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马家军

浮沉马家军_第1张图片
1996年7月28日,王军霞获第26届亚特兰大奥运会女子5000米金牌。 (新华社记者 官天一/图)


编者按:


17年前赵瑜曾推出震惊体坛的《马家军调查》,当年赵瑜迫于压力把“兴奋剂”部分删掉了。现在被删掉的章节重见天日,包括王军霞等十名运动员举报马俊仁强迫运动员使用兴奋剂的联名信影印件被曝光。


那是什么样的往事?藏匿了多少秘密?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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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马家军
作者:苏永通 (原题为《90年代:聚散马家军,浮沉中国足球》,有删改。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8月28日 )


1993年,马家军把女子10000米、3000米、1500米的世界纪录悉数打破,在斯图加特和西班牙,她们掳走了大部分金牌,甚至银牌和铜牌。

西方媒体惊叹,这个在田径场上几无立足之地的国家突然出现一批“东方魔女”,有外国记者专门跑到高原上,听到神奇教练马俊仁“想啥时破就啥时破”的豪言壮语。

然而,这年12月12日,她们又一次震惊了全世界。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一张集体签名的辞职书递到教练马俊仁面前,包括王军霞在内,9名主力队员集体逃出大连基地。

那天,恰逢“西安事变”58周年,所以也被称为“大连兵变”。

马家军的领军人物王军霞被认为是带头人,这个年初拿到中国第一个欧文斯杯,上春节晚会的英雄,一下子被打成背负师恩的叛徒。

14年后,王军霞在电话中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其中缘由,她明显提高了语速和分贝:“王军霞离开马家军的时候,马家军的教练,和相关的领导,都在做王军霞的工作。给王军霞奖金、房子、别墅,所有的承诺,王军霞就跟他们说了一句:王军霞自练这个就从来没想过要出名,没想过要赚钱,王军霞只是觉得不想在这里呆了,就想离开。”

她甚至全然不顾户口和身份证,哪怕不能上大学,不能登记结婚,生孩子不能上户口——“我总可以回家要饭吧。”

当时外界传闻最多的,与奖金分配有关。可以肯定的是,几天后,马家军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分账,那些由教练“暂时保管”的奖金和物品,到了姑娘们的手里。

但是姑娘们至今否认逃离与奖金有关。

与物质无关,与荣誉无关,逃出马家军,是因为“精神受不了了”。马宁宁印象最深的,是“家长式的教育”,每天除了训练还是训练,眯上眼睡觉是最大的奢侈。服装只有一种,运动服,王军霞欧文斯杯穿的那套服装,回来之后被大家穿了个遍,拍了无数照片。

那时候,马俊仁在基地亲自去煤站买煤,只为了多挑点炭块。再早些,为了弥补训练费用,他甚至边带队伍,边做着养狗贩狗的买卖。

现在六十多岁的马俊仁已经经不起调查、再调查。他给南方周末最新的答复是,“我已经退出体育圈,退出被炒作的是是非非了。”

2008年1月5日,马家军第一次齐聚东方卫视某节目,关于那次“兵变”,队员说“太粗暴了”,作为“大家长”的马俊仁也承认太严厉了。马俊仁已经认不出马宁宁——当年的假小子,现在留着一头秀发,气质优雅,而那时,在马家军,姑娘们不能留长发,不准谈恋爱。

马宁宁逃得最远,她躲到了几千里外“离马家军最远”的厦门,直到2000年大学毕业,她心里的恐惧才逐渐散去。这位连王军霞都认为是天才的运动员,最好的成绩终于定格在世界青年纪录上。



调查马家军 作者:冯翔(原题为《“歌功颂德已经把报告文学全毁了”》,有删改。刊于南方周末2014年6月13日 )

采写《马家军调查》时,赵瑜受到马俊仁热情接待,为他提供了一切采访方便。两人经常彻夜长谈,马俊仁甚至说出这样的话:赵瑜可以做自己队伍中的“政委”。赵瑜还亲自去马俊仁的老家,陪马俊仁给老母亲上坟。他说:马俊仁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赵瑜说:“又一个十年之后,我也会进入马俊仁先生现在的年龄。到时,已过耳顺之年的老马,与人近中年的王军霞,与《中国作家》的编辑们,与我,定会相见。让我们紧紧地握手。”

《马家军调查》在《中国作家》杂志发表后,辽宁省体委发出文件,对该书的“失实”大加抨击,并建议上级“设法阻止该书的发行”。马俊仁在大连接受记者采访,失声痛哭:“我冤啊,比窦娥还冤……”几天后,马俊仁在训练时突然昏倒住院。在病床上,写下数千字的文章《我马俊仁的心里话》,称“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愚昧就是诚心诚意接待了这位作家。”

日后,他又接受记者采访,大骂赵瑜是“政治流氓”“文人中的痞子”。

16年过去了,马俊仁早已退休,养藏獒成为他晚年的事业。而他的“马家军”,早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原国家体育总局局长袁伟民在回忆录中公开点出了这支队伍的致命伤:兴奋剂。

南方周末 :30年选集,把你1998年出版《马家军调查》时未发表的兴奋剂相关内容拿出来,出于什么考虑?

赵瑜: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读者也比较成熟,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随着这么多年社会上的思考容易接受。此前的十几年也有一些地方要发这一章,我总觉得莫名其妙。发这一章又能说明什么呢?

“调查”之后,老马企图东山再起,参加奥运会。结果国家体育总局把他从青海多巴基地弄下来了,说别去了。袁伟民《袁伟民与体坛风云》里面提到的。我要专门发这一章,感觉像落井下石。

南方周末 :从这一章看,马家军用了好几种兴奋剂?

赵瑜:对,他是用了好几种。中国体育界在使用兴奋剂问题上都有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老马也是。那时候中国使用兴奋剂,是遮遮盖盖的。自行车、速滑、田径、游泳,这种靠耐力的运动几乎都在琢磨着用。马家军这个东西最早是哪儿来的?促血红蛋白生长素,这个玩意是从东德来的。

那个东西是可以治病的,但是要是用在体育界,就是兴奋剂。国际上有明文规定,是不允许的。国际田联、国际泳联每年公布一次违禁药物名单,都是普通药,但是在这个行业里用性质就不一样。我们国家随着政治文化体育的发展,反对兴奋剂就国家化了。中国慢慢就丢弃了对兴奋剂这种羞羞涩涩的状态。袁伟民为什么敢于那么写?因为这是公事,兴奋剂就是要反。

南方周末 :当初出版《马家军调查》,国家层面是否对它的内容有过调查和评判?

赵瑜:1995年春天,我在沈阳找马家军队员采访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国家体委政策法规司的司长王鼎华,他们就驻在辽宁女子中长跑队里,也在调查。双方一对话,就明白都是冲着马家军这回事来的。1998年我这部报告文学发表的时候,官方层面的调查实际上早已经完成了,包括兴奋剂这些事情,国家都很清楚。我个人认为是这样。

书出来以后,新闻出版总署组织了一个调查组,大家都接受了调查,包括我。录音拿笔抄下来了,还给了许多东西的复印件,比如王军霞的“我要死”这些日记,都给了调查组。从头到尾,没有一家党报参与讨论《马家军调查》,因为他们不了解内情,怕站错队。

南方周末 :从这一章来看,使用兴奋剂,是马家军队员“集体出逃”的主要原因?

赵瑜:书写完以后到发出来的这两年里,《中国作家》的编辑出于好意,让我再去马家军看看,说不定人家还有转机,是不是应该补写一章呢?我就去了。老运动员的归宿不堪一提,运动没有连续性,老了;小队员倒是能跑,但起伏极大;教练员也干不下去了。用药问题实际上最终摧毁了一支运动队。

兴奋剂确实是个很大的原因。连续使也不对,不使还不行。临打比赛了,左右想想敢不敢。如果是民间化的比赛,好比说北京国际马拉松,那咱就用;要是亚洲以上的正规比赛,就不敢用。实际她们已经被兴奋剂摧残坏了,除非拉一支新队伍。老马这个时候也毫无办法,他也是兴奋剂的受害者。就在这个时候不久,就从多巴撤下来了。

南方周末 :但没有继续使用兴奋剂的王军霞还在奥运会上拿了金牌。

赵瑜:王军霞后来拿奥运冠军的时候,她的成绩并不行,是她非常有经验。反正大家都不敢用药,我就可以用经验来拿这个金牌。她的名次好,但距离她个人的最好成绩差得远,一个5000米要差一分钟。



人物王军霞
作者:王年华 (原题为《王军霞 感谢那一段磨炼》,有删改。刊于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8月8日 )
1994年,王军霞离开跟随了3年的马俊仁,境况比刘东好不了多少——缺乏系统训练,没有运动队敢接收。辽宁教练毛德镇在弥留之际对王军霞的丈夫黄天文说,“那时候(接收王军霞备战亚特兰大奥运会)我天天带着刀,以防万一。”赵瑜在采访毛德镇后也写道:“一看到毛指导,我就发现他心情很不好,后来他给我看了藏在腋下的匕首,告诉我有人打恐吓电话、写恐吓信。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刻:‘我本来很低调,不想惹是生非,但还是逃不过去。’”

出征亚特兰大前的各类恐吓让毛德镇担惊受怕——而这也正是王军霞再次被关注的焦点话题之一——让他更觉不公平的是,自己回国后,不但不论功行赏,反而“被退休”。他对赵瑜说:有时候,体育不再是单纯、良性的竞赛,而是极其复杂的,需要看权贵的脸色行事,同时遭受来自同行的内耗。

教练如此,队员的境遇可想而知。


作为女子一万米世界纪录的保持者,王军霞一直对过往经历保持沉默。真相就像无人接近的29分31秒78一样,孤独地埋在那里。直到某专业体育媒体对她进行采访,一旁的丈夫黄天文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冰山才露出一角。


黄天文觉得王军霞受了太多委屈,“应该为她伸张正义”,甚至为弄清内幕采访过多名教练、队友,他想让已经对“马家军”概念深入骨髓的人们了解,真相不止赵瑜的一本《马家军调查》那样简单。

但王军霞不愿多谈,“所有的报道都不足以还原我。”

人物周刊 :为什么选择现在说十多年前的事情?

王军霞:我现在不想说太细节的过去。我会写一本书,告诉大家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之所以现在说出来,是因为对过去的事已经能客观、公正地看待,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觉得很不公平、不可理解。

我会告诉大家王军霞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作为运动员到底是什么类型,是外面说的能吃苦?大强度大运动量训练?很想被教练选去?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这个交待与大家想象的完全不同。走到现在,我认为自己是比较健康的人,所以才会有现在的生活状态,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大惊小怪。据我所知,有人认为我吃了很多苦,从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丫头被马(俊仁)教练从农村带出来,通过3年很苦的、大强度的、科学的训练才有了后来的成绩,外面应该是这样认为的吧?

人物周刊 :起码当年很多人是这么以为的。

王军霞:因为那时候的宣传是这样的——如果没有马教练把我们从农村带出来,我们就狗屁不是。

人物周刊 :这不是我们现在的想法。

王军霞:无所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想法。所有的报道都不足够还原当年的经历,我需要一本书才能讲清楚。

我15岁才接触长跑。搁现在,我应该是不会在运动圈里出现的。我的经历不光揭示运动方面,我更希望告诉大家: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应给予什么样的教育,让他在这个社会健康成长,要培养孩子什么样的价值观来面对未来、面对世界。

人物周刊 :我们现在的体育人才培养是否从观念上就错了呢?

王军霞:大家都推崇明星,推崇不择手段地赚钱。许多以名利为出发点,让孩子迷茫。我们把成功定义为出名、赚钱……已经失去了正确的评判标准。不是说孩子学习不好就要把他送去练体育。

人物周刊 :体校那么多,不是谁都能出类拔萃。

王军霞:对。美国那边多数是家长根据孩子的喜好进行选择,学校提供平台,有各种运动小组,到你快成年时,觉得自己在某个方面更强,便会走专业道路,而不是从小抓过来就开始往专业方向培养。从兴趣爱好开始,通过兴趣爱好提升情操和体魄。

人物周刊 :获得奥运冠军后,为什么选择去美国?

王军霞:寻找生路。当时的国内环境已经不适合我了。

人物周刊 :当时你在国内处境很尴尬?

王军霞:对。不光是我个人,直到现在,许多运动员也不知道自己是现役还是退役,我面临的情况比那更复杂。我会想把自己在做运动员期间欠缺的知识补充一下,能够融入到社会当中。我当时并没有自己停止训练,而是被迫停止的。我想去学习,可根本没有可能。我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所以才会想出去。我去找领导,让他们给我一条生路。

人物周刊 :为什么不选择抗争?

王军霞:抗争不起,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人物周刊 :1996年你决定跑奥运会5000米,算是一种抗争或证明吧?

王军霞:那时候大家一再说,包括马教练也说,这帮丫崽子离开我,谁也不可能出成绩。我就是离开他以后的一个有力证明,而且大家也忽略了许多没有离开他,或是回到他那里训练的人怎么样,做一个比较。1994年我离开,跟毛德镇教练训练,大家说我毁了“马家军”,曲云霞和许多其他队员都在跟马教练训练,他们在准备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2000年悉尼奥运会甚至2008年奥运会,他们有十几年的时间在训练。十几年与我的3年比,他有足够的时间培养出更多的王军霞,结果呢?

那时候大家认为马家军就是不可战胜。我这么说不是想否认马指导当时带队所创造的成绩,只是大家忽略了许多东西,当时的媒体也过于神化了我们队伍。当时在宣传等方面是全封闭的,队员没有开口说话的权利,说出来的话也是被教过的,都不是真正的状态。所以说出来的不是真正想表达的。

人物周刊 :现在可以开口说了?

王军霞:是我老公说的,他觉得我受了太多委屈,应该说出来让大家知道:我不是为了钱离开马教练,我不是造成马家军姑娘大逃亡的罪魁祸首,我不应该是一个罪人。我对体育运动有了真正了解,可以为中国的体育运动作出更大的贡献,哪怕我不在场上跑。

人物周刊 :你是指自己对体育的理解和专业运动的训练手段?

王军霞:美国及许多国家更注重全民体育,而不仅仅限于拿金牌。一个国家的未来不是靠几块金牌决定的,而是国民的整体健康水平。我们国家过去推广全民健身运动是政府行为,每年各体育局都有任务,完成多少大型赛事和多少小型运动,而且是国家拨款。现在是市场经济,许多企业会和全民健身运动融合在一起,他们出资提倡这种健康的生活方式。这也就是近些年我们能够与安利合作,推广健康跑的最主要原因。

人物周刊 :很多人回忆自己的运动生涯时都说他们“不属于自己,不属于父母,属于国家”,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

王军霞:那个时期我也会这么说。我是一个地球人,做任何事情都要对这个地球有益。我认为人的存在应首先考虑个人——不是个人利益,而是个人成长——把自己完善,才能够去考虑其他。赛场上还是要靠个人完成整个过程,把国家作为一种动力。

人物周刊 :你现在的价值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王军霞:就是一步步成长过来的。我从小参加运动就不是为了拿冠军,而是喜欢,那时的鞋子不好,脚趾甲会因挤压变黑、发红,会有新的趾甲长出来,但对我来说,跑步就是轻松、快乐的事情。我在运动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到了超越自我的快乐。现在我感谢那段经历——一切都被切断了,只能自谋生路时,我学会了独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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