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生活与符号生活

<恋爱的犀牛>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先锋戏剧之一,大约在2000年左右,我辗转在北大天网FTP上龟速下载了一个VCD版的现场,是郭涛演的马路,女的不记得了,高高瘦瘦的,演的挺好。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惊叹于它痛快淋漓的抒情和丰富意味深长的哲理。后来差不多十年后2010年,《恋爱的犀牛》戏剧性的从先锋戏剧变成了经典剧目。终于在上海和叶卡一起看了次现场,可惜既不是郝蕾做的明明也不是段奕宏做的马路,而且对白也大量的改了,更贴近2010年以来这个庸俗的时代,我已经找不到十年前的震撼。也许我深深的误解了廖一梅吧,也许这就是一部优秀话剧应有的命运。

我最为赞叹的是其中一段戏,与普通人格格不入的马路特别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女神后来会找了个“比他哥大点儿,比他爸小点儿”的土大款傍着,活活的“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庸俗连续剧”。生活不该是连续剧,生活就该是庸俗连续剧?这个激烈的冲突让我对这部戏念念不忘到如今。

其实仔细想想,人还真有这种把生活过程连续剧的倾向,连续剧庸俗,生活也变得庸俗,或者相反。许巍深情的唱: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后,决定从此就是漂泊。可漂泊也是庸俗连续剧的情节啊。

温饱之后闲着没事儿有了精神需求,粮食吃不完开始酿酒,喝高了就胡思乱想,符号就此诞生。人开始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本能生活渐渐退居二线,人类忘了最初的真情流露,开始拿腔捏调的矫情。本来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哪关风与月”,却偏偏让风儿带去我的思念。让月亮代表你的心。

沈从文的小说之所以是民族的是世界的,就在于他借助的符号不多,你看《边城》,大佬二老都喜欢翠翠,但翠翠更喜欢浪漫的二老,失恋了的大佬是如何抒情的呢?他就对着青葱的山,对着无尽的水,唱了几天几夜的山歌,就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了。他没有迎风落泪,对月感怀,没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没有说出祝你幸福我永远爱着你这样的庸俗对白,甚至他最后也没有死于心碎而是死于一场水上交通意外。第一次读《边城》时我才十几岁,青春期都没开始,但这样的感情却让我潸然泪下,记忆至今,后来再读仍然心有戚戚,像是逃进世外桃源。年轻时我借助很多符号来描述这种感受:举重若轻,朴拙真挚。现在看来,就是对本能生活的本能表达罢了,穿越种种符号,本能生活最能打动人心。而对于认字儿多,懂理论多的知识分子而言,也最艰难。对情爱的表达里,我至今没看过超越《边城》的爱情小说,那些红酒玫瑰花,折千纸鹤,光脚穿白球鞋逛精品店的爱情,我欣赏不来。

人类过到今天,精神生活看似丰富,多选择,其实却是不得不建基于重重符号之上而离本能越来越远了,你发个朋友圈儿,晒个磨皮照,欢乐着符号意义的欢乐;你沉浸游戏虚拟世界,大小屏幕的闪烁的蓝光下,孤独着符号意义的孤独。之所以说《恋爱的犀牛》是后现代主义的佳作就是它本身是用符号反讽符号: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大钟,彩票,高度抽象了的做爱(VCD版是用跳绳,咣当咣当 ;10年后是跑步机,吭哧吭哧,)。

去年底,一口气看了李安的《理智与情感》Joe Wright 的《傲慢与偏见》,印象最深的是落魄贵族们的钢琴,以及英国薄阴的天气里一家人围坐读书的情形,女人不能工作,于是围坐读书,你读一段我读一段,分享一下心得,晚上睡不着,姐妹们就着烛光读书,窃窃私语,用文字营造自己的浪漫王国,打发漫漫长夜(当然也许同一时期中国的女孩儿没这福气,只能在深闺挑花秀朵,芊芊玉手按灭流泪的红烛)。第一次见喜欢的男人,也是让他读书,看他选书品味怎么样,读的好不好。那个时代,可能弹钢琴和读书是人类不多的精神生活之一;既不弹琴又不读书时,就是在山间树林的小路上走啊走,看看绿草,采朵野花,看看天空的阴云,山脚下的农舍。

我始终觉得和打游戏,看电影不同,弹钢琴与读书,更接近本能生活。虽然表面看来,沉浸在乐曲的世界里与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差不多,电影给人的信息和愉悦与享受和读书也差不多。但实际上,音乐最初来自对大自然声音的模拟,当然是更本能的东西,读书更无需说,你看不见人物,摸不着建筑与树木,一切都靠本能的想象构建各自奇妙的世界,不像电影,帅哥美女,义士枭雄,有着各自的脸谱,各自的符号让你顺理成章的心安理得或者出乎意料的大吃一惊。和读书相比,与本能反应又隔了一层。

知识分子喜欢制造新词,通常人渐渐远离本能生活,被现代社会卷入现代生活的漩涡,这个过程,知识分子称为“异化”,这也是个符号,其实跟罗素说的“离大地母亲越来越远了“是一个道理。昆德拉说”媚俗“(刻奇)也是对符号生活的讥讽。不管媚俗还是媚雅,都是矫情而不是真情流露,是沉浸在符号生活里不能自拔。

前几年流行禅修,有正路的有邪路的,据我所知有一种是把人弄到深山没手机信号的地方物理的与世隔绝,每天做点儿体力活,打坐,不给吃饱,半个月下来,梁文道说,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米饭的香甜。其实剥开禅修这个符号外衣就是:多做体力劳动,饿几顿,什么都感觉到了,因为远离了电子产品,现代生活加上吃不饱,人的本能被唤醒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看似一切都非常丰富的时代,丰富的让人无所适从,太多选择总担心自己选错,太多机会总担心自己错失。一辈子太短,贪心不足。十几年前面对此情此景,真是上下求索,寝食难安。现在我算想明白了。多保留点儿本能,多干点儿跟从本能的事儿,人就会开心,平静,有一种天然的幸福和满足。

比如放下手头的工作,忘掉一天的烦心事儿,坐下来写这篇东西,没打算给谁看,没想过会写成什么样,就像《边城》里失恋的大佬跑去唱山歌一样,唱给山上的鸟儿听,唱给奔腾的河流听,唱累了就去睡一觉,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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