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中国与圈层的逻辑

这又是一篇个人思考之作,构思起笔于春节期间,近期才基本完成思考。主要在于尝试构建一个理解社会文化的新体系,能够从逻辑底层解释一些深有所感而口不能言的事情。

全文近6000字,所以要感谢有心读完的人。

目录如下:

1.乡土社会的仪式

2.文化结构的分野

3.分化的圈层

4.圈上发力,层上随缘

5.理解撕裂的社会以及和稀泥的当家人

以下,有请~

1.乡土社会的仪式

在我老家的乡土社会里,还葆有一个不知起源的、在别处没听说过的习俗,女人们到了某个年纪,全家人会为她举行一场名为“念佛”的仪式,请来远近的“念佛奶奶”们——就是已经念过佛的女人们——按特定的仪轨,念上一天的经咒。

虽然沾了一个“佛”字,但与其说是一场宗教仪式,勿宁说是一场民俗仪式。

自此之后,她也就成了一名念佛奶奶,逢年过节时别人除了祝愿她身体健康、增福增寿之外,就会再加上一句应该是祝愿但听起来更像是叮嘱的语句:多多念佛。依当地权威的解释,女人们的前世都是没修好的,今生才降世为女人;在这个仪式之前,这个女人是为了家庭而活着,日夜操劳而无怨言,而从这个仪式开始,皈依了佛门开始为自己修行,寄望于来世能够不再做辛苦的女人。

母亲前年11月举行了这个仪式,正式“皈依”了佛门。彼时我远在异乡,奔波在高铁上,只是经父亲的提醒一早给她打了个电话。

在传统的乡亲们看来,这对于女人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日子,身为长子的我应负有回乡操办的义务。但人在江湖的北漂之民离人身自由尚有不小的一段距离,以及我自己对这些前现代文明时期留传下来的仪式之觉得遥远而陌生,便没有硬要赶回去的意思。

只是心里却多少有点感伤,家人在意的事,合理不合理便不是首先要考虑的,合情才是。

这个念佛的仪式还有个下半场,就是过一段时间后再举行一次规模大致相同的“回佛”仪式,就如同去庙里许了愿,事后还要回庙里还愿一般。而这几天,远在南方的老家里就在进行着这个回佛仪式,从微信群里发来的现场报道看,阳春时节的南方家里钟鼓齐鸣,热闹欢快。

所以,此文带有致敬母亲的味道,以及些许怀乡之情。但是,那个遥远山村里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事情。

然而,对于混在帝都的游子来说,大学毕业之后的每次春节回乡之旅就不得安宁了。既然学业有成,那就抓紧把婚给结了吧,把娃给生了吧,这是每一个回乡遇见的乡亲们的众口一词。先催后逼,不只是长辈,同辈的同学们也抱持同样的观点,而他们也大都过上了这种“标配”的生活,融入了这个体系,安分度日。

前几年回家的时候,给父母亲手机上也装上了微信,当时还深感移动互联网的力量,将原互联网的化外之民也一举编织进了这张网里,或许他们的精神面貌会为之一新也未可知。这当然是低估了传统文化的惯性力。如《人类简史》所言,这些文化的、规则的东西都是构建于智人的想象之上的,看似虚无,但一旦每个人都处于这种想象场里时,便成为了个体之力无法撼动的坚实存在了。

早些年的春节前夕,朋友圈里便会开始流传“反逼婚策略”、“七大姑八大姨应对术”等等,当时还颇有调侃和戏谑的味道,在这种调侃和戏谑中获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代表时代方向的感觉。然而当发现这种年复一年的调侃和戏谑并不能改变那片远离商都的乡土时,便只剩下郁闷和沉默,心灰意懒起来,不想再争辩什么了。

这大约就是类似于我这样的生于乡土却终日漂于都市者的典型心路历程了吧。

为什么每年的春晚都倍受诟病,却每年都按固有的套路、浓郁的乡土风格重复着?因为诟病者本就不是主要的目标受众。这个社会的真正体量所在,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

观察者首要的能力,便是将自身的“元神”抽离出身体所处的那个情境,这时候的感觉很异样,既在此处又不在此处,既觉得此情此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又有一种荒诞感,惊讶于人们为何会对此乐此不疲,年复一年。

同样不出意料的是,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期间,朋友圈里又一次被各路神仙的回乡见闻、乡土文学刷屏了。

有博士返乡日志,有县级干部的回乡实录,微博上的向小田发起第五年的#回乡见闻#活动,参与者众。和菜头则“从年夜饭的女性上桌权说起”,说:“……在中国的许多地区,女性如果嫁人、离异或者是丧偶,不允许在大年三十回娘家,必须要等到大年初二以后。有的女性读者甚至在留言里告诉我说,当她千里迢迢赶回父母家所在的城市之后,进不了家门,还不得不在宾馆里住上几天,然后才能回自己娘家。……”这实在不是什么令现代文明人愉快的事。

当然,也有怀旧者说“有仪式感地过年有多重要”,单看标题就知道是篇多么陈的词了吧。

这些文字,要么从高位者的视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要么便是怀旧者的小清新情绪,要么则是对现象的主观实录,一场自嗨结束而并没有结论。

对此我无意褒贬,而且我自己也写过类似的文字。每次回乡都有“两个世界”的强烈感觉,在某些难上言明的情绪驱动下也希望能做一些记录,只是后来发现,只停留在记录“就是这样”的层面无法满足“这个世界会好么”以及“这个社会会走向何方”的探索。

2.文化结构的分野

文化构建于众人的想象,所以区分出社会文化的人口结构(或者说是人中结构中的文化结构)便是顺理成章的逻辑。

为了构建起一个相对完整的参考坐标系,有必要了解几个基本人口常量数据:

据统计局2017年1月公布的数据,2016年全国人口为13.8亿,其中城镇常住人口为7.9亿,占全国人口的57.35%(也就是城镇化率),而农村人口为5.9亿。近几年城镇化率一直以每年1个百分点左右的速度增长。

大量的人口往返于城乡之间,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因之漂浮不定。

另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大陆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现役军人的人口中,具有大学(指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口为1.2亿人;具有高中(含中专)文化程度的人口为1.9亿人;具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口为5.2亿人;具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口为3.6亿人(以上各种受教育程度的人包括各类学校的毕业生、肄业生和在校生)。文盲人口(15岁及以上不识字的人)为5466万人。

从2011年至到2015年,大学毕业生又多了3500多万,所以大学文化程度的人口应超过1.6亿了。为了有个直观印象,有必要画个图来说明:


乡土的中国与圈层的逻辑_第1张图片

所处空间的不同,心智阅历的不同,是将人的精神世界相互分化的基础。

此时,如果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便不得不思考,你的目标受众是哪一个人群。例如,如果你想以那1.6亿高知群体为目标受众,那你还得知道,也正是这群高知,因为精神世界的空间普遍是打开了的,群体内部就会更加多元而细分,他们更会一小撮一小撮地聚焦在一起,导致你的目标受众很可能就变得只剩下1.6亿的N分之一了。

然而,受教育程度只是提供了一个大概的参考坐标性数据,用来提示我们,即使被认为最有文化的一群人也只占了全体的11.6%,却也不是区分不同文化圈层的关键。稍加回顾便会知道,即使大学的同班同学,也会有传统文化的拥趸与西方文化的信奉者同存的局面,也会有中医爱好者与科学爱好者分庭抗礼的口角相闻。

但,一个合理的假设是,受教育程度更高的人群,拥有更高的信息制造能力,或者说具备较好的系统性信息生产能力。在上述1.6亿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口中,文理科比例估计为3:7,则文科生数量大约为5000万。再假设其中有20%毕业后以制造信息为生,包括新闻出版、广播电视、影视制作等,则为1000万左右。

多乎哉?不多也。

3.分化的圈层

终于说到“圈层”这件事了,可以划一下重点。

所谓文化的人口结构,“圈层”的概念可能是关键,即:既有圈,又分层。

从信息流动的角度,可以很好理解圈层的概念。

圈,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人群,某种特定类型的信息在这个圈子里流动,很少外溢出去。在圈子里面的人能用圈内通用的语言交流该特定类型的信息。一言以蔽之,在某个维度或主题上,能共用一套话语体系交流信息的所有人,便构成了一个圈。

比如,有着相似的认知结构的人构成一个圈,有着相似价值观的人构成一个圈,喜欢同一个明星的人构成一个圈,玩同一款游戏的人又构成一个圈,等等,乃至于怀念传统文化的人也构成一个圈子,相信中医的同样构成一个圈子,不一而足。处于同一个圈子的人相互交流信息,也获得彼此的认同,形成情绪、情感,构建成自己的精神世界一部分。特别要说明一下的是,从“认知”的角度来看,全国大多数人共同构成了一个圈,人们思考时使用相同的方式、评判时使用通用的语言,这便是所谓的主流社会圈。

圈子大了,内部就开始分层。仍然是从信息流动的角度加以区分:不同的文化层级之间,信息一般是从较高的层级流向较低的层级,单向流动;相同文化层级之间,信息流动则相对自由而没有固定方向。这样一来,信息的流动就像梯田的水一样,由信息制造者生产出来,流向信息接收者。上文也说了,拥有系统性信息制造能力者其实是数量稀少的,他们便往往居于较高的层级。

这样,由圈与层嵌套而成为一个圈层。圈层内部拥有一个精神内核,居于层级结构的顶层(或者叫核心),通过信息的流动将内核的信息带到圈子里的每个人,影响着每个人。主流社会圈也便成了主流社会圈层。

层级结构是一种中心化的构造,本质上则是由制造信息的能力大小而区分出来的层级结构。因为信息制造能力的高低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将长期存在,则这种中心化的层级构造也将继续保持屹立不倒。主流圈层便是这么一种难以撼动的存在。

除了主流圈层之外还有一些大小不等的圈层,因不同的精神内核而生发、成形,比如基于亚文化内核的亚文化圈层,基于动漫游戏而生成的二次元圈层,基于文化艺术而生成的文艺圈层,等等。

同一个人有着不同的精神侧面(即喜好、兴趣点等),所以可以同时属于不同的圈层。一个在认知方面属于主流圈层的人,也可以是二次元的爱好者,而一个人信仰佛教也并不妨碍他同时是一个商人。

历史地看,圈层正变得越来越多。即使只从“认知”这个维度,每个国家的主流圈层就拥有完全不同的价值认同;即使在一个国家之内,也是既有主流认知圈层,又存在大量主流之外的圈层,这便是所谓的价值多元化、信仰不统一。

所以,相对于层级结构的中心化构造,圈层却又是非常去中心化的。尤其是以互联网技术为代表的科技力量,正是从“层”与“圈”两个维度上撕扯着整个社会文化的共同体。它让信息的流动更为迅速高效,也赋予信息制造者更强的能力,加速自身层级抬升的同时,也在让该层级离中下层级越来越远;在它的辅助下,人们制造出了越来越多的“精神内核”,产生越来越多的分化的圈子。

念佛的仪式,逼婚的传统,都是主流圈层中再正常不过的文化成分。但对于本文的大多数读者来说,则是另一个圈层的风景。上文说过,不同圈层之间信息流动是不畅的,话语体系是不太通用的,认知结构是不一样的,所以彼此会产生分属两个世界的感觉也就不奇怪了。

这也就解释了许多出生于底层农村、经历过相对完整的中间奋斗过程、一路走到社会上层的人,虽然生活丰富,却往往活得倍感撕裂和痛苦的原因。

4.圈上发力,层上随缘

这样来理解社会文化的结构,有几个概念便成为了指导行动的关键点,不论是经商做买卖还是做文化产业投资都要有所意识:圈子,层级,信息流,精神内核,以及圈子的规模。

从“层”这个维度来看,其中心化的构造,使得精神世界的层级相对固化,状如金字塔,由上文提到的拥有系统性信息产出能力的人掌握着话语权,居于金字塔的顶端,信息由上向下流淌。

从这个维度切入的商业机会最明显的就是教育产业了,但中心化的结构,相对固化的层级,也使得投资周期长、见效慢,同时不可避免地受制于该体系的“中心”,所以教育产业一般都是由政府所主导,尤其是涉及“认知”维度的通识类教育,小生意人一般玩不出什么名堂来。

上述的主流圈层中的认知金字塔从下到上的架构大概是这样的:

底层是混杂着传统民俗、江湖伦理道德、以及从革命故事中演绎出来的政治文化的混合文化,乡土社会的大多数人应属于这个层级。

中间层是儒教伦理、传统价值观、以及浓厚的世俗政治文化的混合文化;

顶层则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体系。

这个金字塔是历史积年形成的,如此稳固,几乎所有想要动摇它的努力都不会得偿,所以一般人也不去触碰它,相安无事就好。

说到这里,你会发现好些人在认知维度上已经不属于这个主流圈层了,或者说不完全固守在这个主流圈层之内了,他开始抽离出来,开始游离,也在开始尝试构建新的圈层。也许通过一代人、几代人的构建,新的主流圈层便孕育于此。

从“圈”这个维度来看,机会就多了很多,甚至可说是机会无限。只要拥有所谓的“精神内核”(比如,IP)的制造能力,拥有运营该内核以产生吸引力的能力,就能凭空构建出一个新的圈子,把人吸引过来,圈进来;甚至圈子足够大了之后,其内部还能再分出层级来。生意的机会也便来源于这种圈圈不息的流动之中。基本上娱乐向的内容制造便都是这个逻辑。

圈的维度上发力,层的维度上随缘,这是生意人的明智作法。放弃直接挑战和改变人们的认知的努力,而着力于构建包含某种价值观内核的圈子,并尽可能多地把人圈进来,重新让他在新的圈层中寻找自己的定位,慢慢形成一个新的圈层。

5.理解撕裂的社会以及和稀泥的当家人

再想象这么一个图景:

有那么一个队伍,聚在一起向前走,他们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目的地,只是结成了一个共同体一起赶路而已。而且顺理成章地,这个共同体一般也会有一个队长的角色担任沟通协调和管理的工作。

但有些人腿脚利索走得快,渐渐地就走到前面去了,于队伍的距离也越拉越大;而有些人相反,落到后面去了。队伍越拉越长,开始的窃窃私语也能让所有人听见,后来则非大声疾呼不能相闻。

别让前面的人跑得太快太远,别让后面的人掉队,还得拢住队伍里那些时刻乱窜的家伙,这些和稀泥的事情便成了队长的主要工作。队长的位置在哪呢?他一般走在大部队里靠前的位置。

队长从来不会远远地走在队伍前面。太超前的从来都不是别人,只有侦察员。他们探索、试错,然后把情报带回来。他们的使命是引领,即使有时也会因为跑得太远而回不来。

一个国家的精神面貌,如果具象化出来,便应该是这副模样了吧。

不断地有新的精神内核、新的IP被制造出来,于是不断地有新的圈层在形成,圈层内部层级间的距离在被拉伸着,甚至层级也在分裂成更多的层级。圈层与圈层之间又在不断地聚散离合。

整个精神世界的圈层就这么日益拉伸着撕扯着分化着,要想维护着这个共同体不散摊子,理性的当家人可选择的措施除了用强力维持圈内的层级结构之外,便只剩下和稀泥了吧。

于是,从个体来看的种种荒谬现象,从整体来看都有其客观合理性了。

存在即合理,每个圈层的人各自找准位置而已。引领者看到了别人所未见的风景,便也无须抱怨现实的不近人情了。

以前我曾一度将社会的进步过程想象成一个力学过程,这个社会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物体,在科技、人性、欲望等等混合而成的动力推动之下,逐渐加速,日益进步。

又或者像是水滴石穿,虽然缓慢,但很坚定。

后来发现,其实这个过程也有很强的化学变化的特征。

所有人共同构筑的精神世界就像一大瓶溶液,每个个体、每个圈层都是溶液里的一个分子,在做着永不停歇的无规则运动。其中的聚或散,既在创造着新生事物,也在消解着既成历史的事物,进而驱动着整个混合体波澜起伏、变幻不明,几乎无法预测未来会变出个什么鬼来。

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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