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喜欢叫她“树莓小姐”。
但今天的故事并不以树莓小姐为主题,而是她的妹妹,姑且叫“黑莓小姐”好了,毕竟虽是一家人,样貌也似流水线的模子,但肤色差异得明眼人想笑,姐姐的黑色素全被妹妹匀了去,争得不留情面。
黑莓小姐不喜欢春节,或者说是害怕回家过年。
当然,总有人以为黑莓小姐一介一线城市时尚女大学生是不想让自己朋友圈的春节照片显示出一股滤镜也拯救不了的老家乡土气息,但黑莓小姐本人其实并没有很在意那些老田地边的颓垣废壁,甚至有点怀念牙牙学语时总带着野风气息的童年时光。
可她的心里总是搁着什么放不下,像是鱼骨头哽在喉咙里,不时刺痛,都不敢让口水咽下去。
黑莓小姐告诉我,回父亲那边的老家吃年夜饭是地方传统,我想了想告诉她,应该是我国传统。
她以一抹坏心思被猜透的笑意回应我,“也对哦,国外也不吃年夜饭。”
我有点愣了愣,似乎理不清这没由来的回复,旋即也以嘴角上扬回之。
02.
黑莓小姐喜欢吃鲅鱼水饺,妈妈做的那种。
新鲜的鲅鱼眼睛生得漂亮,小时候的黑莓小姐爱看那种眼睛,也从不生怕,饶有兴致地戳着玩,不知怎的对腥味莫名地青睐。
树莓小姐大概是不会明白妹妹与众不同的淘气,但却忍着大七岁的心疼,她自然知道这位妹妹从小受着的委屈,没人安慰得了。
黑莓小姐长到七岁,顿顿年夜饭总免不了妈妈包的鲅鱼水饺,可即便是入口鲜滑爽嫩的鲅鱼水饺,对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扒拉两口的凉菜。
这便是黑莓小姐不喜欢过年的缘由,她那写进小学作文里的鲅鱼水饺,其实一年根本吃不上几次,更别提被妈妈抱着哄,连同父同母的姐姐也是暑假两个月的情缘,年复一年地更迭,内心总留着伤痕。
她是个超生的孩子。
还是个女娃。
树莓小姐喝着酒跟我说起这段回忆,嘴里嚼着早就凉了的干煸四季豆,混杂着不知道是鼻涕眼泪的咸味,看得人心总不禁会颤。
“我妹妹命苦。”
黑莓小姐到上小学之前都被父母寄养在父亲老家的农村,大片大片的苞米地大概就是黑莓小姐的幼儿园。
秋风吹过,叶子比头顶还高,根茎比大腿还壮,黑莓小姐童年的乐趣恐怕只有穿梭在苞米地里的自娱自乐。
村里人都知道,她是个被藏起来的姑娘,一个不怎么受奶奶待见的姑娘。
光说超生,一家人便是心急火燎。
罚些钱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最多不过倾家荡产,说穿了啃两年硬苞米硬撑过去,可对于拥有一对公务员父母的黑莓小姐来说,下岗是他们被举报超生后的唯一下场。
农村安个假户口不是难事,又是同姓拢成一个屯,套些近乎都是亲戚。
而奶奶打从心底的重男轻女更是为本身就闲话不断的亲戚们更添了把干柴烈火,烧得每年年夜饭都是场热锅倒油的激烈。
你大概不能想象老人家的作恶,有时能语言的刻薄能磨的人无地自容。
善良的人不是没有,对她好的人也没有灭绝。
按照黑莓小姐的说法,有一位姑姑辈分的人曾拉着黑莓小姐避开众亲戚的闲话,但终归是藏一时,只要被人窥见,总能激起“心往一处想”的高谈阔论。
03.
大年三十在黑莓小姐那不忍回首的记忆中是一种牵绊,处境水深火热不过稀松平常,面对群起而攻之,“没人要的孩子”躲进许久不见的妈妈的怀里,连泪都只好憋一憋。
她没有能力反抗,就像她那位同样无奈的母亲。
妈妈是做年夜饭的主力,没错,大老远地从城市赶到丈夫老家村子里,还得被人立刻系上围裙。农村人多,讨口彩、守规矩的事情格外地繁琐,对菜式的要求竟也严格得很。
如果你要问年夜饭前的几个小时是怎样的场面,恐怕用“一个城里来的保姆照顾一大家子”来描述意外地合适。
“妈,”树莓小姐总担心,换来的也永远是个尽显疲态的笑意。
“毕竟也是一家人,过年,别不高兴啊。”
那种语气是轻盈,黑莓小姐躲在树莓小姐身后,眼里的情愫看不透。
“那个谁,你说说哥给你唠了多少年了,咋地,还不给我们老刘家养个男娃?”
饭桌上推杯换盏是常见,但男女不分地勾肩搭背,酒瓶子当容器,晃荡一下子灌下喉咙的,大概也算得上是少见。
黑莓小姐的妈妈在丈夫的家里便是这样的待遇,眼瞧着那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从来没记住过的夫家亲戚向自己走过来,心里八成是恶心,但也没有勇气破口大骂。
如果说是为了保留丈夫在自己家中的面子,我想也说得过去,在“伤了和气”是最大禁忌的乡下,不碰触红线虽然委屈,但也勉强能够解释。
可有点文化水平的都知道,把人身攻击的话语当作笑话,这便是对一个人的底线无可推脱的践踏。
树莓小姐给自己灌了口酒,眼神有些迷离,“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我爸。”
一个男人的软弱,硬生生地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任鲜血流淌,甚至袖手旁观。
“我曾只问过我爸,我问他为什么从来不维护妈妈,不吭声?”
树莓小姐醉了,那种影视剧里发狠劲的醉酒样子,眼神徒然凌冽,“他不说话。”
“他竟然允许自己不说话。”
“他是一个男人。”
“他是我妈的丈夫。”
树莓小姐给我说起黑莓小姐的故事时总是轻描淡写,面容是不是的凝重却总清晰地透露给我她的无奈和心疼。
我们都听过重男轻女的后果,我们也明白破碎家庭的苦痛,我似乎觉得黑莓小姐是个带着故事的过客,而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极可能背负着相似的故事。
04.
黑莓小姐最后一次给我聊起这些事情,是前些天她打算回老家、同姐姐一道,和妈妈一起过年。
让黑莓小姐抽离冷嘲热讽的是七岁那年的夏天,上头政策的放宽,得以让父母交齐罚金后,领她回到身边,安上一个合法的户口。
黑莓小姐感谢生命出现转折,而同样出现转折的是父母的婚姻,终于,红本换红本,“结婚”换“离婚”,分道扬镳。
“他这两年找了位新的,我见过,人不错。听说他也变了,只是也没再回去过那个村子。”
树莓小姐有些忿忿,却又选择舒缓眉头,没再称呼那人为“爸爸”,只是轻佻地开始笑着。
我说她有点贱。
她告诉我,“我就是这么自然。”
说完,抬起了她高贵的头颅。
05.
北方小年,我给她们发去祝福和红包,然后收到了原封不动的祝福和红包。
“我今年也有红包了,我姐给的。”黑莓小姐率先补了句话。
我刚在思考怎么回复,树莓小姐刷屏了五六张图,是眼角有皱纹的妇女在刮鱼鳞、是热腾腾的饺子出锅、是黑莓小姐俏皮的抢食、是一家人团聚的自拍。
“鲅鱼水饺好吃。”
黑莓小姐连发了两个表情包,表达自己即便皮肤再黑也盖不住的满脸喜悦。
过往是什么?
是荆棘、是悬崖。
是不堪、是不安。
海边的月朗星稀惹人驻足,仿佛是擦掉心头的保护套,让自己心安地暴露在月光下。
总说时间会磨平一切,我想未必,但我愿意相信,好的记忆总会覆盖在惶恐之上,日积月累,被痛苦支配的恐惧便不复存在。
黑莓小姐提前了好几个小时给我发了新春祝福,简简单单,“心想事成”,跟随着一整套拜年表情包,仿佛能够探测到她那颗按耐不住的激动心情。
我噗嗤地笑出声来,手指轻触屏幕键盘。
“过年好。”
*上面这篇原创故事完全虚构,如有雷同,也让我祝你“狗年行大运”。
我们明年见!
胡图图 | 美东 2018.2.15(农历大年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