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儿就死了

我差点儿就死了_第1张图片 本文由豆瓣用户@dante授权发布 原文标题:离死不远丨 感谢作者为豆瓣提供优质原创内容丨


“我差点儿死了。”这是我近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刚刚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我总会在愣神或沉默之际回到努尔苏丹附近的高空,回到那几乎要被静默和恐惧撑破的十几分钟。我仿佛仍和先生坐在机舱里,手扣着手,透过飞机舷窗,我看见机翼疾速划破云层,不祥的红灯持续闪烁。我们在等待,我们只有等待,等待冥冥中一个声音宣布我们被死亡赦免,或者同这架飞机,以及飞机上几百位其他乘客一起,于顷刻之间支离破碎……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死亡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但它如何发生、怎样发生,对于活着的人永远是一个谜。我们不知道自己的那个看似无意识的行为,就种下了某种难以揣测的因果,将死亡引诱到自己身边。


就比如,我随手预定阿斯塔纳航空的往返机票时,对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毫无预感,当时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哈萨克斯坦对乘坐阿斯塔纳航空、在其首都努尔苏丹转机的旅客实行72小时过境免签政策,这意味着我和先生在从北京前往巴黎,以及从巴黎返回北京的旅程中,可以两次免签进入哈萨克斯坦(哈萨克斯坦的签证一向以难办著称)。


去程一切顺利,我们在中途入境哈萨克斯坦,还在努尔苏丹一家精品店定了一些工艺品,因为不方便携带,说好回程时取货。我们的法国自驾之旅和巴黎的交通一样,让人一言难尽,状况频出,中间还爆发了几次大危机。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9月15号晚上,我们乘机离开巴黎,于当地时间9月16日凌晨抵达努尔苏丹。重逢让这座城市变得亲切,我和先生懒散地在街头消磨了大半天,去精品店取货,在一家咖啡厅吃了一顿精致的早午餐,一个来小时后又去一家著名餐厅享用了一顿高热量午晚餐。下午四点,我俩重返候机厅,对于我们来说,旅途已经结束了,再过八九个小时,我们就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了。


当地时间9月17日晚7点半,飞机起飞,目的地北京。飞机上有大约三分之二是哈萨克斯塔旅客,另三分之一是在哈萨克斯坦工作的中国人。我和先生的邻座是一位会说中文的年轻哈萨克斯坦商人,他计划带着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前往香港。简单打了招呼之后,大家各自就坐。我太累了,立即滑入了深沉的睡眠。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不知是被谁拍醒的,还是被嘈杂之声惊醒的。尽管睡意朦胧,我还是几乎立即就注意到机舱里的气氛完全变了。俄语广播播放着什么,空姐在机舱里来回走动,拍醒还在睡觉的旅客,一遍遍向每一个人演示防冲撞姿势。


我以为飞机正在经历一次较为严重的颠簸,靠倒在椅背上又想睡,但某种危险的因子在空气里浮动,一再滋扰我的睡眠。我强行张开眼睛,打量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空姐仍旧在机舱里走动,举着防冲撞的靠枕向乘客示警,间或拼尽全力,把乘客随意放在脚下的书包往饱满的行李架里塞;


乘客们站起来又坐下,紧张地调整行李和安全带;


我们身边的哈萨克斯坦商人表情极为严峻,反复向空姐确认着什么,然后冲着坐在斜前儿子大喊,亲自示范了两次防冲撞动作,用手掌大力拍打枕头;


我们前排一对带着三个孩子的年轻父母正在调换座位,父亲换到了最外侧,姐姐揽住婴孩。


俄语广播还在继续,但没有英文翻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发生了某种状况。


哈萨克斯坦商人的面庞转向我们,眼睛严峻地盯住我俩,尽可能用中文做出准确的表达:“我们的飞机出了问题。现在,现在要回到努尔苏丹。他们操心,他们操心会发生问题。你们有枕头吗?(我俩机械地从腰窝掏出枕头。)系好安全带,好吗?降落时保持这个动作(示范),好吗?保护好自己,好吗?“好的!


我发觉自己的面皮正在绷紧,心不断往下沉。哈萨克斯坦商人告诉我们,刚才似乎有一下冲撞,应该是有什么撞到了我们的飞机上。“是鸟吧?”我问。他点着头说:“油箱撞坏了。”现在飞机无法保持平衡,也无法继续攀升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努尔苏丹。


我先生扭过头来看我,脸色极其不自然:“这事儿咱们都能赶上?”我宽慰他,也宽慰自己,没事的,问题不大,返航说明机长判断飞机有很大概率可以支持到努尔苏丹。可是眼前的一切给出的是相反的答案,空姐们此时已经搅成一团,互相喊着什么,个个脸上变颜变色。


飞机上孩子太多了,一位空姐想从行李架掏出一些毯子交给孩子做额外的防护,可是她的手颤得厉害,最后只能一把拽破了袋子……坐在我身后的那个男青年,自从听说噩耗就把枕头定在脑门上,胳膊柱着座椅靠背,两手抱头,眼似牛铃,面如土色。我背过身,实在不想看他。坐在我们身边的那位哈萨克斯坦商人掏出了手机,好像在What’s APP之类的通讯软件上留言,大概是寄希望于飞机坠毁后这些遗言可以顺利发送出去——其实我自己也没好多少,我的双腿正在打战。


唯恐妨碍自己逃生,我把披在身上的大衣和系在脖子上的颈枕团在一起,丢在一边,把手机、耳机、还有座位前的转换插头胡乱扔进提包里,把提包和装满哈萨克斯坦工艺品的袋子全都踢到座位下的角落里。这一系列行为却让我产生了荒诞的无力感,在高空一架随时可能坠毁的飞机上,这些小动作除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能有什么积极意义?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上述动作之后,我紧了紧安全带,就进入了听天由命的僵直状态,头脑出乎意料地冷静,冷静到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恐惧和情绪。


好一会儿,我和先生并肩坐着,默默无言,我俩几乎也感受不到彼此了。


很多人说在生命受到危险的时候,出现在你脑海里的就是你最记挂的念想。此时我才发现,交织在头脑里的绝不是一个念头,而是几个想法平摊在我脑海里。


其一是:我真的会死,这样的话,我没来得及写出来的东西和念头就只能被我带走了,不甘心;


其二是:我真的会死,也有可能不死,这完全不取决于我,只是无论什么后果,都要由我来承担,如果一会儿我没有死,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茶余饭后朋友圈的谈资,而我将忘记此刻自己离死亡有多么近,但这个想法本身可能就是死亡的障眼法;


其三:我真的会死,而且我先生也会一起死,那我妈一定活不成了,我并不那么害怕死,我怕的是见证自己支离破碎的那一刻,以及“我妈也活不成”的这种预见。


说来奇怪,“如果我们都死了我妈也活不成了”这个想法反而给了我一些积极的暗示,让我骤然放开了对“我会死”这个想法的执念。我没法去死,在这充满变数的航程之中我得想办法幸存——虽然办法也不过就是做好防冲撞动作,把提包踢到椅子底下的更深处,以及尽量去想“活下去”。


死亡的执念一散,周围的世界便再次呈现在我的感官之中,尽管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狭小的机舱。我身后的那个人还抱着脑袋团着,哈萨克斯坦商人正紧盯着座椅屏幕上显示的飞行航程。


我的目光穿过座椅的间隙,看见前排那个三四岁的金发小女孩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妈妈不安地嘱咐了她好几次,她没有哭闹,安安静静、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只手庄严地搭着自己的小水瓶。一瞬间我为她心碎,又被她小小的,让人心疼的勇敢背影鼓舞。


此刻机舱里鸦雀无声,大多数人都和她一样,挺直后背,冷静、清醒、沉默地忍受着恐惧,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我侧过身子,扣住了先生的手。他立即回握着我。尽管我们在一起,恐怕也只能独自面对死亡了。不过,无论眼下离死亡还有多远,几秒钟、几分钟还是好几十年,我庆幸有此刻的相伴。


屏幕上的飞行航程显示,距离抵达努尔苏丹,还剩下十分钟。每一分钟都极其漫长,每一分钟都包蕴着幸存(哪怕只有一分钟)的希望和粉身碎骨的可能。十分钟,八分钟,五分钟……机舱里的灯光都被熄灭了,飞机不像是在三维空间中飞行,而像行进在一条漫长、抽象的时间线上。黑暗包围着一切,透过窗口,我看见机翼划破云层,不祥的红灯在不同闪耀。


努尔苏丹已经从远方的光斑变得无比近切、庞大。这座和我生命历程毫无瓜葛的城市,这座我因为一个随意而冲动的决定到来的城市,此时此刻,或者成为我的新生,或者成为我的终结,二者必居其一。


飞机斜掠过城市被灯火勾勒的灿烂边缘,灯火仿佛被狭小的舷窗放大了,每一个光点都像触手可及的黄金颗粒,我能感觉自己的目光在近乎贪婪地触摸着它们——这座城市像一枚气势恢弘的错金纹章,镶嵌在空洞的黑暗之中,它让黑夜有了边界,通过视觉传递给我一种冰冷、光滑的质感——在好几分钟里,我只剩下了视觉,情绪和战栗的身体都不在了。


我的希望、恐惧、求生的欲望都注入了这长镜头一般的视觉之中,它把这座城市拉近,放大,在飞机倾斜下降的时刻,我仿佛在环绕着它飞旋,金色的城市在我的注视里变得炙热,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大脑沟回之上……


还有两分钟,还有两分钟。飞机下降,城市的光海扑面而来,又被黑暗洗刷而去。


我等待着激烈的冲撞。


冲撞并没有发生。


飞机轮子绵软地接触地面,机翼略微晃了一晃,平稳地向前冲去。


空姐们高亢、急迫的喊声骤然响起,像紧密的鼓点,敲击着我们的鼓膜和神经。我不懂俄文,此时却听得真切,我知道她们喊得是“请保持防冲撞姿势,护住你们的头部”。


乘客全部把小枕头顶在椅背上,双手护头。大家已经知道此刻性命无虞,坚定地执行这个动作实际上带有某种捍卫自己生命的形式感。伴随着机长一句类似“警报解除”的广播,空姐整齐、急切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和先生从臂弯里挺起脖子,脸上都挂着迷惘而窃喜的表情。“咱们活了?


机舱里爆发了一阵掌声,然后才是一浪高过一浪欢呼,大家似乎都需要反应一阵,才能接受自己获得幸存的事实。犹犹疑疑,恍恍惚惚,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我们被赦免了?一两分钟之后,我看见前排的小女孩被她妈妈一把抓了过去,妈妈深深地吻着小姑娘的小脸蛋,吻了很久很久……噩梦结束了!


其实并没有。几天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一部分被困在了这十几分钟里,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日里,我将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返其中。


连续几天我都会在半夜醒来,我的理性告诉我这只是倒时差的正常反应,但在睡和醒的边界,某种孤独感像黑色的潮水汩汩涌来,将我兜头淹没。死亡是一面无边无垠的大湖,我将独自一人在其中泅泳,我看不到岸,也看不到黎明。我想这或许会成为我幸存的余生的某种写照。


那一夜后面的事再此不多赘述了,无外乎是航空公司不作为,旅客要求维权,闹闹哄哄,吵吵嚷嚷,抢水抢饭,插队加塞,我很想生气,但心里没有气。能活着就好了。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我看着一张又一张晃动的脸,我为自己活着感到庆幸,为大家都活着感到庆幸。我们每一个人,都值得活着。


在漫长的等待里,我和先生交换了一下“最后的想法",我告诉他我满脑子都是”如果咱俩死了,妈也活不成了”,他告诉我他想的居然是“还好买了900万保险,人没了,两家还能闹点儿钱”。不过他说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死,并且套用一句电影台词——“这不是我终结的方式”。


这也不是我终结的方式。这次死亡的偷袭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活着不仅仅是我的一种意愿,更是一种我不得不去达成的使命。


且说醍醐灌顶、灵智已开的我和先生混在上百位凄凄惶惶的旅客之中,等待了近9个小时,终于在次日凌晨4点半再次登上飞机。虽然我已经对坐飞机产生了心理障碍,还是一登机就立即睡着了,我足足睡了近五个小时,一直睡到飞机快要降落。


此时是北京时间上午11点,阳光照进机舱,我看见前排那个小女孩正活泼泼地在座位上打滚儿,一边摸索着安全带比比划划。然后她又扭过身子,用肉肉的小手一遍一遍地摩挲着熟睡的弟弟的小身子,投入的样子就像在摸一只小狗。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她从座位的间隙探过头来,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


昨夜的黑暗没有在她的小脸蛋上留下一丝阴翳。


我差点儿就死了_第2张图片


< END > 我差点儿就死了_第3张图片 独居数年的舅舅,被人发现腐烂在家里 我们的大部分朋友,其实都是“赠品式友情” 你遇见过在公共场合情绪失控大哭的成年人吗? 我差点儿就死了_第4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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