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说,《送我上青云》提出了一个对女性特别重要的议题——女性性愉悦的权利。
这是国产电影极少触碰的红线,不是不能,更多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羞耻感。这部电影还有许多令人咋舌的呈现:一个确诊了卵巢癌的女记者、一个疯狂求爱的大龄剩女,裂缝重重的原生家庭,破碎了一地的新闻理想,一连串荒唐搞笑的人和事儿…
令人愤懑不理解的岂止一团肿瘤,它不过是现代社会职场女性诸多烦恼的一个化身。这样一部犀利的电影,对于摄影机背后的监制兼主演姚晨、导演及编剧滕丛丛来说,她们也需要破局的勇气。
尽管《送我上青云》上映首日排片只有2.3%,它也为女性电影、女性电影人发出了一声微弱但不卑微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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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剩女”盛男
“我想和你做爱”,这是《送我上青云》里的一句台词。当时姚晨化了好看的妆,面颊微红,痴痴望着袁弘。怦然心动,顺势而出,话里没有一丝轻佻或卑微,也不以浪漫的名义裹挟情感。她坦白承认自己得了卵巢癌,在青春被摧枯拉朽毁灭之前,她想自由地活着。
可是,就像被阿Q那句“我要和你困觉!”吓得痛哭流涕的吴妈一样,袁弘下意识的反应也是丢盔弃甲,撒腿就跑。精心营造的风度翩翩文艺男形象瞬间崩塌,原来他不过是个虚伪势利的小男人。姚晨笑笑,她觉得他可怜,并不因此而伤心。
这也是整部电影的风格,坦然,豁达,自在,拒绝讨好,将都市女性从禁忌和羞耻中彻底解放出来。
初相识的盛男(姚晨饰)和刘光明(袁弘饰)
姚晨饰演的女记者叫盛男。计划生育时代,“胜男”、“亚男”成了有时代印记的女孩名字,姚晨的角色更干脆,连姓氏都合为一体了。《送我上青云》讲的就是一个名叫“盛男”的“剩女”如何放弃爱而寻找爱,放下尊严而寻找尊严的故事。
最早制片人顿河把这个剧本交到姚晨手上时,大姚特别喜欢,一口气读完,很快决定和这位从未执导过长片的青年女导演滕丛丛合作。姚晨为这个角色加入了一些具象的理解——盛男头上永远扣个瓜皮毛帽,脚蹬马丁靴,说话带刺,走路带风。已经是个癌症患者,还是满不在乎地抽着烟。
《送我上青云》剧本写了三四年。滕丛丛从导演系剪辑方向毕业后,在剧组干过场记,做过剪辑,但面临越来越多困惑,她无力解答,于是决定把这些困惑都写出来。姚晨则成立了坏兔子影业,意欲在这个女性电影人失语的时代发起一场“自救”运动,两位女性影人一拍即合。女性主创,女性视角,关注女性议题及个体命运,《送我上青云》从一开始就打上了清晰的女性主义烙印。
《送我上青云》的两款海报
02
失败的理想主义者
为什么要拍一个记者?
滕丛丛向娱理工作室讲,她有一个记者朋友,14、15年的时候,纸媒趋于消亡,他们的办公场所被要求与新媒体部门合并。他把自己从业20多年攒下的报纸捆好卖掉,换了一张5元纸币。他说,这5块钱就是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了,得回家裱起来。
她还有一个记者朋友,遇到一个老太在桥边痛哭,说她给老头子买的棺材被大水冲走了,可不可以给她1500块钱。没过多久老太又找来了,说棺材涨到3000块了,可不可以再给1500?记者知道她是骗子,但还是给了。
在众多都市岗位中,记者可能是最易目睹理想与现实的撞击,最遍尝人生百态的职业之一。因此盛男这个角色被设定为一名调查记者,但她经历过再多,当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她还是不敢相信:我都好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卵巢怎么会癌变?我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要死?
姚晨饰演女记者盛男
不是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不是你努力了就可以扭转命运,生老病死最是无解。某种意义上来说,盛男的卵巢癌更像是时代病灶的一个缩影,它不是肺结核,不是流感,是自身欲望与外在环境格格不入而催生的畸形变异体。
《送我上青云》涉及许多社会症结和白领女性的个人困境:没颜,没钱,没伴侣,工作不开心,身体还有病…用网友的话来说,通通都是无法解答的“送命题”。但这并不是一部沉重的电影,反而是一部又丧又燃的喜剧,充满黑色幽默桥段。
譬如盛男再怎么被打倒也要站起来,再没人爱也要去做爱,半夜捡起小卡片拨去电话:“喂?是‘性感裸男’吗?你们有个字写错了…”
滕丛丛觉得,生活已经够难了,看电影开心一点不好吗?
片场的滕丛丛、姚晨
03
拧巴的大龄都市女青年
在近两年的《柔情史》《血观音》《春潮》等国产片中,母女间总是怒目相对,争吵不停,两代人因为社会、经济、教育环境的差异,中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送我上青云》里的盛男和母亲也是,她们永远无法理解彼此,这比理想破灭更让人绝望。
像托尔斯泰说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盛男的母亲反而过得很轻松,她要美,要男人喜欢她,悦人悦己就足够。盛男则代表了很多当代都市女性拧巴的一面:她们从小被父母教育要自立自强,成绩不输男孩,外表和性格都很刚,但从没有人告诉她们该如何做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该如何处理两性关系。
盛男的母亲在舞蹈
无措的盛男
很多职场女性要牺牲一定晋升机会,或是付出成倍的努力,才能在35岁之前的适龄时段完成婚育;而男性事业受影响的几率相对较小,35岁的男人也不叫剩男,没准还是“黄金单身汉”。
“‘剩女’是妇联官方定义的一个词,这就很让人生气,你是妇联,你不来关心我,还给我扣一个这样贬义词的帽子?越是学历财力高的女性,越是经济独立,就越不需要依靠男人,这样的女性应该被尊重和关心,而不是被定义为剩女。”导演滕丛丛说。
“盛男拧巴的根源就在于,她的灵和肉不统一。”
盛男学历高,性格要强,穿得像个男人,没有男人爱。若不是卵巢癌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倒数着她的生命,她也不会正视自己的渴望。可是,强大的女性就不值得被爱、被呵护么?
导演滕丛丛
04
女权,但不田园
或许有女观众看完《送我上青云》会不舒服,这点滕丛丛不否认。“可能因为被驯化的时间太久了,她们习惯了三从四德,觉得一个女性就应该依附于男人,就应该相夫教子,觉得大声谈论性是可耻的。”
长久以来,女性主义,或者更宏观、更激进的女权主义,经常处于被调侃、被蔑视的地位,她们的形象被很多反对者描述为不具备性吸引力、咄咄逼人、仇视男性、道德双标的女人,国内网友干脆将其污名为“田园女权”。艾玛·沃森在联合国演讲中发问,“为什么Feminist”这个词会变得令人不安?”
中国女性有没有穿衣自由,警校女生录取比例不超过15%,明星跨国婚姻谁赚谁亏,单亲妈妈给孩子上户口难…只要是涉及女性权益、女性解放的话题,总能引发一场又一场舆论风暴,诞生若干十万加爆款文。
“以前女性电影是很小众的,很多人的印象是只会哭,只会抱怨,讲一些保姆、农村妇女的命运。现在应该有更多关注主流的、都市的女性命运的电影。”滕丛丛说。
四毛(李九霄饰)和盛男(姚晨饰)
所谓“田园”,其实就是矫枉过正。“一个东西从1变到2,不会是直线过去,中间一定会弯弯曲曲来来回回。”比如,你不能强制要求所有职业男女比例一样吧?不能嘴上喊着不依附男人,反过来又责问为什么男人不资助女人吧?
《送我上青云》里也没有绝对标签化的人物。盛男有她的局限性,男性角色也既有闪光面又有猥琐面,谁也别仇视谁。“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的丰富多彩,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有趣。”
真正的现代女性主义应该是杜绝一切分类和标签的。在承认天然生理差异的前提下,尊重每个个体的平等和自由。
“消防员和警察确实需要体力,导演总体上也是体力活,机器在便捷化,但还是需要领导力。女人可以选择做一个阳刚的职业,男人也可以成为护士,我觉得都是个人选择,要彼此尊重。”滕丛丛说。
袁弘饰演的刘光明,就颇为玩味
05
谈性,不必色变
“我们是被认证的‘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表现女性自慰的电影’!”导演滕丛丛赤着脚,盘腿坐在沙发上,爽快地大笑道。
那是令全组人最焦虑的一场戏,因为包括导演在内都不知道该怎么拍,姚晨也很紧张。直到开机前两天,大家坐到一起,才终于把这场戏定下来。
那是盛男和她的同事兼男闺蜜终于达成“有性无爱”关系、还要被他讥讽“你就没经历过我这么好的”之后,盛男一赌气做出的举动。她侧卧在渣男身边,旁若无人地探索自己的身体,不再需要男人,也能享受直冲云霄的快乐。
如此表现女性意识觉醒的时刻,在外国电影中并不罕见:令娜塔莉·波特曼获得奥斯卡影后的《黑天鹅》里有,奥斯卡最佳影片《水形物语》里也有——当然,引进内地的时候,这个画面被裁切掉了。
但是在国产院线片里,这种尺度无疑是石破天惊头一回。
“拍床戏的时候就知道,可能不太过得了审,最后也删减了不少片段,但是能保留下来这么多内容,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了。”滕丛丛透露。
《黑天鹅》《水形物语》《送我上青云》
西方女性主义者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提出性的非生殖作用,为后来种种性别性向运动奠定了基础。但在谈性色变的中国,时代舆论依然跟不上女性觉醒步伐,5000年男权社会的改变非朝夕易事。
或许是受电影影响,姚晨本人最近的画风也变得开放起来。她在微博转发了一个姑娘不愉快的初夜经历,评价道:“抱抱这位姑娘。下次再遇到挑三拣四的渣男,直接告知:不是我太胖,而是你太细。”女明星冷不防的“开车”,获得网友近20万点赞。
性不是肮脏的、下流的、羞于启齿的,姚晨和她饰演的盛男率先做出表率,扯下了这块遮羞布。当然,希望有朝一日国内院线能真正实现分级制,保护未成年观众,也捍卫成年观众的权利。
姚晨和她的微博发言
06
女性电影,微弱但绝不卖惨
滕丛丛说,因为她和姚晨两个人性子都很直,在片场有过几次红脸拍桌子的争吵,因为意见不合,或是因为拍摄效果不如意。这时制片人顿河就会过来“劝架”,但作为一个性情温和的男人,得到的结果往往是两个女人合起伙来对付他。
善变的女人啊。
上映前一天晚上,顿河写了篇文章,对于排片只有2.3%的《送我上青云》感慨了一番:“作为文艺片,她没有耸人听闻的题材优势,也不试图去挑战政策底线,她费尽全力去探讨的女性话题,无论在我们的环境里多么稀缺珍贵,但在影展评奖的西方语境里也略显过时。
她也从来没被当做商业片对待,尽管影片足够流畅戏剧,但坦白讲,她留下了过于庞杂的探索世界的野心,表达上又不放弃追求含蓄的洁癖,她仍旧把思考的权利留给观众,而不是像快餐一样把酸甜苦辣都压缩成了酱汁儿。她拧巴,她也自在。”
电影开机时的主创们
他透露姚晨宁可自掏腰包去做对谈、请找不到排片的观众看电影,也跟团队约法三章:咱们绝不卖惨。
“如果说上青云没有获得足够的商业成功,那么也许和影片本身的故事也形成了互文。这个世界不成功的是大多数,但并不代表努力就没有意义,成功才是唯一的价值。理解、尊重是我们寻找同类的密码。我试图找一些消极的原因去接受票房可能的不利,但最最后,还是选择用战斗的姿态迎接最后的黎明。”
参加今年上海电影节时的诸位主创
通过ART文艺片计划投资了《送我上青云》的江志强老板今天也发了条朋友圈。他写道:“感谢大姚作为监制对整个项目无条件的爱护、努力和坚持。只要能多一个观众看见,一个声音讨论,她都愿意去奔走。这种赤诚,我自愧不如。感谢大姚,恭喜大姚,你证明了女性电影人的力量。”
《送我上青云》,一个轻盈的片名承载着一个厚重的故事。
其实对盛男也好,对女性电影、女性电影人也好,她们面临的困境何尝不是一股“好风”?像盛男对癌症回以铿锵有力的三声“哈!哈!哈!”,给四毛一个温暖的拥抱,用一记强吻纪念了刘光明——只要你的心境足够柔软和开阔,唤起更多的爱和包容,相信总有一天女性力量可以冲破阻碍,逍遥于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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