一怔,赶紧踩住刹车。佟琳也是一惊,身子向前一冲,还好都系着安全带,她看了看徐恺,徐恺说,

“对不起,没事吧。”

佟琳还是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抿着嘴。挡风玻璃前倏地飞来一只美国的蜻蜓,比中国的个儿大,在阳光下轻盈地抖动了几下,一晃,又消失在了路旁的葱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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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出口,徐恺推着满满的行李车走了出来。离开了两年的北京,让他觉得既新鲜,又熟悉,好像建筑一转眼都变成了新的,只有空气还是家乡的味道。其实刚才飞机开始下降的时候,他注意观察了云层的下面,有些灰黄的颜色。连云彩都是脏脏的,看来北京的空气污染更严重了。

他抬头四面寻找着,一眼看到赵静站在不远的一处玻璃围栏旁边。两年不见,赵静好像胖了很多,怎么搞的,赵静以前不是很重视身材的吗?徐恺稍微皱了皱眉,赵静也看到了徐恺,她稍微笑了笑,却没有露出徐恺期待中那仰慕和依赖的笑容。

“哦,你终于回来了。”

赵静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们下去打车吧。”

徐恺觉得应该抱一抱妻子,赵静被他抱住,却好像并不愿贴近他,他刚想亲亲妻子的面颊,赵静就灵巧地从他的怀里滑了出去,

“徐恺,别在这里好吗,我们先下去吧。”

徐恺尴尬地笑了笑,想想自己是不是在美国太久,表达方式变得太直接了,妻子可能需要时间适应吧。他推起行李车,赵静在旁边不远不近地走着。

“静静,你也不说想要什么,本来我想这次尽快回美国去,就少带些行李,结果还是忍不住给你买了很多衣服,还有美国果干什么的,差点超重。”

“哦,北京其实什么都有。”

徐恺一时语塞,他忍了忍,就没说他在飞机上用手里剩下的最后一些美金,买了机上免税店里最贵的几样首饰:他准备给赵静一个惊喜,可能因为自己离家这么久,觉得应该给赵静一些补偿。

两人来到出租车前,赵静主动坐在前排的副驾驶位。后备箱不够大,徐恺把几件行李堆在后座上,刚好自己还能挤进后座。

出租车驶出机场,徐恺看着午后白晃晃的阳光,和高速边熟悉的一排排高大的杨树,感受着夏末秋初那暖洋洋又让人懒散的温度,有了一点家的感觉。但是他同时觉察到鼻孔里一丝丝让人不悦的烟气。阳光无力地透过灰白的天空,他意识到天空里缺少了北京特有的高爽和湛蓝。

“北京的空气污染好像更严重喽。”

他感叹着。

“是啊,这年头,人心脏,连老天爷都他妈变脏了”,

司机师傅象所有的北京司机那样开始抱怨着。赵静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顺着他搭话,这让徐恺又开始有了那种不安的感觉:妻子换到新公司之后,好像已经很久没和他细说公司里的是是非非了,每次徐恺问她新工作还好吗,赵静都只说“挺好的”。最近有近半个月,徐恺甚至一度找不到赵静,后来问她,她说和一个亲戚出去旅游了,忘了带手机充电器,没法和徐恺联系。妻子一直对他百依百顺,徐恺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太担心妻子,但还是觉得心里不安。他趁着毕业后的实习期,干脆回国,想带着妻子去签证,然后一起回美国。他在美国已经找到工作,这样签证不知道是否会顺利些。

“最近和我爸妈联系过吗?”

这是徐恺唯一想得出会让妻子不高兴的原因,赵静八成是又和母亲闹翻了。他想起前一阵好不容易说服母亲让赵静搬过去一起住,母亲还破天荒地主动给赵静打了一次电话,结果母亲生气地告诉他,赵静竟然在电话里用讽刺的口吻说,我不是好儿媳妇,就不去惹你们二老生气了。徐恺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在美国毕业、实习、找工作,没有特别关心过妻子,而且赵静新换了工作,也不容易,就没有责怪她。

“没什么事儿。”

赵静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徐恺,”

她顿了顿,突然说出一句让徐恺不敢相信的话,

“我们离婚吧。”

这可是在出租车上,旁边还有司机!徐恺觉得既惊讶又尴尬,他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用最敷衍的不是回答的话回答,

“我们回去再说吧。”

一时脑子里空白了,不知该想什么,徐恺只能把头别向窗外。布满灰尘的车窗外,一排排逝去的杨树,灰色的天空,一切仿佛都是灰蒙蒙的。

下了车,徐恺注意到楼门口已停着一辆带挎斗的老式军用摩托,一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头盔的男人骑在摩托上。赵静径直走到男人身边,对徐恺说,

“徐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的小龙。”

徐恺看到赵静那透着喜欢的眼神和绽露的笑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和小龙打招呼,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对面这个比自己矮很多的小个子。小个子摘下头盔,放在摩托车斗里,徐恺惊讶地发现,对方竟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伙子,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小伙子露出自信的笑容,主动伸出手来,

“你就是老徐。”

徐恺刚过三十五,很少听人叫他老徐,小伙子也意识到徐恺的冷淡,改口说,

“徐经理,我是小龙。”

“就叫徐恺吧。”

徐恺觉得自己应该显得大度一点,走上去握了握小龙的手,觉得对方的手小而结实,自己的手大而纤细。他正在沉吟,赵静竟然用手挽住了小龙的胳膊,

“徐恺,我和小龙还有点事儿,你自己先上去吧。”

小龙看着徐恺,仿佛有一丝歉意地笑了笑,

“是,那我们先走了。”

徐恺一时愣在那里,他想自己该拦住赵静,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

“赵静,你什么时候回来?”

话一出口,他为自己感到羞耻,羞耻感让他似乎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就别管我啦。”

赵静没有坐进车斗里,而是熟练地跨上摩托,坐在小龙的后面,拉住摩托上的扶手。摩托启动,很快开了出去,消失在午后白花花的阳光里。徐恺这才听到出租车司机在后面叫着,

“嘿,哥儿们,到底怎么着呀,等半天了。”

徐恺没有回头,他突然想喊,“都他妈等不得,等不得就滚!”却终于没有喊出来。他叹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喃喃地说,

“久等,对不起,让您久等啦。”

回过身,心中掠过一股悲凉,感觉眼睛潮湿了,看不清周围白花花的阳光,觉得车子和司机都忽远忽近的,象是在抖动着。恍惚中似乎有什么飞过他的眼前,他心想是不是这就叫眼冒金星了,头也象是被什么捶打过,里面嗡嗡的。他想去开车后备箱,手却没有抓到车子,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踉跄了一步,就吃力地揉了揉眼睛。出租车司机跑过来,

“大哥,您这是抓蜻蜓哪。”

徐恺往旁边看了看,

“是,飞走了。”

他心里只觉得委屈,并没有看到什么。四周只有乳白色的阳光,带着灰尘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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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美国芝加哥的上空,飞机徐徐地下降着,舷窗里露出一朵朵雪白的云团。云团散开,地面上现出整齐的一圈圈排列的别墅式房屋,绿树掩映的地面,镜子般镶嵌的湖泊,远处的天际线中显出芝加哥丛丛大厦的身影,蓝色的天空,白色透明的阳光。机舱里开始用中英文播报着飞机即将抵达芝加哥奥海尔国际机场的消息,年老的美国空嫂微笑着对乘客们示意:放好座椅后背,收起小桌板。徐恺坐在舷窗边,一动也不想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这片既相识又新鲜的土地,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终于离婚了。

不过他真没想到,一向温顺的赵静,会拿出浑身解数和他争夺财产。那个比她小了八九岁的小龙,让一向缺乏独立性和自信心的赵静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自我实现的出口,一跃从一个温顺懦弱的小媳妇,变成独当一面的女人。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徐恺和他的父母一起大跌眼镜。结果因为事先没有充分的准备,被赵静在法院托关系走后门,在离婚官司上打了个措手不及。赵静虽然理亏,却心满意足地分走了大半财产。

其实徐恺想过和赵静和平分手,但是父母却坚决要和赵静打官司,争个说法,最终搞得家里筋疲力尽,他过去和父母有许多掩盖着的矛盾,也都在离婚的过程中爆发了出来。不过这反倒让徐恺这个一向听话的孩子,觉得有一种释然,不知是因为脱离了那段近乎畸形的婚姻,还是因为和父母挑明了许多以前不敢说出口的心声。不过在心底,他对那个终于找到自我的赵静,对她敢爱一个比自己小而且一无所有的北漂的勇气,隐隐有了一份敬佩。

飞机刚刚落地,还在滑行中,飞机上大批的中国乘客,不管广播里的告诫,纷纷打开了手机。徐恺也打开手机,手机铃声几乎立刻响了起来,他知道是佟琳,

“恺恺,侬到了哇?”

手机还没贴近耳朵,佟琳那细细的吴侬软语立刻飘了出来。自从和赵静分居后,和佟琳通电话就成了徐恺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再到后来,每天和远在美国的佟琳在网上视频通话,也是唯一让他真正感到开心的时间。佟琳今年刚刚从美国的大学毕业,却依然像个孩子,喜欢叫他“恺恺”,好像徐恺和自己一样长不大。不过,这是徐恺的父母最看不惯的地方,母亲常常无奈地叹口气,“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徐恺反倒觉得这让佟琳和自己少了年龄上的差距。虽然他们之间实际年龄相差超过了十二岁,但和佟琳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重新过起了童年。可能自己的童年真地被父母管得太严,玩的时间太少了吧。他把手机贴到耳边,

“玫玫,侬好呀,偶刚刚到,侬来了萨地方?”

他叫佟琳“妹妹”,因为佟琳从小被父母娇惯,又喜欢发小脾气,活脱脱一个现代上海版的“林妹妹”。

下了飞机,手机信号立刻就变为空格,徐恺记起在美国入关前机场里是没有手机信号的。自从美国反恐战争打响后,来美国让人感觉越来越麻烦,美国的生活没有了之前的阳光和恬适,美国人也越来越被各种焦虑和无奈笼罩着。但是佟琳却依旧喜欢美国。好在中国的房子不停涨价,这次徐恺卖掉了离婚后分给自己的那套住房,准备在美国和佟琳一起买一栋别墅。

通过了重重检查,徐恺终于来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他迅速地拨通佟琳的号码,想马上听到佟琳的声音,

“恺恺,侬次来了哇,哪能艾么到呀,偶来了地铁里相等侬呀。”

佟琳来了美国这么多年,还是不会开车,但是她执意从芝加哥市区乘地铁来接他,让徐恺更感到一丝温暖和怜爱,

“小气,还不肯从地铁出来迎迎我”,

徐恺也学会了对着佟琳发嗲。

“偶伐要嘛,地铁哪豆偶哪能认得呀,侬跨捻来寻偶呀。”

“好啦,侬再耐心等他些,偶东西老多呀,全是你要的中国野生的好东西”。

佟琳一向重视吃纯天然的食品,她人在美国,却天天在淘宝上看国内纯天然的红枣啊,枸杞呀什么的,淘宝又不管寄到美国,于是全都寄给了在国内的徐恺。加之徐恺过去在外企工作,压力大,肠胃不好,佟琳就趁机天天关照他,教他怎么养生,怎么只吃健康的食品。徐恺开始觉得有些烦,但是渐渐的,他开始对这些纯天然的食品吃出味道来了,深感自己从小被教育得只知道努力工作,却不懂得生活,不懂得珍惜自己。

徐恺拎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钻进美国狭窄的地铁闸口。美国的地铁比起国内的显得老式陈旧,到处散发着后工业时代冰冷和坚硬的气息。“不过人家已经用了上百年了”,徐恺每次看到,都不禁开始在心中玩味着美国与国内的种种不同,想着这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却在渐渐冷却下来的国家,有哪些地方可以让那片到处充满着躁动蒸腾热量的土地来学习和借鉴。他一边玩味着,一边轻声地在手机里和佟琳说着些他所谓的“甜蜜的废话”,开始四下寻找那个让他心软的身影,一眼看到了娇小的佟琳上身那件粉红色的轻薄皮肤衣在一处座位上一闪,还是他上次从国内给她带来的。继而看到佟琳插着耳机,一边和他讲着电话,一边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三星手机,那个大大的黑色手机,更衬出她身形的娇小:佟琳的自我安全意识超强,她自从在网上看到苹果手机泄密的消息后,就坚决和苹果手机绝缘了。

徐恺装作手机信号不好,捂住嘴巴不再说话。他看着佟琳开始焦急地摆弄手机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就蹑手蹑脚走到佟琳的身后,轻轻拉了拉她齐耳的短发。佟琳以为是风吹的,用手稍稍捋了捋,又把手机拿起来当镜子照了照自己,一下在屏幕上看到了身后的徐恺的影子。她站起来,扭过身,楚楚地看着徐恺,脚上的粉红色帆布鞋摆成了一个内八字,

“侬哈到偶拉呀,侬老瓦欧侬”。

徐恺再也忍不住,轻轻搂住她的腰,佟琳依偎在他的怀里,擦了擦眼睛。

“哪能啦,侬等了辰光搡啦?”

“嗯,艾伐晓得哪能回四体,有苦能等了吃力了。”

徐恺紧紧搂了搂怀里的佟琳,体会到她娇小的身体滑滑的、温暖的触感,看着她白皙的后颈上,一个金黄色的项圈,发出闪闪的,诱人的光泽。抱着佟琳,他才觉得踏实,出了口气,抬起头,看到头顶白晃晃的灯光洒下,在空气中形成一个个白色的光圈,好像正午那似曾相识的日光,让他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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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把大包小包装上美国的地铁不是件容易的事,美国地铁车厢比站台高,箱子要拎上拎下,门口的宽度也狭窄,还是那种碍事的老式折叠门,让徐恺想起国内八十年代的老公交车。

好不容易安排好行李和佟琳,坐到地铁的座位上,徐恺从鼻孔出了一口气。美国虽然被称为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却已经到处是怀旧的气息,老房子保存着也就罢了,地铁和火车也快老掉了牙,奥巴马总统叫了好久的高速铁路计划,也是光听见打雷,不看见下雨。

地铁启动了,他听着咣当咣当的噪音,发现车厢里的乘客主要依旧是黑人和老年人,越发觉得身边娇小的佟琳能坐在其中,跑来接他,真是不容易。他瞬间没有了旅途的疲乏,反而涌起一股想保护她的冲动,紧紧搂住身边的她。佟琳一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边继续听着手机里不知是音乐还是关于什么的音频,闭上了眼睛,好像要睡着了。继而又吃力地睁开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仰起头,问徐恺,

“各趟来侬艾要回去伐?”

徐恺吸口气,想起国内那躁动蒸腾的气息,

“我在国内的创业刚刚开始,这次来想到处走走,参加几个展会,把国际市场摸清楚。我在工业领域干了这么多年,现在有机会把国内的工业产品带到国际市场。国际市场一直被欧美产品垄断,价格高,壁垒也高。我觉得我们的工业产品已经成熟了,应该有自己的地位。”

佟琳眨着眼睛,好像似懂非懂的样子,徐恺看着她,不禁笑了笑,怜爱地吻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

“你吃力了,时间还早,睡一会吧,到站了我叫你。”

佟琳乖乖地闭上眼睛,嘴里好象是自言自语,

“有人来接阿拉哇?”

“有,Jim说来接我们。”

“老搡辰光么括到Jim,以在伊哪能啦?”

“听说Jim两三年前作了基督徒,不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了,最近刚和我们班的同学李阳结婚。还听说Jim继承了父亲的大笔遗产,夫妇俩专门在中国留学生中间传福音。我出国前刚和他通了视频,他中文说得还不错,你在芝加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事吗?”

佟琳睁开眼睛,想了想,

“我伐哪能次门,好像听到过一念念”。

很快,佟琳就靠在徐恺的肩上睡着了,他看着她如婴儿般熟睡的样子,觉得真好笑:这么一个对食品空气水和手机一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一到车上就要睡觉,怪不得到现在都学不会开车。

列车渐渐驶出地面,他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葱绿的美国田野,初秋的阳光金灿灿地洒过窗外的树木和建筑,景色似乎有一些象儿时的北京,又很不一样。

“如果北京的空气好起来就好了,”

他喃喃着,

“北京的天空比芝加哥的蓝,比芝加哥的高,从来没在别他地方看到过那么好看的天空”。

他继续抚弄着她的头发,想了一会儿,贴近她的耳朵,轻轻问她,

“玫玫,侬要帮偶一道回北京吧?”

“回北京做萨?”

她没有完全醒,闭着眼睛。

“北京老好嘞,北京有偶额公司呀,公司要做大了,总归要回去,北京有偶额雅娘,伊拉以在年纪肚拉,偶要回去帮伊拉养老送终啊。”

“哦”,

她在他旁边蜷起了身子。他把她的衣领拉拉紧,问她,

“侬冷哇?”

“伐冷,有侬偶就伐冷。”

他又问了一句,“乃么侬要帮我一道回北京哇?”

“偶艾么想好。”

“哦,侬慢慢教想,一定要帮偶一道回去噢。”

“嗯--,偶艾伐晓得。”

佟琳娇嗔着。列车两边的楼忽然高了起来,又看到熟悉的芝加哥了,徐恺想起北京和上海日新月异的变化,而美国这些年到处几乎都还是老样子。

“到了”,

他轻轻吻一下佟琳,唤醒了她。

刚刚走出车站,就看到Jim和他那辆破旧的老爷车。Jim笑着上来和他们拥抱,

“Hey,Chinese invaders, welcome! Look , who has come?”

Jim说着打开车门,先看到一双长长的腿,接着有着健康的棕色皮肤的李阳伸出了双手,

“Hi, 徐恺,琳琳!”

李阳上来抱住了佟琳,

“阳阳姐,你的腿果然好长啊,怪不得他们叫你leg girl”,

佟琳看着李阳羡慕地说,她自己虽然是娇小圆润的,却一直羡慕别人长长的细腿。也是徐恺劝了她好久,她才放弃了减肥,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住。

“阳阳姐,你是不是经常做运动啊?”

“也不是,天生的,你呢?”

“哦,还是天生的好啊!我嘛只好学着做瑜伽啦,不过也就试试看,还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真的吗,太好了,我也在做。”

“真哒,你在学谁的啊?”

看着两个女人开心地叽叽喳喳的样子,徐恺不禁笑了笑,回头看着Jim,用中文问,

“老朋友,你好吗?”

“感谢神,我每天都越来越好,你昨天来就好了,昨天又有两个中国留学生信耶稣了。”

“Jim,我们以前一起住在教堂旁边,从来没看你进过教堂,是什么让你变成基督徒的?”

“是上帝的恩典”,

Jim回头深情地看着李阳,

“上帝一直爱我,我以前不知道,有了Young我才知道上帝一直爱我,我之前所有的过程都是为了遇见她,让我学会怎样好好地爱她。”

李阳听着,上去轻轻吻着Jim。

看着他们俩人甜蜜的样子,徐恺看了一眼佟琳,看到佟琳也看了一眼自己,好像在说,“哇,有这么秀恩爱的嘛”,徐恺对佟琳眨眨眼,用眼神说,“好吧,对老外来说就算正常吧”。

四人刚钻进车内坐下,徐恺就对Jim说,

“最近看到美国报道说中国二十年后就要超过美国,很多美国人看了不太高兴,你还能这么无私地帮助中国留学生,太不容易啦。”

“我不算什么,耶稣拯救我才不容易。”

Jim把车发动起来,继续说,

“我相信福音要由中国人传到耶路撒冷,《圣经》以赛亚书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中国一定会超过美国,我希望中国快快超过美国”。

“你相信中国威胁论吗,中国有一天会统治全世界吗?”

徐恺半开玩笑地问。

“没有人会统治全世界,只有他统治全世界”,

Jim用手指了指上面,他们都会心地笑了。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车内似乎涂上了一片金色。徐恺望向车窗外,想起国内到处灰蒙蒙的天空,再回头看看身边这个一头淡黄色头发的朋友,心里想,这个从来没去过中国的老外都对中国这么有信心,我们中国人更该对中国有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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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平稳的动车上,屏幕上不停跳动着行程、时速、气温等信息,乘务员走过,检查着行李架。徐恺坐在动车的座位上,拿手机翻看着微信,这时小宋的头像在手机屏幕上跳了出来,点开信息,

“哥儿们,啥时候到北京,一道整点啥?”

小宋现在已经是一家投资公司的宋董,这次回来,徐恺就是要和他谈谈自己创办的工业品网站投资的事宜。

这时,视频通话的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没有头像,只显示出“玫玫”两个字,徐恺立刻点开视频通话,看到了屏幕上的佟琳趴在桌前,虽然是在高速的动车上,图像还算清晰,

“玫玫,以在美国老艾嘞,侬哪能艾么困膏啊?”

徐恺看着屏幕上的佟琳披散着头发,好像刚洗过头的样子,关切地问。

“阀要困膏,偶要括括恺恺。再港偶头发艾么干,要等他些困膏。”

佟琳说着,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她最近越来越讲究了,说用吹风机会伤害到头发,所以每次洗完头都要晾干才能睡觉。看着佟琳为自己说喜欢而留得长长的头发,徐恺不禁有些心软软的,

“侬要括偶有照片啊,偶各的艾么侬额照片,想括侬哪能办啊?”

徐恺虽然心疼她,但知道佟琳并不喜欢自己总是管她,自己也意识到不能越来越像他老爸的角色,就学着佟琳发了发嗲。

“侬好帮偶视频啊。”

佟琳还在轻轻地捋着头发。

“偶以在老忙诶,么办法总帮侬党底吾。”

佟琳不喜欢自己的照片外传,所以不许徐恺在手机里存她的照片,还只许他用暗号作为她的名字,让徐恺有些为难。佟琳这五年来一直在美国生活,几乎天天宅在家里,沉溺于细致的吃穿琐事,不想出门,也不想回国,徐恺劝她也没有用。

这次,徐恺回来已经将近一年了。公司的创业需要他留在这里,父母的年纪也大了。母亲最近一直身体不好,他虽然尽量常回去看看,但还是觉得不放心。由于佟琳一直坚持做丁客,声称自己是“铁钉”,不肯生孩子,所以父母总是不能接受佟琳,徐恺和父母的关系也不亲近,因为坐在一起就免不得说起他的婚姻,父母无法理解佟琳,他几次几乎和父母争吵起来。

“恺恺,侬萨辰光回来呀,玫玫来该等侬,玫玫想侬了。”

“玫玫,侬要回来括括哇?以在国内的空气好浇拐了,吃的东西也放心浇拐,侬好放心回来,还好括括侬额雅娘。”

徐恺找到机会,还是忍不住劝她。

“嗯--,偶伐要,偶果着哈。”

“哈有萨用场啊,侬又伐好永远伐要回来。”

徐恺看到佟琳打了个哈欠,知道她困了,也不好再劝她,就逗她说,

“玫玫,亲亲。”

佟琳在屏幕上嘬了一下嘴,用手在前面比划了一下,算是一个飞吻。

“玫玫也要亲亲”,

佟琳娇嗔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好滴”,

徐恺用嘴唇在屏幕上佟琳脸颊的位置亲了一下。

“哎呦”,

屏幕里的佟琳抹了一下脸颊,

“腻心额。”

看着佟琳娇憨的样子,徐恺笑了起来,

“侬哪能办啊,越来越像小恁了,今后哪能养小恁啊”。

“偶伐要长肚,伐要养小恁,偶哈痛”,

佟琳坚决地摇摇头。

这时,来电提示突然在屏幕上跳了出来,徐恺一看,是父亲打来的电话,严厉的父亲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徐恺担心有什么事,

“玫玫,阿拉雅党底吾来了,侬早捻困膏,偶西伐帮侬港了”,

“好吧,白白。”

“白白。”

徐恺点断视频通话,接起父亲的电话,

“徐恺”,

父亲的声音好像越发显得苍老了,

“你妈妈,她昨天心脏病发作了,医生说这次挺危险的,我们想你能不能回来”,

“爸爸,我早上刚离开上海,正在回北京的动车上,还有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好,我让你弟弟到车站去接你”,

“爸,不用了,我下了火车乘地铁直接去医院吧”,

“没事,让你弟弟去接你,他开车”。

难得爸爸这么关心他,徐恺突然觉得爸爸有些反常,可能是人老了,脾气都会变软吧。就象徐恺自己的头发,年青的时候根根象钢针直立,过了四十岁,突然就都变软了,趴下了。

“好吧,谢谢爸,爸您也别着急,多保重”,

徐恺试图安慰父亲。

“嗳,好,你路上当心”,

父亲的电话挂断了。徐恺感到心头有一股挥不去的异常的沉重,他不禁在心里不断默默祈祷着,求上帝保佑妈妈,但还是感到焦躁不安。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踱步走向车门,看着窗外飞逝的城镇。

曾几何时,他乘着火车沿着这里奔赴上海。那是他去上大学的第一年,母亲托人给他买了当时最快的火车的卧铺票,还把给他的一千元现金缝在他内裤的兜兜里。那时,他那么想离开北京,离开父母的控制,到外面闯一闯。如今,窗外原来那空旷的原野变成了一座座兴起的城镇,仍在火车上的他却越来越想念北京,想念那片蓝天,还有那片阳光。他想:这与年纪无关吧,应该是因为经历过身边各种各样的人,才开始懂得亲情的可贵;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生活过,才知道自己家乡的美好,什么人最适合自己,什么地方自己最能适应,这也许就是基督教所相信的上帝创造的完美与奇妙吧。哎,要是能早一点知道......

正想着,手机又响了起来,是弟弟的来电,徐恺点开来电,弟弟有些焦急地说,

“哥,你的车什么时候到啊”,

“快了吧”,

“哦,我一会儿就到车站了,我在站台上等你”,

“好,一会见”,

电话挂断,徐恺整理了一下心绪,再次望向窗外,心里又开始默默地祷告。

动车渐渐驶入站台,徐恺第一个从车门中走出来,他只带了一个轻轻的行囊。看到弟弟的身影,弟弟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瘦高,弟弟前几年也当了爸爸,身体渐渐有些发福了。

“弟”,

他迎上去,

“我们直接去医院吧。”

“好”,

弟弟好像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用手扶住徐恺的肩头,

“哥,你不要太伤心,妈妈今天早上已经没有了”,

弟弟顿了顿,看了看徐恺,接着说,

“妈妈昨天晚上发病,送到医院抢救,爸爸觉得时间太晚了,怕你担心着急又回不来,就没跟你说。妈妈是今天早上没有的”,

弟弟说着,哽咽了起来,抹着眼睛。徐恺愣了愣,扶住弟弟的肩膀,安慰他,

“弟,走,我们去看看妈去”。

小说:《等待》_第9张图片

终篇

默默地走出车站,来到露天的停车场。弟弟进去取车,徐恺想一个人透透气,就等在外面的门口。他转过身,身后不远方,看得到一排排轨道,一列动车正在发出,驶向远方夏末午后的白晃晃的阳光里,白色的车身闪着亮光,空气中飘动着那层熟悉的乳白色。

一瞬间,徐恺感到泪水涌向双眼,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晃动起来。他倔强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心里想着妈妈总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默念着,

“妈妈,您的灵魂等等我,我回来了”。

再看过去,那列银白色的列车已奔向远方的天际,只剩下蒸腾的乳白色空气中的后影,好像一个耀眼的光点。徐恺突然感到,逝去的日子就像是这列火车:火车上的很多人都在忙着变换车厢,试图找到一节最好的;直到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被火车撇下了,它轰然而去,被撇下的人则不得不在怅惘中,陷入下一场等待。

徐恺抬头,放眼望着头顶上熟悉不过的天空:蓝天,白云,白色的阳光,和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乳白色。

等待。

小说:《等待》_第10张图片

2017年9月夏末秋初

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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