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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赫尔辛基的Zetor餐厅里,江蜜饶有兴致地给奶牛雕塑、红色的拖拉机、复活节彩蛋和不知名的草拍过照之后,一边抱怨餐厅为什么没有为传统美食“土豆烩”(小土豆,小肉丁和小香肠丁放在一起烤,配以甜菜块和酸黄瓜)准备勺子,一边和我探讨为什么复活节和复活节星期一餐厅营业时间都会有所变化。
我忙着切两个巨大无比的鹿肉香肠,对于江蜜所谓的“探讨”,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她兴奋过头了。简直要把上次见过苏琦瑶之后那些阴暗的日子都一并补偿回来。
自从那天见过苏琦瑶后,江蜜一直陷在低沉的情绪中。
我试图询问她,可她总是敷衍了事,我理解她有自己的情绪等待收拾便不再过问。
这也是江蜜曾经称赞我的一点。“很少有人能理解我需要自己的空间,即便是情侣之间。有些私人的事情只能我自己来处理,对方需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我和自己和解。” 她当时郑重又感激地说。
而我,忙于应付期末考试、各种展示答辩,焦头烂额地找寒假实习,和江蜜的联系也逐渐减少到每天中午在学校食堂打个照面,渐渐不能时时体察到江蜜的情绪细微的改变,只是突然在某一瞬间意识到,她已经超出正常界限,濒临自我失控的边缘。
在某一个不知原因的三天假期前,我在午夜给江蜜打电话,
“江蜜小姐,您有一份假期礼物正在派送,请问您是否签收?”
“请问我是否可以预知礼物内容?” 她声音冷静而充满兴致。
“俗气的理工男套路不浪漫之三天假日惊喜大礼包……” 江蜜聪明到我骗不到她,索性不再保留。
“你该不会安排了旅行吧?”
“直接猜去哪……”
“一个符合我小仙女属性的小众而文艺的地方……而且应该是我说过想去但是没能去成的地方。考虑到假期时间长短,应该在法国境内,考虑到季节的适宜,应该在南方……那么就应该是安纳西?或者那附近任何一个适合度假的小镇。”
“思路清晰,分析合理,但可惜猜错了。”
我甚至可以看见江蜜的脸突然黯淡下来。“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看起来很鸡肋但是用户体验绝佳的地方。”
“洗耳恭听。”
“赫尔辛基。”
从里尔到赫尔辛基,江蜜一直抱着一个CD播放器,听鲁宾斯坦半个世纪以前的录制的肖邦的夜曲,任由我一个人拖着两个人的箱子背着两个人的包辗转于各种交通工具之间。这是她妥协以后的抗议,但我对妥协,已然感激不尽。
江蜜对于计划的依赖胜过一切,但计划的存在与计划的执行是两回事。
江蜜曾经说,“如果今天我突然意识到,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我会充满恐慌;如果我计划好了全部事情,却在明天早上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鼓起勇气全部推翻,会身心舒展地过一整天,直至下一个突发事件插入打乱这种平衡。“
江蜜曾经又说,”我不喜欢那些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突如其来的惊喜。以打乱别人生活节奏为后果的惊喜,根本没有存在的理由。“
所以,我所有的安排,都是一场赌博。
芬兰是我去过的第一个欧洲国家,在我心中奠定了欧洲国家的整体基调。当时舅舅外派在赫尔辛基工作,于是整个小学二年级暑假我都被忙着补度蜜月的父母寄养在舅舅家。就算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小孩子也不可能横跨欧洲大陆旅行的,所以除了被带着去北面的圣诞老人村遛了一圈以外,剩余的时间我都和邻居家的小孩混在一起在街头遛狗,看十几岁的少年练滑板。
当然,对于我这种天生方向感好空间想象能力强头脑又灵活的人来说,到了任何地方都能自如地生活下来,各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更不必说。轻车熟路并不能带来明显的优势,我为江蜜安排赫尔辛基的原因是,这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的天堂。它的街道,它的建筑,它的有轨电车,它的颜色,它的气质,完完全全是照搬童话世界里的。歌剧院市政厅大使馆,严肃的不严肃的,都是可爱的模样。城堡,村落,小镇,所有的纯朴都指向精致,所有的精致又都带有一种森林中浆果般的原始感。
我承认江蜜与众不同,我也爱她机智敏锐思路清奇。但是,她永远在和自己较劲,她用了一大半人生尝试和自己和解。她有一种想尽一切办法的能力和决心,可以毫无惧色地克服各种妖魔鬼怪。如果她被什么打败了,一定是对自己的失望。这是她唯一的弱点,永恒的泥潭。她反复陷于矛盾之中,一方面承认生而为人的局限,一方面又不满于自身的懦弱。
江蜜最近只是被什么我没有体察到的事困住了,如果我用童话的套路使她意识到身上一些其他的部分,而不仅仅局限于困住自己的部分的话,江蜜就能早一点和自己和解。
事实证明,江蜜比我想象中更爱这里。今天从早到晚她都像是一个沉默寡言了十几年的少年突然开启了交流的阀门一样地说,没边没际、没心没肺、不管不顾地说。
“诶对了,你小时候养过彩色的小鸡吗?” 江蜜早早吃完了主盘,一边给复活节的彩蛋加滤镜一边问我。
“什么是,彩色的小鸡?”
“就是正常的黄黄的毛茸茸的小鸡然后被染成彩色呀。有粉色的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我买过的最多的是绿色的。”
”呃……“ 不得不承认长大之后这种一阵惊愕的频率越来越低。”我们家那边好像只有黄色的小鸡,没有彩色的……“
“嗯……那你当时把小鸡养在哪里?纸箱子里?”
“电饭锅里。”
江蜜突然神经质一样地笑起来,起初是正常的笑,然后是大笑,克制不住地趴在桌子上笑,背过身去笑。我有些害怕。
“那,两只小鸡唧唧地叫着在一个平底的圆柱体的锅里跑着?” 江蜜的声音因为笑而模糊。
“不是那种电饭锅,理论来说是一个加热的工具,可以把其他锅放进去的一个容器。我爸当时还串联灯泡了。” 我双手比划出了大小。
“等下……” 江蜜终于停止了笑。“为什么要放在电饭锅里?为什么要串联灯泡?因为增加光照时间可以增加产蛋量?” 说到产蛋量的时候,江蜜几乎又开始笑起来。
“因为要加热所以放在电饭煲里,因为要控制功率所以要串联灯泡电阻。”
江蜜的表情冻住了,“所以养小鸡要给小鸡加热?”
“呃,卖小鸡的我见过的都是在一月或者二月,对于我们没有暖气的南方来说不加热肯定就冻死了。你们北方因为有暖气,所以情况不能一概而论。”
江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所以我那些死掉的小鸡,都是因为没有加热而冻死了。”
她突然又变得急切,“可是我把它们放在有暖气的房间里了!我还给它们放了棉花!”
“但是出去卖的小鸡都是刚出生一两天的……是生命最脆弱的时候。”
“可是我的小鸡被我冻死了……”
“其实也不一定是冻死的,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
“但是有很多很多小鸡被我冻死了……它们在死的过程中一定很痛苦很悲伤……”
“你这样想,就算不是你,其他买走小鸡的人也很可能一样会冻死它们;如果你们都没有买小鸡,以它的生长速度肯定很快长大,鸡贩子无法再卖,也很有可能会死掉的。”
“全中国这样被冻死的小鸡的尸体如果连起来可能能绕地球一圈吧……”
”如果这些小鸡都还活着并且成功长大并参与交配繁殖,它们以及它们的后代现在可以占领两个地球!“
”但是我的小鸡被我冻死了……” 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江蜜已经不好了。
但是,也来不及了。
“你这样想,你现在吃的肉丁,吃的香肠,它们都曾经是鲜活的生命。和那些刚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小鸡不同它们是见过了世界的,它们死的时候一定更加悲伤忧愁,难道你会因此去吃素?” 我的语气突然温柔地令自己惭愧。
“但是,当你的手上持有确切的选择权的时候,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如果我选择吃素,它们一样摆脱不了被杀害被吞食的命运。但是我的小鸡,确确实实是被我冻死了。”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一定选择不带江蜜去芬兰的赫尔辛基,不走进那家Zetor餐厅,不坐在那张旁边放着复活节彩蛋的桌子旁,不和江蜜谈论什么小鸡什么电饭锅什么串联灯泡。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江蜜或许,还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