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家镇地处江南一隅,依山傍水,古木葱郁,是个养生的好地方。后来,有个地产商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打算在此开发一个“养生别墅区”。名字都找大师拟好了,叫“天都府”。
依着“天都府”设计图,陆家镇北边的房子都得拆。陆家镇自古以来一直是南富北贫。住在北边的都是些破落户,或者他乡流浪户。房子都是土墙草顶,一派萧瑟气象。不过,地产商挺豪气,开出的条件不菲。不论住户房子多寒碜,一律赔五十万。这不是个小数目,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在土里刨一辈子都刨不到的钱。村北的穷光蛋们等于一夜暴富。对此,几乎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唯有一户抵死不接受。
谁呢?原来是村子最北边的老光棍陈三元。老头儿有五十多岁了,独门独户,无儿无女。所谓房子,也就是一间破陋不堪的茅屋。若论陆家镇谁家最穷,陈三元准排头号。镇上人都喊他“老陈”。老陈平日里就靠做点木工活糊嘴。他话不多,与人也没什么来往。顶多就是偶尔去瞎子阿鲁那里串串门,喝喝茶,听他说说鬼神事儿。老陈门前一株柳,屋后一块地。说得好听点,日子过得倒也闲云野鹤;说得难听点,活得就有点死水无澜了。镇上人极少见到老陈。但谁要是想找人做木工活,去他家门口一喊,老陈准在他的茅屋里。
老陈性子乖僻,唯一的乐事就是伺候门前那株柳树。没人知道这棵树有多大岁数。其身修长,高有丈余,粗约合抱,袅袅娜娜,亭亭玉立;最奇的是,这棵柳树枝叶纷披,一年四季从不凋萎。老陈平日无事,便提着水桶给树浇水,或拿着竹签为树捉虫。不论风霜雨雪,乐此不疲。有人说,老陈爱树如命,走火入魔了。也有人说,老陈以树为伴,可悲可叹。惟有瞎子阿鲁说,那不是一棵树,那是一个女人。
二
地产商的拆迁赔款方案一出,村北的破落户们就像中了彩票一般,鞭炮炸得震天响。王二宝和李狗蛋便是笑得最狠的两个,整日里喊着要去城里买车买房泡辣妹。这两家伙平日里偷鸡摸狗,吃喝嫖赌,一样不落。人见人恨,鬼见鬼烦。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躺在家里居然还能发横财。
只是这个“美梦”离“成真”,还差着一步。村北人谁都没料到,平日里老实巴交,见谁都是一张憨厚脸的老陈,居然会成为钉子户。
钉子户老陈冲前来动员拆房子的村支书喊:我哪儿也不去!赔多少钱我都不稀罕!
村支书杨三水气得叉着腰跺着脚骂:陈三元,村政府已经把这块地卖了,你他妈的迁也得迁,不迁也得迁!
老陈冷冷地笑了笑,你卖你的地,我守我的家,我没犯法,谁也管不着!
杨三水脸都绿了,扯着嗓子吼道,“天都府”是我们陆家镇好不容易引进的大项目,妈的你要是坏了好事,政府饶不了你!
杨三水不能不急。地产商已经发话了,你们再不把那钉子户弄走,这项目我就撤了。这意味着不把陈三元搞定,“天都府”很可能就要泡汤。
“天都府”一泡汤,就意味着,政府拿不到卖地款,村北人也拿不到拆迁款。
这天,王二宝和李狗蛋带着一伙人冲进老陈的茅草屋,将毫无防备的老陈一顿暴打,并恶狠狠地威胁道,老东西,你要是坏了咱的好事,下回就直接送你见阎王爷!临走时,他们还顺手把屋中的锅碗瓢盆砸得稀烂。
隔天,杨三水再派人去动员,鼻青脸肿的老陈依然咬着牙拒绝道,有本事你们把我打死!
杨三水的人离开没多久,王二宝和李狗蛋就带人拿着砍刀冲进老陈的茅草屋,但是,这回他们谁也没敢放肆,而是乖乖地赔着笑脸退了出去,一出门,他们就撒腿狂奔,一边跑一边喊,妈呀,那老东西居然有枪!
老陈端着一把土铳,威风凛凛地守在家门口。这把土铳一直埋在屋中的地窖里。若不是那天被王二宝和李狗蛋他们毒打,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请“它”出山。事实上,这把土铳已经锈迹斑斑,连扳机都扣不动了。但黑洞洞的枪口,却冷森森的足以唬人。老陈知道,这把土铳只能唬得了他们一时。也许,派出所的人马上就会过来缴枪。
老陈把褶皱的老脸贴在柳树身上,喃喃地叹道,不管怎样,我就算是死,也要守着你的……一阵风吹过,柔软的柳枝轻轻地拂在老陈身上,像女人的手,在温柔的抚摸。
三
老陈端着土铳在柳树下守了三天三夜。
警察没来。杨三水没来。王二宝和李狗蛋也没来。一切都好像平静了下来。
这天,瞎子阿鲁一身黑衣,拄着拐杖,拎着一大碗烧熟的五花肉和一瓶老白干,幽灵一样来到老陈面前。两人坐在柳树下,一杯一杯复一杯,谁也没说话。吃完了肉,喝完了酒,瞎子阿鲁站起身,叹了口气,道,老陈,你这又是何苦呢?
老陈咧着油光光的嘴,拱手笑了笑,肉是好肉,酒是好酒!多谢啦,老哥。
瞎子阿鲁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拄着拐杖,拎着一只空碗和一只空酒瓶,颤巍巍地离开了。
没多久,老陈听到消息,说“天都府”的项目撤资了。
老陈终于松了口气。他抱着门前的柳树,老泪纵横,心想,终于躲过这一劫了。然而柳树却在风中不安地摇曳着,像是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紧张。
这天晚上,老陈躺在屋中的床上,睡得很沉很沉。他的嘴角一直含着笑,那是因为在梦中,他终于见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阿蓉。阿蓉依然是十八岁时的模样,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依然像瀑布一样悬在胸前;她的眸子黑而亮,像夜空中皎洁的星子。她的笑容就像春日里盛放的海棠,绚烂而又美好。阿蓉说,三元,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老陈激动得满脸是泪,哭道,是啊,阿蓉,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我们总算可以守在一起了。
窗外,狂风呼啸,柳树疯狂地扭动着腰身,仿佛要摆脱大地的沉重束缚。
黑夜里,两个鬼鬼祟祟地黑影一闪而过。
突然,火光骤起,老陈的茅草屋瞬间被猩红的火舌吞噬。冲天的火光登时染红了陆家镇北边的天空。当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救火时,老陈的茅草屋已经烧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老陈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可烧。人们在灰烬中发现了一具焦枯的尸体,死者的脸上居然定格着一抹诡异的笑容。这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有点儿不寒而栗。
后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那棵柳树不见了!
夜色中,狂风依旧呼啸着。
借着残余的火光,人们发现地面上有一口大坑。有好事者打着电筒四下里寻了一番,根本不见柳树的踪影。风再大,也不至于刮走那么大一棵树啊,难不成它长脚跑掉了?!好事者想了想,浑身打了个冷战。
那天晚上,瞎子阿鲁坐在家中,不停地叹气。遥远的夜色中,他“看到”一棵柳树在风中奔跑。准确的说,那不是一棵树,那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
四
次日,派出所的警察在老陈家门口的树坑里发现了一具尸骨。经法医初步判断,尸骨为一年轻女性,距离死亡已有三十余年,且排除他杀可能,应为疾病死亡。那么,这具尸骨和老陈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瞎子阿鲁找到杨三水,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树坑里的尸骨是老陈未过门的妻子,你们把她和老陈埋在一起吧,算是积点阴德。
杨三水皱着眉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瞎子阿鲁冷冷地笑道,老陈昨晚托梦跟我说的。
杨三水听了后脊背一阵发冷,骂道,阿鲁,你他妈别整天神叨叨的!
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等着吧,这事儿还没完呢。瞎子阿鲁转身离去时,猛不丁地丢下一句。
杨三水怔怔地看着瞎子阿鲁的背影,仿佛看到老陈临死时诡异的笑容。
杨三水最终还是命人将老陈和树坑里的尸骨葬在了一处。他甚至还请了几个和尚做了一天的法事。
几天后,“天都府”项目如期举行奠基仪式。
五
两年后的某一天,“天都府”售楼处门口突然出现一棵柳树。让所有人惊骇万分的是,柳树上竟挂着三具尸体。从伸长的舌头、暴突的眼球来看,三人都属于上吊自杀。经人辨认,死者分别是杨三水、王二宝和李狗蛋。这三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先后失踪,派出所却毫无线索,仿佛这三人突然从人间蒸发似的。谁也没想到,这三人会集体选择在一棵柳树上投绳自杀。他们好端端地为何要选择自杀呢?无人得解。
当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时,突然有好事者扯着嗓子喊,大家看啊,那不就是当年陈三元家门口失踪的柳树吗?围观者仔细辨认了一番,越看越像是陈三元家的那棵柳树。众人不禁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突然呼啸而过。待人们惊恐地睁开双眼时,柳树已不见踪影,只有三具尸体僵硬地躺在地上。
“天都府”售楼处的诡异事件一下子成了新闻头条,同时也为正准备收尾的“天都府”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很长时间里,“天都府”一幢别墅都没有卖出。
一年后,“天都府”杂草丛生,野狐乱窜。一幢幢烂尾的别墅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仿佛一座座豪华而又落寞的墓碑。某日,一个发如飞蓬的胖子从其中一幢别墅的最顶层一跃而下,摔得血肉横飞。警方后来验明其身份,死者正是当年投资“天都府”而破产的地产商柯某。
六
每当月圆之夜,陆家镇人常会看到一棵柳树在风中奔跑。只有瞎子阿鲁知道,那不是一棵树,那是一个女人,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一个因情而成精的女人。
2016.8.18 雨童先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