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用了近两周的时间，我看完了《陆犯焉识》，不禁为这样一段深挚隽永的感情而动容。思来想去，总觉得要为陆焉识和冯婉喻写点什么。

一遍遍在纸上划着，总是想不到一个足够满意的标题。再想了想，就决定用“守望”这个词。婉喻用她的一生执着地守住她与焉识的过往并一直期盼着焉识归来。浪子回头的焉识也为了守住这份因他而迟到的爱情顽强地在恶劣的环境中坚持活下去，并在文革结束后用余生守护着生病的婉喻。二十多年悬悬而望，终于在最后默默相守。

陆焉识和冯婉喻的婚姻是旧式的包办婚姻。作为一个新社会的知识青年，焉识对此是不甘的。婉喻就是恩娘冯仪芳（比焉识大10岁的他的继母）用来套牢他的锁具，是他为去美国留学的自由所付出的婚姻代价。因此，他对这段婚姻极尽敷衍。他可以毫无愧疚地在美国享受着自由放纵的生活，与各式各样的女子暧昧、热恋。但他的内心也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他无奈地选择回国，回国后的他不得不陷入恩娘与婉喻的后宅妇人无聊的争斗中。他同情妻子只能陷于家庭，被恩娘百般刁难。对于恩娘，他与婉喻有着同病相怜的情感，因此他们团结起来孤立恩娘。恩娘的刁蛮刻薄可以成为焉识对婉喻敷衍了事的借口，这样平衡了他作为一个不合格的丈夫的处境。但是婉喻眼中看到的事实往往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觉得焉识对她呵护备至、关爱有加，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有恩娘，焉识会对她更加地好。

焉识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心里也是爱着婉喻的呢？我想，是在那次监狱要转移的时候。焉识平静地告诉婉喻他们这些犯人要转走的消息，婉喻急疯了。她迫切地要知道转往哪里？她以后要去哪里探望丈夫？然而焉识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婉喻抓住焉识的手，紧紧地，告诉他无论去哪里，她总会找到他。那一刻，她眼里的坚定起码让焉识动容了。在囚犯转移的火车上，隔着四五条铁轨，焉识瞥见了婉喻。他太震惊了。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她一定在监狱附近潜伏了好多天。列车开动了。每当列车无期停留时，焉识心里总会一阵欣喜，想着这样婉喻能有时间追上来；可当列车再次开动，他又心里一沉，失落地想着这下婉喻又被甩掉了。我想，就是在这一沉一浮的心跳里，陆焉识知道了自己也是爱着冯婉喻的。

此后，便是长久地分别。寒来暑往，婉喻的信从未间断。她执着地用这样的方式让焉识参与她与孩子们的生活，让焉识不错过孩子们一点一滴的成长。在这长长的二十多年里，焉识有了无数的时间来思考回忆他的过去、他与婉喻的过去。在世事的炎凉、同犯的倾轧、政治的残酷里，他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对他死心塌地、情深不渝的婉喻。曾经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她的温柔缱绻的眼神终于一幕幕在他的心间荡漾，他终于读懂了那些眼神里的殷殷期盼与款款深情。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一定无数遍地回味着那样的婉喻的眼神。他在脑海里给婉喻盲写了一封又一封书信，稍有闲暇，他便在脑海里给那些信整理、修改、润色，期待着有一日婉喻能看到这些信。渐渐地，焉识的心里开始焦灼、急切，渴望见到婉喻，对她忏悔那些年里她不知道的事，关于一个叫韩念痕的女人的事。他还想告诉婉喻他的心里是爱着婉喻的，他怕见不到她，于是剥开了自己的尊严，忍辱苟且地活着，只为能活着见到她。

焉识实在太急切了，他已是个年逾六旬的老人。他怕再老一点就爱不动了，没有机会了，所以他选择了逃跑。他那样理智的人，伪装了那么久，终于在某一刻作出了这样一个冲动的决定，去见婉喻。历经了千难万险，满身狼狈，他还是花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十块钱重新打理了自己，想干干净净地去见婉喻。在婉喻接通他的电话的那一刹那，焉识一定很欣喜很激动，听到这样久违的声音终于让他一直在逃亡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难以想象在女儿丹珏紧张地在电话里用英语“对敌喊话”时，他的内心是多么荒凉。他们是父女，可他如今成了女儿的“敌人”，成了她们一家的“敌人”。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见到了婉喻和儿孙们一起共度的下午，他仿佛也参与其间。看着他们宁静地生活，他终于又变成了理智的陆焉识。他不能见婉喻，不能破坏婉喻和一家子人的生活，他怀着从容满足的心情去自首了。

后来，文革结束，陆焉识终于被平反。他终于能够去见婉喻。对严苛政治的害怕使得儿女千方百计阻止这两个老人再在一起。这一切是谁的错呢？陆焉识被平反了，可是这又怎么样？他就是个放出来的老囚犯。对于他那二十年的牢狱之灾，有谁出来解释过什么呢？似乎也无怪乎儿女的草木皆兵了。毕竟他们也是受害者。

其实，被放出来的陆焉识大概也不再在乎这些了。他只是想用余生陪伴婉喻、关心婉喻、爱护婉喻。从出来的那一刻就想好了，他以后的时间都是婉喻的，他的命都是婉喻的。可孰料千辛万苦等来的重逢竟是再一次陌路呢?婉喻患上了失忆症，再也不认识她等了那么多年的焉识了。她总是在深夜搬动家具，试图恢复成焉识在家时的样子，大概她就是想恢复那些美好的回忆吧。生了病的婉喻终于不必再压抑，也不用看儿女脸色，她用激烈的言行表达自己的愤怒，用粗话斥骂对焉识呼来喝去的儿子。病情恶化的时候，婉喻甚至不愿意再穿衣服。我想，她是脱掉了时代捆绑在她身上的枷锁，终于在生命的尾声里返老还童，回复了自然天性。在她的世界里，不再有压迫、欺辱。焉识就那样耐心地陪伴她，哄慰她，用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最大的耐心，照料着他的妻子。尽管在最后，婉喻也没能认出他。不过，焉识应该还是庆幸的吧。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他终于还是能在最后陪伴在她身边，这已是很好的了。

于焉识而言，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终在回忆里成为他最美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