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电影《徒手攀岩》|“狂喜的真实”与英雄体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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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电影《徒手攀岩》海报
《徒手攀岩》的英雄体叙事

孙红云


“狂喜的真实”是德国电影大师沃纳·赫尔措格从他年轻时深爱却不能从事的一项极限运动跳台滑雪中悟出的关于纪录片带给人高层次精神追求的愉悦和满足感。由此,“狂喜的真实”遂成为纪录领域里一个迷人的专业语汇,这是极限运动和纪录片富有成果的一次碰撞。纪录电影《徒手攀岩》(Free Solo,2018)扣人心弦地呈现了阿历克斯·霍诺德一次破世界纪录的徒手攀岩过程,擒获了第91届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这是一部强烈刺激观众肾上腺感到“狂喜的真实”的纪录电影。
影片围绕阿历克斯于2017年6月3日成功地徒手攀登上优胜美地国家公园975米的近乎垂直的酋长岩而展开。尽管距离这次登顶到影片上映已经过去2年多,但影片以悬念类型电影叙事的方式在银幕上再现了这次比现场观看更令人震撼的攀登活动,让阿历克斯·霍诺德从攀岩界的名人一举成为一位世界级真人超级英雄,这是纪录电影特有的人物形象塑造能力和传播魔力。
纪录电影《徒手攀岩》预告片
影片开始,一个俯拍镜头从铺满画面的花岗岩绝壁顶上横移到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上,穿着鲜红T恤的阿历克斯徒手攀爬在崖石极其窄小的缝隙中,这一个镜头就足以让观众看到阿历克斯超常非凡的能力和命悬一线的危险,观众的心随即悬到半空。然后影片通过渲染历史上酋长岩在徒手攀岩中的难度以及徒手攀岩者意外葬身的报道,并让阿历克斯的攀岩好友汤米·考德威尔讲述他的朋友中已经有三四十位在各种攀登中意外身亡,尤其是在阿历克斯决定再次攀登之前,影片有意插入剪辑一位资深徒手攀岩者自由落体跌下目不能及的深渊的镜头。这样一个叙事结构是电影剪辑的蒙太奇效果,并非是在现实的物理时间和空间依次发生的。影片在阿历克斯第一次决定登顶的前夜,插入剪辑阿历克斯的女友桑妮对他徒手攀登酋长岩的反对和担忧,明显看到影片对桑妮的采访是在另一个时空,桑妮穿着T恤,而不是她在阿历克斯登顶前在夜晚寒冷的公园房车里的衣着。影片采用了阿历克斯要徒手攀登酋长岩“开始发愿——进行训练——实地调研——第一次攀登一段后放弃——最后成功登顶”这样一个貌似依时间进展而进行的逻辑叙事,这会使观众将视觉影像的顺序等同于现实时空的依次发生。这样的结构会引爆观众一种观看悬念类型片的狂喜和纪录片真实的双重快感。区别于现场直播,这是一部人物传记纪录片,它通过这个非常抓眼球的徒手攀岩事件来表达一种不一样的人生,而这个人生其实是以一种流畅到近乎完美,跌宕起伏的戏剧叙事弧线建构的一个传奇故事,它并不完全重合于拍摄主角的现实生命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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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电影《徒手攀岩》剧照


纪录片总是以敏锐的形式体现着如何与拍摄对象相处、如何表现他们,或者说如何将他们的身体表现为某种普遍意义的能指。《徒手攀岩》发掘和凸显了主人公阿历克斯·霍诺德的凡人英雄品质:一方面,他从小性格孤僻害羞、沉默寡言,在父母的眼里他总是不够好,他宁可独自攀岩也不喜欢与人讲话,他不会主动表达爱意,19岁父亲去世他便从大学辍学,他没有什么爱好, 9年来寄身在用父亲的遗产买的一辆二手房车里旅行和攀岩,女友桑妮直面镜头说他顽固,母亲说他性格孤僻,显然他是一个有各种缺点的凡夫。另一方面,他崇尚勇士精神,在孤寂中魔鬼式地训练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从小时候不吃蔬菜到有计划地把自己训练成一个素食主义者,他只专注于攀岩而心无旁骛,他强调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奋勇当先,要为了实现目标而直面恐惧,既要周密研究又要有无畏攀登的精神。影片正是通过这几重矛盾刻画将霍诺德——一个鲜活的个人、影片主角和英雄形象融为一体。
当近4个小时徒手攀登酋长岩的过程和他的人生经历在影片重述中时隐时现在时间的褶痕里时,他的人生态度和行为被有效地转换为一种普遍意义的象征。正如《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布雷特·斯蒂芬斯总结道:“霍诺德向所有相信人类成就的极限还远未达到的人献上了一份非凡的礼物。这位登山者和纪录片摄制者回答了我们这样几个问题:你如何应对恐惧?大胆和鲁莽之间的界限是什么?在追求卓越的过程中我们该牺牲什么?自由和幸福之间有什么联系?”这些问题其实是每位从事极限运动的人用他们的生命带给人们的思考,而这样的思考似乎永远没有结果。而霍诺德此举则是给观众提供了一个最完美的特例而已。
纪录电影《徒手攀岩》|“狂喜的真实”与英雄体叙事_第3张图片 纪录电影《徒手攀岩》剧照
纪录片是摄制者和拍摄对象合作的成果,《徒手攀岩》的导演之一金国威本身就是一名很出众的冰雪岩混合路线登山者和“国家地理”签约专业登山摄影师。他曾经在珠穆朗玛峰顶上滑过几次雪,他是纪录电影《攀登梅鲁峰》的主角之一,并是影片的导演和主要摄影之一,“跟攀登梅鲁峰比起来,攀登珠峰就是在树林里散步”。因此,在《徒手攀岩》中导演金国威完全认同徒手攀岩这种极限运动带给攀登者内心的狂喜和生命的意义,也能够以最默契和最专业的方式拍摄主人公历时近两年准备的这次生死未卜的徒手攀登。因此,我们看到摄制组的镜头几乎可以捕捉到霍诺德的一切活动:训练、吃饭、洗澡,甚至和女朋友的亲昵、吵架都尽收镜头中。霍诺德还对着镜头坦陈,“爬山永远是第一位的,爱情永远排在后面。”他可以有“像攀过的岩石一样多的女友”,他还像描述物件一样谈现任女友桑妮“娇小,不占太多(他房车的)空间,会让生活变得快乐”,并在他两次受伤后考虑跟桑妮中断关系。从影片里的这些细节中观众感受到霍诺德几乎毫无保留地合作拍摄这部纪录电影,导演伊丽莎白后来说,是在他们与霍诺德达成纪录片拍摄协议后,霍诺德打电话给她提出,他决心徒手攀登酋长岩。于是,主动配合拍摄便成为霍诺德这项攀登任务的一部分,这样也将纪录片最棘手的道德伦理问题抛给了摄制组,这是拍摄对象将生死交付给摄制组的一场灵魂煎熬。因此,我们看到影片中反复强调摄制组的道德焦虑和设法开脱的努力,尤其是在霍诺德第一次徒手攀登一段决心放弃后,拍摄者良心无责的说明达到了顶点,无论是因为拍摄影响导致霍诺德分神丧生还是镜头目睹霍诺德因个人的失误而坠入深渊都有可能将拍摄者拖入灵魂自责的地狱中。在影片最后20分钟表现主人公徒手攀登过程中,几次插入摄影师不敢直视取景器的镜头除了渲染剧情的悬念考量之外,更多地是呈现出摄制者的良知焦虑。当然,最终这部影片成为纪录片与极限运动极其幸运和完美的一次相互成就。
纪录电影《徒手攀岩》|“狂喜的真实”与英雄体叙事_第4张图片 纪录电影《徒手攀岩》剧照
《徒手攀岩》与同类题材的纪录电影《攀登梅鲁峰》相比,《徒手攀岩》在霍诺德人物形象的刻画上稍显单薄,过多强调了他花岗岩一般坚定的攀岩意志和近乎自虐的生活以及训练习惯,而对他在童年时期严苛冰冷的家庭教育带来的心理创伤对他成年的影响几乎完全回避。对于女友桑妮表现得傻傻笨笨,导致霍诺德连续受伤,想以爱情来阻止霍诺德冒险徒手攀登酋长岩,要求霍诺德买房子,跟霍诺德撒娇耍脾气等,扮演着负能量的角色。而实际上霍诺德登顶成功后第一个打电话分享喜悦的人就是桑妮,可见桑妮已经把爱情种进了霍诺德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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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纪录片不同于剧情片,它总会涉及或影响到影片文本之外的现实世界,随着《徒手攀岩》电影的声名鹊起,徒手攀岩这项极限运动成为一个热词,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有多少个并不那么幸运的后继攀登者。但 在手心攥出的汗水能打湿衣袖的观影结束后,我心里还是多了一份隐忧,不知道多少观众能够识破纪录片修辞的迷障而看到文本之外的现实。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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