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后的今天,阳光明媚。伊往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几张不像样的水彩画。谁寄给他这么可笑的东西?他坐在紫檀椅上,身后挂着一幅张大千的《芭蕉仕女图》,价值六百万。清寂萧疏的蕉叶儿,如怨如诉的仕女,让他很喜欢。可手上这几张画算什么?他忍不住好奇,原来每张画的背后有一些文字,第一张的背后开头便写着:如果可以,请让我的画带你去旅行。
一 杨柳河的小学
这画面,想必你已经忘记,如你早已忘记我。我叫吉屹,你老家隔壁的孩子。你可能记不得我们那个村儿了,叫杨柳河。可我在这里过了一生,这里的一切都化作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时你家很穷,你有一个哥哥,只读过小学,后来成了泥水工。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在工地上出现了意外,死了,你回来奔过丧。---我记得那是你最后一次回到杨柳河。
你们是孤儿,靠奶奶养大。她去世后你靠哥哥读完大学。你奶奶是个好人,村里人也都同情他。我父母就说,她都那么大年纪了,却还要拖着两个孙子,造孽呀。我父母便经常力所能及的帮助你们,只是帮不了大忙,毕竟我们也是穷人。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人都渴望跳出农门,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知道吗?我们大部分女同学,最后都远离了杨柳河。而男同学,走出去的,只有你。
为了跳出农门,家人总希望我们多读一些书,即使再苦再累,省吃俭用,他们也要交上学费。你奶奶虽然是旧时代过来的老人,又穷其一生,但她还是提着二十个鸡蛋对小学校长说,收下我的孙子吧!
这样,你和我们进了校园。
还记得画上的那座小房子吗?裂缝的土墙,长着藓晕的灰瓦,窗户上没有玻璃,而是钉着白膜,因风化日久,一吹便破。这里有四间教室,一年级一间,二年级和五年级共一间,三年级和四年级共一间,六年级一间,当年许多乡村小学都是这样安排的,两个年级共一间教室,叫做复式班。一根颤巍巍的廊柱上挂着一块白漆的长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杨柳河小学。
我们的第一位老师姓官,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小个子,短头发,戴眼镜,上齿凸出,整个口腔向外翘起。她很有名,我们的大人很多都是她的学生。报名的那一天,他们来到学校碰见她,都毕恭毕敬的叫道,官老师。这让我们觉得官老师好神圣,好伟大,我们从没有想过,那些只会拿鞭子抽我们,用脚踹我们,吼叫着让我们跪下的大人,在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太面前会如此谦卑温驯。我们羡慕的说,将来我也要当老师。
九月一日正式开学,我们走进教室,开始新的人生之旅。课桌都是长桌子,像菜市场的肉案一样长,三个学生挤一张桌子上,前面有一块已掉了漆的木制黑板,一个粗糙的木架子支着它,还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粉笔和教鞭,还记得教鞭是什么做的吗?竹根。我们才知道,那张书桌叫讲台,是我们接受知识的源始。一片阳光从门口穿进来,官老师夹着备课本走上讲台,敲了敲教鞭。
安静!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无知的小孩,而是成为了学生,要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和课堂纪律。你们是祖国的花朵与未来,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来,大家跟我一起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官老师的声音尖细,我们懵懂跟着她喊口号。尽管我们并不明白她说的话,却也热血澎湃,有一个同学的声音很激昂,跟着全班人犹如大河咆哮。我不经意看见,一向忧郁的你笑了。
开学的第一件事是发书本。书本不够,发不齐二十七个孩子的,校方只好让交齐了学费的学生先领书。官老师拿着一张表格,念着学生的名字,凡是念到名字的人,都走上讲台领到了书本。看着那种领到书的骄傲,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殷羡和焦急的等待。很庆幸,我领到了,可你没有。官老师说道,没有发到书的同学,请转告你们的家长,迅速交齐学费,以下我念一下你们的名字。
第一个念的名字便是你,只见你已在嘤嘤的哭泣。
你奶奶始终交不齐学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用的是你哥哥用过的旧课本。那些书已经被原来的主人揉成了咸菜,你奶奶便用指头蘸着唾液一张张的仔细碾平了。没有了封面,她就用旧报纸包得整整齐齐。到了四年级,你哥哥辍学了,说,反正我成绩不好,读书再多也没用,不如去干活挣钱!于是便跟人做泥水工,八块钱一天。
其实,我知道,你哥的成绩是全年级最好的,可你们家实在没办法,你小一些,他只好让你读。多年以后我问他,你后悔么?他狠狠的吸着烟,好久才说,都过去了,这是命呀。
你应该不会忘记,你哥哭着给你做晚饭,在水缸的盖子上做完了最后一篇作业,对你说,弟弟,你要好好学习,好好读书。我给你挣学费。---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毕竟你哥逝世很多年了,那荒草从生的坟头孤零零的,也很多年了。
二 重点中学
学校的样子有点简单,一栋三层的砖楼,中间是操场,对面是两栋瓦房。砖楼是教室,瓦房是宿舍,前排是男生宿舍,后排是女生宿舍。我们住在靠锅炉房的那一间。这就是我们当年的重点中学,事实上还是一所乡村中学,如今它不存在了。前些年,你旗下的公司开发了它,成了所谓豪宅区。你不会想到,这个曾经因为贫穷才收留了你的穷地方,后来竟成了你发家的聚宝盆。命运真是很奇妙,你觉得呢?
当初为了考上重点初中,你我学习格外刻苦,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你我都考上了,并分在同一个班,这样,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同学了九年。
入校那天,我很激动,在班上见到很多新面孔,从其他小学考进来的学生,我们彼此招呼,相互自我介绍,其乐融融。惟独你低着头,不肯说话,回避着众人,静静地坐在墙角。我明白,那是你的自卑,因为你的衣服上还有补丁。
中学的课程很难,对于二次函数,至今我都怕它。每次考数学,我的心随着抛物线一上一下,因此每次考试成绩都被踢出及格线之外。你的成绩很好,大学都很佩服你,只是你不苟言笑,觉得你过于成熟了。可我知道,你是在拼,为跳出农门,一步步地在拼。
班主任性子刚直,愤世嫉俗。一次,班上的成绩整体下滑,他大怒道,柏杨的文章你们读过没有?他说一个中国人一条龙,三个中国人一条虫。你们就是这不争气的虫。老师的个性影响了学生,所以班上有很多学生个性张扬。一次,我们学习一位知名作家的散文,班主任问,为什么作家要感谢读书?若是他班的学生,肯定会说,为了知识,为了祖国。可我们的副班长霍然而起,语惊四座,他就是为了自己万古流芳。要不是写文章,她怎么可能成名?班主任只笑了笑,算作默许。
学校每天要举行升旗仪式,作一个演讲,叫《国旗下的讲话》。一次政治老师让学习委员萧锐代他演讲。萧锐很叛逆,早就反感老师们让学生代替他们写讲稿,又憎恶那些枯燥冗长的演讲内容,所以那次他没有带讲稿,昂首阔步走在旗帜下,大声讲道,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少说废话,多干实事》,为了表达我的主张,我的演讲到此完毕。说罢向台下躹了一躬便扬长而去。我们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一时间笑得人仰马翻,班主任打着哈哈朝天响。只有政治老师气得一脸猪肝。事后,萧锐被迫写了长达三页的检讨,另写了长达五页的国旗下的讲话。题目是《好好学习,为了我们伟大的祖国》。
萧锐考取了北方名牌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听说在南方成了家,还经常出国。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在?那种傲骨,今日尚存否?
你还是那么沉默。直到一天,班主任引来一个新同学,绮梦。你的眼睛出现前所未有的光芒。你变了,开始活跃了,变得谈笑风生。全班女生都嫉妒的说,你恋爱了。绮梦来自山外的城市,只是来我们学校读几个月插班。你变得爱打扮了,追时髦了,故意把裤子掉的很低,到肚脐眼以下。早上进教室之前,总要用自来水把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说话也变成了一种怪腔。最可气的,跟我们讲话,你也用普通话。
很快你这团熊熊爱火被压灭了。班主任犀利的眼光看见了你的异样,那段时间,你魂不守舍,成绩下滑。班主任开始对你提出警告,可你置若罔闻。结果他动怒了,罚你写检讨,甚至跟校长多次提出,让插班生转走。
两个月后,绮梦走了。那一天,你望着校门口,那里,有一片忧愁的云。
你恢复了沉默,我知道,绮梦已经深深嵌入了你的灵魂。我俩同铺,是靠窗户的那张上铺,绮梦走后的第七个夜晚,你趴在被窝里望着窗外,好久,你悠您地问,我和她,还有将来么?
这是你的初恋,对吧?
三 相聚
退休以后,我开始学画。说实在的,教一辈子书,也就教了一个小学语文,我的才能可想而知。而对于艺术,从小更是没有天赋,到了这把年纪,想来学画,真有点滑稽。人好像都是这样啊,年纪越大越天真。
画上那个西装革履的人,你可能眼熟,不错,那是意气风发以后的你。你不承认,你有这么难看。我只能抱歉的说,我的画功有点糟糕,你将就一下看。还记得那个地方吗?有名的八仙酒楼?那一次同学聚会的地方。
初中毕业以后,我去了中专,你却考上了县一中。一毕业,我就回到老家,做起了代课老师,而你考上了名牌大学,相逢的机会便很少了。那一年聚会,我们才值壮年,而如今我们已经年逾古稀,好多人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都说一辈子漫长,可转眼便不见了。
那次聚会是你组织的,你已经是一个大名鼎鼎的老总。同学们纷纷羡慕你,称赞你,巴结你,我亦不否认,你确实很有作为,气度不凡。
那是一个崇尚金钱的时代,社会现象光怪陆离,已不足为奇。所以我们见面的时候,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对。瞧,那个向你敬酒的,就是后来做到处级干部的小张。他利用你升官,你利用他发财。后来杨柳河小学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强拆的……最终你们各得其所。
很多人都陪你喝酒。坐在阴暗角落里独做沉默的人,是我。你喝得醉醺醺的,过来对我说,咳,吉屹,做一个小学老师永远只能呆在那山旮旯里头,有出息么?跟我一起干,怎样?
年轻的时候,我想过去外面的世界闯闯。而当我回老家实习,发现整个山村已没有老师的时候,我决定留下来。我这人真的没什么出息,又比较念旧,若是杨柳河有我一生永远的记忆,足矣。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如今该去为它做点什么。每当看见杨柳河碧蓝的天,飞翔的鸟,就觉得世界是那么宽广。出人头地是一种智慧的境界,抱愚守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见过太多的追逐,以为只有要有钱就会幸福,可大多数人在追逐中失去自我,遗忘初衷,丧失生活的意义。头上的这片蓝天,我不想太多的辜负它。于是我拒绝了你的好意,谢谢,不用了,我教书挺好的。
你一下子冷漠了,我们没有再说话。大家继续喝酒,那个在你旁边的女子,就是绮梦。你说你用了好多年才寻找到她,特邀她从远方赶来参加这次聚会。可在聚会上,她对你大献殷勤,你又表现得极为冷淡,眼神中夹杂着懊丧和失望。后来你跟人说,原来你的初恋,只不过如此。
四 几十双眼睛
这幅画,你肯定不熟悉。这是你和小张强拆杨柳河小学以后的事情。拆杨柳河小学,我没有意见,可是你们把学校拆了,却不建设新的小学,只顾着开发,我便强烈抗议。结果我被一群流氓摁倒在地揍晕了过去。打断了我三根肋骨,脑袋多了四道伤疤。我被送进了医院,可关于此事的消息已经被封锁。有关部门发出公告,声称是意外事故。又在各处贴上安检法的通告,严禁三堵五闹,否则依法处置。上访是没有路的,那些不挂牌的办事处,我知道在北京都有。这些你们都是通的,我一个小小的乡间老师,根本无力对付。
我的转正资格被取消了,还被强行写检讨。这事儿,估计你还不知道。凭你当时的社会地位,是不会在意这么一件小事的。小张却是知道的,并让人来劝我,不要和他作对。否则,不仅有法律对付我,还有别的方法,对付我。
道义,原来这么无力。
幸运的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在网上曝光了。这才惊动了你,也惊动了小张。最终,达成协议,赔偿我的损失,重新建设小学,条件是不许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不准透露任何关于这次事件的消息。
小张对我说,吉屹,作为老同学,我有一句话想告诉你,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不光是我。
新的杨柳河小学,建设在了离新城很远的郊区。当我重新回到教室,几十个明亮的眼睛对我说,老师好。那一刻,我想到了官老师,不禁热泪盈眶。
可你们的眼泪早已干涸。所以,我画了几十双眼睛,旁边还有一行泪。我无法忘怀,当年发书本时,你嘤嘤的哭泣。
五 我在这里
这是最后一张了。你也许会觉得图画有些奇怪吧?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后来,小张因贪污腐败而锒铛入狱,在其服刑期间我去看望过他。我很穷,一辈子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买不起什么,只提了两条烟。此时我们都是知天命的人了。小张见到我,惊讶地叫道,为什么现在你还来看我?
我说,我们是同学。
小张哭了,他哭得就像小孩。他向我忏悔了,还说羡慕我,看我一生清贫,却坦坦荡荡,有始有终。他步步高升,却战战兢兢,到头来身败名裂,如一场梦。
我问他,为什么不收手?
小张笑了,老同学,你以为贪,真得是怕今天这一刻吗?不是。每一个贪官,并不担心会不会伏法,而只会担心在他伸手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小张说,我罪有应得,不怪谁。都说人走茶凉,想当初我在位的时候,人前人后,如今却只有你来看我。
我问,伊往没来?
小张摇摇头,他现在风生水起,躲我都还来不及呢。
小张最后死于狱中。
我替他惋惜,曾经多好的一个人。
再后来你也入狱了。不同的是,你没有小张那么凄凉,在监狱里,你公司的股票还在上涨,你的个人资产呈直线上升。这哪里像伏法的罪人?倒像是进去享受的。当你莫名的被减刑以后,提前出狱时,社会各界名流对你是夹道欢迎,无数人对你趋之若鹜,这一时间成了热门新闻,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
我就不要去看你了罢。
我在杨柳河教了一辈子书,后来一个年轻人接了我的班,他是我的儿子。我对儿子说,人不能忘本。打哪儿来,一定要记得。
我给他指了指头上的蓝天。
退休后我以作画为乐趣,日子过得倒也悠游,直到我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回首此生,我平平凡凡,默默无闻,没有荣华富贵,没有轰轰烈烈,只是一直恪守着做人的本分,我问心无愧。即使死去,也当安然。
你现在看见的,是一座坟墓,我在这里。
伊往眼泪湿润了,面前是一座小小的坟墓,没有墓碑,只有那一山的野花围绕,翩翩的蝴蝶飞来飞去,头上是蓝蓝的天,有几片白云。伊往用颤抖的手,采了一束野花放在坟前,深情地躹了一躬。
山谷传来一阵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