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表演是一种为之彻底献身的艺术,
是一次苦行僧式的毫无保留地献身。”
——《迈向质朴戏剧》彼得· 布鲁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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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后,雷佳音依旧能清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拍戏时的场景,当时他只是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大三学生,演的角色是已故“中国喜剧大师”严顺开老师的小马仔,摄像机一开,副导演扯着嗓朝场中的演员们嚷:“开拍!上、上,快上!”连片场的门都还没摸熟的雷佳音懵了:上?我往哪上?
“虽然我受过训练,但那时确实不知道走到哪算入画,也不知道机位往那一架,这场戏应该怎么走。”刚入行的雷佳音完全不了解真实的现场调度,好在他向来胆儿大,自己心里一寻思:离对手近就肯定能被机器框进去,于是二话不说,直愣愣地朝对手戏演员面前冲,结果临站到人眼前了,得,我词是什么?又懵了。
这是今天不可能再发生的事,36岁的雷佳音已经能很清楚地知道:一场戏,摄像机在哪、找什么角度更合适,然后再把机器忘掉,坦然进行表演。当然,新的困顿和问题也同样存在,成为当红男演员后,戏约一部接着一部,但雷佳音最常感到的却是累。
“我这四年,每天拍12个小时的戏,一年365天,起码有300天在拍戏。”那种独属于老演员的疲怠很快冒了出来,每天早晨去片场,刚坐上车的雷佳音就开始犯困,而当一天的戏拍完,导演喊:“咔,收工。”
他消失不见的精神头儿就立马跑了回来。属于个人的时间越来越少,雷佳音能明显感到新的角色在透支着他,表演的瓶颈也更是近在眼前,但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焦虑,只是坦然地经历着、旁观着、讨论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我不可能永远都火,时间总会回到我的身体里。”
实际上,雷佳音并不怎么去区隔自己的表演和生活,他在表演中体味生活,在生活中感受表演,这两者于他就像是微观量子世界里的硬币两面,不可清晰地去界定,只能被视为一体,它们共同构成了、属于人类个体雷佳音的命运。
是的,在各种公开场合,雷佳音不止一次谈论到命运,他信命,并始终对其毫不设防,坦然享受着它带来的每个阶段生命里蕴藏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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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第一重奏]
是它选中了我
雷佳音觉得自己的天赋或许是对命运的感知力,而他第一次发现并拽住命运的触手,是在15岁。
初二那年,14岁的雷佳音和一个转学来的南方姑娘相互喜欢,来了场轰轰烈烈的早恋——郊游时他俩单独去爬山,全校两千多人看着他们“牵着手从山上慢悠悠地走下来”。老师立马通知了家长,这段恋情毫无意外地迅速夭折。
遭到打击的雷佳音成绩自此一落千丈,后来索性连课也不上了,和着几个逃课的兄弟搞了个组合,“King of the love”爱情皇帝。那时以“情”论辈,雷佳音在组合里排老四,诨号“到处留情”。几个半大小子整了台DV在学校里乱拍女孩,中午饭点就在操场上支炉子涮羊肉,这样一路晃荡到了15岁。
1999年,沈阳的艺校来招模特,为了看女孩儿,“King of the love”全员参选。雷佳音在现场排着长队,一位中年男子瞄中了他,拉住他要教他学表演,之后雷佳音才知道,和他说话的人是曾凭《高山下的花环》获得金鸡、百花双奖的演员吕晓禾。
稀里糊涂上了艺校后,混惯日子的雷佳音反倒渐渐正经起来,他自己看剧本、排相声、演小品、上电台读广播剧。周末,学校只他一个鞍山人,他就扎进图书馆和书店看书,靠阅读排解孤独。艺校三年,他年年拿第一,接着以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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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戏的日子里,雷佳音读到了《空的空间》《迈向质朴戏剧》,东北人对演员的最初印象是“二人转”,雷佳音也不例外,于是他开始思考怎么把这种“接地气”的表演和“学院派”的艺术结合在一起。2006年,他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上海话剧中心,结识了导演何念、好友郭京飞,一干人每天研究琢磨即兴表演——编剧新写好一幕戏,下班后大家也不回家,几个人商量着马上把戏排出来,“排完以后不好玩儿,删掉,编剧重新写。”
这样的雷佳音很快再次获得命运垂青,2010年,他被徐峥推荐出演宁浩导演的电影《黄金大劫案》男一号,一个被命运撞到腰的街头混子“小东北”。进组的几个月里,雷佳音被导演宁浩引导着,从偏重舞台技术的展现走向更融合生理反应的表达,最终塑造出来的又坏又痞的“小东北”也让他一举获得了第11届长春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之后两三年,他领衔出演的《丈母娘来了》《宝贝》《断奶》《我的媳妇是女王》等数部都市剧连续播出……
“我能感觉到我是被命运引领着往前走的,我能感受到。”雷佳音语气清淡地聊起过往,他今日能清晰地回看到,命运的齿轮第一次在他15岁的身体上转动,然后表演走到了他面前,选中了他,再推搡着他一路往前走。
“你说那时,我怎么会在大街上被人选中,他为什么不去选别人呢?”演员雷佳音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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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第二重奏]
人生得渡
命运虽然捉摸不定,但毫无疑问的是,“无常”才是其最匹配的形容词,而当它们相偕来到的时候,你才会猛然惊醒,发现生活不总是春阳日暖。对雷佳音来说,也是如此。
《黄金大劫案》的男一号演了,电影节奖杯拿了,但因为片子“叫好不叫座”,雷佳音花了半条命熬下来的角色,却并没有让他“大火”。一些其他的隐藏矛盾也从水面下浮了出来,在新人一茬一茬冒的影视圈里,一个演员如何被人记住?这是每个圈内人时刻都在思考的问题,也是演员雷佳音绕不过去的问题。
“我之前签公司的时候,公司一开始说最近婆媳戏多,雷佳音你要做‘全民的女婿’,然后那时候都说我是国民女婿,说妈妈们都喜欢我。接着育儿剧又来了,公司又说你要做‘国民奶爸’,没多久又要你做什么‘轻熟男’。”一个又一个标签人设贴了上来,但雷佳音依旧“不温不火”,而在风云变幻和新鲜题材漫天飞的影视圈,他也始终瞄不清楚真正属于自己的那条赛道。
当时间向前滚至2015年,更多的矛盾集中爆发了。
那年有八个月,雷佳音都窝在陕西农村拍《白鹿原》,饰演在革命的激流中心怀迷茫的青年鹿兆鹏。这个角色与当时的他在某种程度上心境颇为相似——生活的重拳在那个时候击向了他,亲人离去,自己生病,痛苦仿佛无穷无尽,日夜排遣不完。每当一天工作结束,时间重新在他身体里流动的时候,恐惧就会漫上来,“我要怎么才能度过这个心理状态?”
拍戏也一次又一次撞到瓶颈,雷佳音感觉自己摸不准鹿兆鹏,自己演得不满意,旁人也总觉得差点意思,剧中饰演鹿子霖的何冰和他说:“我演鹿子霖,上来我就能打开这把锁,佳音,你现在打不开这把锁,你怎么演这个角色?”
雷佳音那时候找不到答案,他没事只能上山里转悠,随身带着本《亲爱的提奥》,翻看里面数百封梵高写给弟弟的信,“很厚,很苦。”同组饰演冷先生的演员杨皓宇看他实在难受,在村口地摊拣了对便宜核桃,扔给他盘在手里打发时间。一旁的张嘉译倒是看不下去,常喊着:“雷佳音,我把你的俩核桃给砸了,吃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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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佳音最早对忧愁的认识,源自童年记忆里多愁善感的父亲,雷父身高一米八五,长得像濮存昕,时常喜欢在月下的窗边点上一根烟,蹙着眉发愁,当时小雷佳音就趴在床上,“我看着我爸,就想说怎么那么帅!”到了二十多岁,他也曾刻意模仿过记忆中的场景,点根烟咂摸,自得感叹:“我怎么这么忧郁,这么帅!”
而当真正的忧愁袭来的时候,雷佳音才发现:忧愁不是值得品评的独幕剧,而是生命之上背负的承重枷锁。点燃一支烟,再把它塞进嘴里,不过三秒钟,可怕的却是三秒之后,那些沉在身体里必须被自己度过的、漫长又煎熬的时间。
“当生活找到你的时候,你真多愁善感了,反而觉得,‘雷佳音,别得病,千万别得病!要乐观!’”少不识愁的年纪过去后,而立之年的雷佳音被困在白鹿原弥漫的沙尘土屑里,被兜头而来的沉郁情绪快速淹没。
离开《白鹿原》后,电影《绣春刀2》救了雷佳音。导演路阳让他提前一个月进组,每天八小时的武术训练硬生生把他扯出了低谷。这时,雷佳音才能对露出獠牙的命运逐渐释怀,“你决定不了生活,生活会带着你向前走。”
2017年,《绣春刀2》上映,雷佳音凭借锦衣卫裴纶一角获得了当年的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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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第三重奏]
我不知道我是谁
2019年夏天,因为前后两部戏的制作周期调整,雷佳音终于享受了四年来第一个假期,除了陪伴家人,他还抽空去了一趟纽约,待了七八天,看了中央公园里的松鼠和百老汇的经典戏剧。而假期结束后刚回北京,他就得马不停蹄接受各种各样的采访——今年暑期档由他主演的《长安十二时辰》颇受观众好评,一个带着野性、蛮劲儿的另类英雄张小敬让人重新认识了雷佳音,他也再次成为公众关注的中心。
“我人生中有两个戏,我会觉自己得要活下来。一个是《黄金大劫案》,一个就是《长安十二时辰》。”北京东五环外的摄影棚里,雷佳音在化妆师挥舞的卷发棒下艰难地转过头来,向采访人回忆起这部戏的创作历程。
第一天拍的就是打戏“血洗三十四人”,那时候雷佳音还挺瘦,戏服里面尚有空余,等到了后期拍摄整部剧最先头主角出场的戏份——张小敬被兵士从监狱里提出面见李必的时候,他已经整个换了样。最终看到这个开场的观众也在弹幕上瞬间炸了锅:这是张小敬?一个死囚怎么这么胖?
“我那真是劳累肥。”主动提到这个的雷佳音表情有些无奈,张小敬面上有须,每天开拍前,在化妆的两个半小时里,雷佳音得让造型师一点点把胡须粘上去,之后为了防止开胶,除了喝水,他不能吃任何东西。
《长安十二时辰》的剧本完全是按照电影脚本的方式创作,出戏比例极低,动作戏又尤其多,一天下来整个人又累又痛又饿,待到半夜收工洗漱之后,卸掉胡子的雷佳音就躲在自己屋里吃烧鸡。
“每天晚上一只,就为了活下去,其实我挺喜欢吃烧鸡,但那时候也吃不出什么香臭,就是觉得活着特别幸福。”雷佳音很庆幸自己在三十多岁、能跑能跳的年纪遇到张小敬,因为要再过几年,四十岁的他哪怕再咬牙硬挺,也完成不了这个角色。而这,也正代表着他目前必须面对的中年困境:
“不好的戏我不爱演,好的戏我演不动。找我的戏没有轻松的,没有说让我去巴黎铁塔下白鸽风衣谈恋爱,找我的全是炮火连天、刀光剑影、中年危机、心力憔悴。”36岁的雷佳音窝在转椅里,大咧咧地打趣着自己,语气里藏着超一般人的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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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两年前《我的前半生》中那个气质温吞带怂的“前夫哥”陈俊生爆红网络后,雷佳音的粉丝量和媒体关注度都开始激增,机场有人接机了,戏约也变得越来越多,他常在上下两个剧组连轴转着,从一个角色瞬间跳转到另一个角色,而在休息的空余,思考表演也是他最大的爱好——今年2月在青岛拍《刺杀小说家》,晚上睡不着,他就把老剧《北京人在纽约》翻出来,看姜文和一个饭店服务员在屋里抽烟喝酒聊纽约生活,行云流水毫无表演痕迹,他激动得半夜给所有朋友发微信,“这才是表演,演得太好了!”就连这次彻底放空的纽约之行,他在大都会博物馆亲眼看到莫奈、梵高的画后,立马兴奋地问自己:画家是这样的,那你当演员,你的风格是什么?
雷佳音的生活已经被这些各异的角色轮番占领,而他身上也布满着他们留下的各种印记。封面拍摄这天,两个核桃在雷佳音的掌心倒搅摩擦着,已经泛了浆色,这对核桃是三年前他在北京十里河的地摊上新挑的,算是待在白鹿原上的八个月留给他的惯性;而这次拍摄前的试装,时装编辑发现按照他之前尺码准备的服装腰围稍紧,多出来的一截则是因为张小敬。当被问到现在还有没有半夜吃烧鸡的习惯时,雷佳音避而不答,只表示:美食确实能治愈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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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过度沉浸角色会不会造成真实自我匮乏的怀疑,雷佳音坦然表示:“说句大实话,一路走来,我也不知道我演了多少个角色,大大小小有好有坏。演员脱离角色真的就不知道‘我是啥’,你永远都是跟角色相互成就。这二十年我演了那么多角色,到今天你说我是谁,我还有多大可能性?我真不知道。”
每个好演员或老戏骨都会告诉后来者:演员就是要把自己砸碎了,去活成另外一个人,再展示给观众看。但几乎没人知道被敲碎后、陈列后,那摊碎屑里还藏着怎样的一个灵魂。观众多没有这样泛滥的好奇心,而奇异的是,演员雷佳音也不在乎,也好似对所谓的真实自我不甚在意。
因为成功塑造了一系列的当代典型男性形象,并用更为极致的表演,新近交出了张小敬这张“高分答卷”——一个身上藏着现代性隐喻,通过牺牲自我,成全大我的立体男性角色,交谈的最末,采访者问到雷佳音眼中当代男性群体的精神内核与立身准则,他却再次聊起自己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观赏体验,只是这一回的主角,是画家毕加索。
“我记得毕加索说的一段话,‘我小时候,母亲对我说:如果你当兵,你会成为将军。如果你出家,你会成为教皇!但我当了画家,最终成为了毕加索’。”谈话结束之时,我们并没有刻意得出一个特定的答案去定义“何谓当代男士”,其实答案十分多元化,因为无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坚持终会发光,活出精彩的人生,活出新的自己。
摄影 小刚
造型 高雅
文字监制 杨雨池
采访 潘达
撰文 潘达、杨雨池
时装编辑 陈胤萱
编辑 Fufu
妆发 申澍(11A梳化间)
制片 Coco @The Circle
场地提供 Trunk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