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五点,江易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吃饭。我问他,有什么事吗?他很快回答,没有,只是聚一下。
我心里那点期待,很快破灭。
六点钟的时候,他在宿舍楼底下等我。我从窗户里看到了他,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姜黄色的帆布鞋,跟高中时候一模一样。江易说过的,他很讨厌改变。
所以吃饭永远都是一家叫“玉林饭店”的川菜馆,菜永远都有干煸四季豆、毛血旺和夫妻肺片。川菜馆老板已经记得我们了,以前还偶尔会劝说一下:“你们经常来吃川菜,要不要试一哈重辣噻,麻麻辣辣很爽的兰!”江易都会礼貌拒绝,说微辣就可以了。
因为,真正爱吃辣的不是我和江易,是另有其人。
不过,那个人,怕是不会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饭间,我问江易:“最近过得怎么样?”
江易轻轻扯了下嘴角,“老样子呗。”
然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跟江易之间交流一直不是很多,他对我更是没什么话好讲。通常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没有多余的话。我也不是多么热情的人,所以我们之间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不过可能是因为认识太多年了,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尴尬的。
饭快吃完的时候,江易突然说:“丁晨,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一趟。”
我以为他要去买烟之类的,就点了下头。
十几分钟后,他却是提了个蛋糕回来,朝我扬了扬手,有点得意的样子,“哈,我没忘!”
我努力装得平静的样子,很是克制地笑,“真是有心了啊。”
从老板那借来打火机,江易插上蜡烛,叫我许愿。我闭上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不习惯有期待,愿望什么的还是不要有比较好。
吹完蜡烛,江易开始切蛋糕,“你刚刚许了什么愿啊?”
我歪头想了一下,“希望期末考试不要挂科。”
江易翻了下白眼,“你也太浪费愿望了,成绩那么好,根本不需要通过许愿来实现啊。”
我无所谓的样子,“愿望就是用来浪费的,太难的事情本身也不会轻易通过许愿实现。”
江易笑了一下,“说不过你。”然后把蛋糕递给了我。
是巧克力慕斯。
爱吃巧克力慕斯的也不是我,我从来不喜欢这么腻的东西,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至少,这是这么多年来,江易第一次记得我的生日。
2
我认识江易的时候,上高一,16岁。
我们的高中是县上最好的县一中,收纳了很多附近村镇的学生,我本身就住在县中心,而江易来自附近的一个贫穷村落,跟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还有金蕊。
江易和金蕊是班上一对公开的情侣,他们无论何时都几乎是黏在一起的。我们疑惑为什么老师不阻止这样明显的早恋,但是很快就听到传闻说,老师想管也管不了,因为双方的家长都是默认的。
老实说,那时候我们班上其他人都很羡慕他们两个。郎才女貌,很是登对,更让人嫉妒的是,两个人谈着恋爱也没有耽误学习,成绩都是一等一的好。后来班上有早恋的人,被叫到办公室,班主任都是这么教训的:“你要谈恋爱?行啊,给我像江易和金蕊那样考全校前十名啊!”
我会跟他们两个熟悉起来是因为高一下学期我和金蕊成了同桌。
金蕊非常漂亮,端端正正的漂亮,鹅蛋脸,大眼睛,樱桃嘴,是标准的美人胚子。尽管永远穿得很朴素,但遮掩不住她的光芒。
而我长相很普通,跟金蕊之间的唯一共同点就是,成绩都很好。我爸妈是县上的小学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对我的要求除了“好好学习”就没有其他了。
江易常常来金蕊的座位旁边找她玩,逗她乐,但江易很少跟我说话。金蕊曾经这样介绍过我:“江易,她是丁晨,班上第一名你知道的哈,也是我的好朋友啊!”
江易微笑地对我点头,我也对他笑了笑,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高一期末的时候,金蕊问我要选文还是选理。
我想了一下,正准备回答的时候,金蕊又自顾自说道:“我看你会选文才对,一天到晚就坐在位置上看各种课外书,然后政史地那些你不用背都可以考好高分!”她露出羡慕的表情,因为她对政史地这一类要背的东西感到非常头痛。
我笑嘻嘻地问她:“那你的意思很明显是要选理咯?”
“对啊,我文科又不好,而且我特别使坏地让江易也跟我一起选理了!哈哈。”金蕊雀跃地看着我。
之所以说使坏是因为,江易跟我一样明显是文科好过理科的。
“他本人没什么意见吗?”
金蕊满不在乎,“他能有什么意见哦,他反正什么都听我的。”
高二,我们班变成了理科班,选文科的同学都被分了出去,而其中并不包括我。
金蕊知道的时候,大声地尖叫:“啊,丁晨,你选了理科!”
我脸一下子红了,“嗯……对啊,家里人的意思。”
“嘻嘻,也好,又可以继续做同学啦,反正你理科也不差的!”金蕊挽着我的手臂,拉着我跑去江易那,把刚刚说过的话又跟江易说了一遍。
江易看着金蕊那么高兴,说了句:“你开心就好。”
而我一直在脸红。
高二的时候,高三的一个学长非常高调地追求金蕊。在这之前,金蕊也被很多人追求过,但都是写写情书,最大胆的也就是拦着金蕊当面表个白而已,金蕊从来没搭理过那些人。
可是这个学长不一样,学长家世显赫,爷爷是书法大家,爸爸是县教育局的一把手。每次下雨,家里就会开车来接他。我们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外来车辆是不允许开进校内的,可学长家的车永远都是开到教学楼底下接人。
他追求金蕊,送的是大捧的蓝色玫瑰花、来自国外的巧克力、好几百块钱一支的口红和各种英文原版的书。
金蕊每次说“不能要”,但学长多坚持两下,她就收下了。
为此,她跟江易开始常常吵架。
“我能怎么办啊,他要塞到我手里,那么大捧花,推来推去,也很丢人啊。”金蕊辩解。
“你不想要的话,谁也不能强迫你。”江易异常冷淡。
“那你是说我想要咯?我要真的想要,我何必一开始拒绝啊?”
江易冷冷地看着金蕊,出言讽刺:“有个词叫‘欲拒还迎’,想必你很熟吧!”
金蕊像是完全没想到江易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眼球鼓了起来,两秒钟之后,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呵,那我现在就去迎一下!”说完她就跑开了。
吵架之后就开始冷战,越是冷战,就给了学长越多机会。有传闻说,金蕊跟学长在操场散步了,状态很亲密。我没有亲眼看到,不知道事实真相,但江易却是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消瘦起来。
有天晚上晚自习之后,我在走出教室的时候被江易拦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为难地开口:“丁晨,你……你替我劝劝小蕊……”
那么骄傲的人,跟我开口了。
“好,我去劝。”虽然我不觉得我能起到什么作用。
江易笑了一下,露出感激的表情,苍白的样子让人心疼。
第二天,我拉住金蕊,开口道:“金蕊,你最近怎么样?”
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挺好的啊。”
“可是,江易他不太好。”
“是吗?”金蕊的样子有点冷漠。
“你是他女朋友,或许……你应该多花点时间关心一下他。”
金蕊又开始冷笑,“呵,女朋友?关心他?你知道他怎么说我的吗?他也并不理解我,或许我跟他根本没有那么合适!”
“你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不合适怎么会在一起这么久呢?”
“那是因为我之前没有遇见别人!”金蕊说得很快,仿佛不说这么快就没有办法说出口似的。
我心里一寒,“所以……你现在觉得那个学长适合你吗?”
金蕊表情一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过了一会,她说:“我不知道,他跟江易……他跟江易太不一样了。”
我知道的,他能给很多江易现在根本无法给她的东西。这些东西不光是物质层面上的,还有很多新鲜的、有趣的、之前的她从未领略过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一个17岁的女生来说实在太诱惑了。
我没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金蕊动摇了,而凭我,是无法把她拉回来的。
当天晚上,我找到江易,对他说:“你去找金蕊吧,主动点,要认错就认错,趁现在还来得及。”
江易的表情很受挫,双眼无神,最后朝我无力地点了下头。
人跟人是比不得的,江易虽然来自小地方,家里条件不好,打扮普通,但是身上总有股阅万卷书的神采气质,平日里也显得内敛自信。可是有学长的对比,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
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来自另一个世界耀眼的光照射到江易身边,突然,江易就被重重阴影包围了。
3
江易拎着没吃完的蛋糕,把我送到宿舍门口,然后把蛋糕递给我,“拿回去分给舍友吃吧。”
我接过蛋糕,应着“好”。
“那,我回去了啊。”江易朝我招手,慢慢后退。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江易,等下!”
他停住,看着我。
我朝前一步走,鼓起勇气,抱住了他。
他像是没想到一样,僵了一下,见我抱住之后也不说话,于是伸手拍了拍我的背,“怎么了?”
我又抱紧了一点点,还是没说话。
他也就随我去了,又继续拍了拍我的背,大概过去了有一分钟这么久,他说道:“生日快乐。”
我点头,下巴磕在他肩上,然后离开了他的怀抱,“江易,我要去实习了。”
他眼神暗了暗,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去哪里实习?”
“上海。”
“什么时候回来?”
“要毕业的时候再回来。”
“那……还挺久的。”
“嗯。”我眼里有水,随时就要掉下来。
江易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看着他,他却不敢看我。
“你会去北京是吗?”我问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仿佛难以启齿,“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你会去的。你从来没有忘记她。
“祝你好运。”我努力地笑了一下。
“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了手,停在我的脸边,几秒钟之后,他把手放到了我的头上,很轻很轻地拨弄了下我的头发,算是告别。
我没再说话,只是认真地看他,最后再多看两眼。我怕我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跟江易,16岁到21岁,高一到大三,大概也只到这里了。
一个拥抱,就是我们之间,最近最近的距离。
4
高二第一学期之后,金蕊到底还是跟江易分手了。
江易听我的话去找了金蕊,可是结局并不理想,说到最后仍旧是吵架结尾。他太骄傲了,软话说不了几句,就又会忍不住顶回去。说到底,他没办法觉得自己有错,所以无法忍受所有来自金蕊的指责。
而金蕊觉得,你都主动来找我了,还不让我多说几句,我又凭什么回到你身边?
总之两个人越吵越认真,把对方越推越远。可金蕊有学长追着,显得得意。江易是着实伤心,又无计可施,越发憔悴。
这个金童玉女的故事一步步变糟,终于在那个学期末画上了句号。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五年,从初一到高二,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小打小闹到越来越成熟的少男少女,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强烈认同感曾经让他们以为,他们可以走到最后,但一个外人的介入,几乎可以说是,轻易地就改写了结局。
分手竟然是江易主动提的,因为她在最后的那次吵架中说:“江易,你凭什么这么趾高气昂地对我说话,好像什么都是我的错?你有没有反思过你自己啊!你看看你,你有哪里比得上他,别说我现在还没甩了你跟他在一起,即便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又有什么错!你什么都比不过他!”
或许金蕊是气得口不择言,但这个话就是过了,她击碎了江易最后的自尊心,过了可以挽回的界线。江易肯定自己也觉得比不过学长,但为什么还去吵架企图让她回到自己身边,还不就是凭借金蕊爱他?可是金蕊说,她觉得江易比不过那个男的,不仅比不过,还是什么都比不过。
江易突然就笑了,越笑越苦,苦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是这一刻,他把话说出了口:“金蕊,我们分手吧。”
这是金蕊始料未及的,她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吃惊和无法接受,她还在等着江易顶回来,她都想好了还可以怎么继续吵下去,可对方却突然连暂停键都没按就直接按了结束键。她非常生气,有种输了的感觉。她朝江易恶狠狠地喊了一句:“你别后悔!”
不是和平分手的,两个人都有很多怨念。在一个教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况下,硬生生不跟对方讲一句话,在任何有可能要打照面的地方都极尽所能地展示自己的冷漠,像是这辈子都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江易一直绷着,尽力维护自尊,但得知金蕊真的跟那个学长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崩溃了。
那时候离学长的高考还有一百天,他基本确定是要保送清华了。高调的他,给了金蕊一个高调的告白。
中午午休铃声响起的时候,大家还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突然有人指着窗户大喊:“我的天!那是什么?是……告白吗!啊!”
窗户边飘着很多个气球,每个气球上都有字,大家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气球上,没几秒就看全了气球上写的话:金蕊,你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好吗?
全班沸腾了,金蕊脸红了,她走到窗户边,想伸手把气球都抓回来,却没想到,学长站在底下。他看到金蕊,顿时大声地喊出了气球上的话。
金蕊激动地哭了,大家开始起哄:“答应他!答应他!”我看向江易,他努力装得平静,把目光聚焦到手里的书本上,但我猜,他此时看什么应该都是花的。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在大家起哄的情况下,大声喊了一句:“别吵了!要上课了!”
班上安静了一秒,但随即开始出现各种小声音,我听见有人议论:“就是这种书呆子最扫兴了……”
对的,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不解风情不知趣的书呆子。
金蕊站在窗边,梨花带雨的好看,她朝着学长重重点了点头,兴奋的围观者们看见之后纷纷鼓掌。那些曾经说着羡慕金蕊和江易的人好像完全忘记了江易一样,只觉得与金蕊般配的人是这个会用气球高调表白的王子。
江易在抖,隔着几个位置的距离,我清晰地看见了他身体的抖动。他尝试找点别的事做,于是他摊开试卷,拿起笔,可是笔不听话,抖得厉害。几秒钟之后,眼睛也不听话,开始流出水来,滴湿了试卷。在全班的沸腾激动之下,江易显得那么可怜。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做什么也没有用。
晚上晚自习结束之后,我一直坐在位置上没有动,江易也是。直到人差不多都走了,江易才慢吞吞站起来,麻木地向外走去,而我在他身后跟着他。
我看见他走进了学校的小卖部,一会之后,他拎了两罐啤酒出来。他没有看见我,他或许谁也看不见,只是一直往前走。最后,走进了操场旁的小树林。
这片小树林是学校早恋党的约会基地,打扫这片区域的同学还说曾经看到了用过的避孕套……这个点走进来,不时就能看到偷偷摸摸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侣。我慢慢跟着江易,感到一阵尴尬。
绕了很久,他找到了一个小石凳,坐了上去。我猜想这是他以前常常跟金蕊来的地方。我蹲在后面的大树旁,一动不动。
他开始喝酒,仰起脖子猛灌,喝得又急又凶,几乎是一口气喝完了一罐。然后,他狠狠地捏着手里的啤酒罐。我听到“咯哧咯哧”易拉罐瘪掉的声音,暗夜里格外刺耳。
马上,他又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第二罐。他喝得太凶了,不像是买醉的人,倒像是要行凶的人。我怕他伤害自己。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又抖动起来,剧烈地抖动。像是平日里温顺的动物突然遭受猛烈的攻击,不得反抗,只能生生忍受。隔着几米的距离,我能听到他咽喉里痛苦的呜咽声,凄楚而磅礴。
他连大声哭都不敢。他不允许自己大声哭出来。
他连崩溃,都是这样无声。
5
大三暑假,我跟江易说,我要回老家,然后开学就直接不来了,去上海找实习。
江易安静地点头,末了说上一句:“送你。”然后就没别的话了。
大一大二的暑假,我都没有回过家,因为江易不回去。他要留在学校找工作,可以免费申请住宿舍,又可以赚钱。我于是也不回去,我说是家里人的意思,留在学校锻炼锻炼。
反正所有不好明说的心意,都是家里人的意思就对了。
他从学校把我送到火车站,给我买了水果和零食。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怕他难等,主动说让他先走,我自己进站就可以了。
他却说:“不急,到旁边的KFC坐坐吧。”
也好。
他点了薯条,给我买了杯巧克力圣代。
“实习工作已经找了么?”坐下之后他问我。
“还没,在偷懒呢,过完暑假再说吧。”
他轻轻笑,“你这么优秀,反正也不愁找不到。”
“你觉得我优秀吗?”
“优秀啊,从高中到大学,一直都很优秀。”
“优秀……是种褒奖吗?我还记得我在别人眼里,就是只会读书而已。”
“不用在意别人怎么想,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
“那你觉得我是哪样的?”
他有点诧异,大概我太直接了,他没见过这样直白的我,“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突然想知道嘛。”因为你不是别人啊。
“嗯……”他想了想,“哎好像太熟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眨眨眼睛,淡淡笑了一下,“那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吧。”
他没再继续说什么。
吃完东西,他把我送到进站口,把给我买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再嘱咐道:“注意安全。”
我点头,然后转身。走出去两步,我又回过头去,他还在原地。
我走了回去,与他对视着,“你知道吗?江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巧克力。”
说完,我没有理会江易脸上复杂的表情,直接转过身大踏步进站了。
终于说出来了,真好。
6
金蕊跟学长高调地谈恋爱了。
学长因为被保送了,有大把的时间,与其他奋战的高三学子完全两个画风。他常常在教室外面等金蕊,有时候会拿很多好吃的。金蕊会分给班上的人,她从来没给过我,我想是在记恨我当时大声喊的那句“别吵了”吧。
因为担心金蕊谈恋爱耽误学习,学长甚至给她请了私教,确实是把她放在手心里疼的。这一幕幕,都刺激着江易,这一切切,都在显示着,他就是比不过学长。
江易越来越沉默了,他像是变成一个完全独立存在的个体,与任何人隔绝,与世界隔绝。
我偶尔在走道间碰到他,会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也会回以笑脸,但一个笑容对他来说仿佛都是吃力的动作,他做得力不从心,从来没真正笑过。所以我后来看见他,都不打招呼了,我怕看到他那样子对我笑,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一样。
可是他成绩却有所进步,这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他凭着一股倔强,大概想着,那个人能考得上清华,我也就要考得上北大。毕竟,唯一还算能与之抗衡的也就是成绩了吧。
金蕊就没这么幸运了,即便请了私教,她成绩还是退步了,不过浮动不是太大,班主任也没找她谈话,我倒是去找了她一次。
在女生宿舍的楼道间,我突然拦住她,“金蕊,我们聊聊好吗?”
她马上切换成冷漠的神色,但还是点了头。
“金蕊,我看你学习有点退步,是不是花太多时间在谈恋爱上了?”
我第一句话就激怒了她,“这关你什么事!”
“高二又比高一更难了,我觉得你……是该抓紧点。”
“你这人,真是有意思!我们好像不熟吧,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
“你常常高调地谈恋爱,其实影响还是不太好吧,毕竟很多人还是需要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金蕊真的生气了,青筋隐现,“你有病吧!我谈恋爱碍着你了?你是羡慕还是嫉妒?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打扰你学习了!我做什么了我!”
“你男朋友每次来找你,都要引起班上的轰动、讨论,这会让班上一些人无法学习。”
“呵呵呵呵,这也要管?我男朋友来找我,老师都不管,你来管?还有,谁无法学习啊!你说!谁无法学习啊!你吗?!”她越发激动,口水快要喷到我脸上。
“对我也是有点影响,总之,肯定是有人会被影响到的。”我还在微弱地坚持。
“鬼信你!天塌了你都能坐在那学习!你到底跑来跟我说什么,我他妈打扰到谁了!除了江易会看我碍眼,谁还会看我碍眼啊!”
我突然脸一红。
金蕊一说完,也像是反应了过来似的,尖叫了一声,“我的天!你是为了江易来说的!你……你喜欢他?”
“没有!”
金蕊看着我,跟逼视我差不多,鼻尖仿佛马上要砸到我脸上。
我不敢大喘气,怕呼吸都会出卖我。
她看了我好一阵,才把脸拿开,“呵,他不会喜欢你的。”然后,她走了。
是啊,我知道的啊。
7
回家之后,我带爸妈出去旅游了。
我会选理而不选文,是因为江易,不是爸妈的意思。
我会到广州上大学,是因为江易,不是爸妈的意思。
我会暑假留在学校,是因为江易,不是爸妈的意思。
替我背了这么多锅,是该要好好孝顺一下的。于是一起去了云南,苍山洱海,古城酒吧。虽然时常被说商业化气息过重,但是跟家里人一起,走走停停,很是开心。
这么多年,我乖顺懂事,从来没让他们操过心。唯一让他们不满意的是,我没有去北京,念爸爸的母校,而我的分数是完全够的。
高考结束之后,我的成绩让一家人都感到骄傲,但当我说出我想去的学校时,他们二老都不再高兴。他们无法理解,一直都听话的我,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
我也无法告诉他们,是因为一份不可期望的爱情。
因为这个事情,一直对爸妈心怀歉疚,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我要给这段漫长的单恋画上句号。一旦想通,就只想对爸妈再好一点,更好一点。
在云南的最后一天,江易给我打了个电话。
“对不起。”他一句话就是道歉。
“对不起什么?”
他沉默了,而我比我想得更冷静。
“对不起我一直给你……你不喜欢的东西……”
“没关系。”
“……嗯 ……?”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那真的没关系。”
他又沉默了。我都能想象得到他的表情,轻微皱眉,满脸认真,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拽着衣服。他在不知所措。
“真的……对不起。”良久之后,他发现他还是只能单薄地道歉。
“好,我知道了。”放过他吧。
电话的最后,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对我说道:“如果我不去北京,那我一定会来上海。”
“可惜没有如果。”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如果”,真的是个太残忍的命题。
8
金蕊没有把发现的有关于我的秘密说出去,可能是忙于谈恋爱吧。一直到学长离开学校,他们都很恩爱。
学长拍毕业照的那天,金蕊哭得厉害,学长放了超级超级多印有金蕊名字的气球在学校里,他说:“我的心里只有你而已。”
那应该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好时光。
大学开学三个月的时候,学长跟金蕊说了分手。金蕊崩溃了,直接请假买票去了北京,回来之后更崩溃了。
跟她同一个宿舍的女生在班上八卦说,她每个晚上都在哭,床都是在抖的。
爱情有时候又如此公平,在一起时有多甜,分开之后就有多伤。
伴随而来的坏结果还有,金蕊的成绩一落千丈。她开始频繁地被叫到老师办公室,每次出来,脸上都是麻木,什么都不在乎的麻木。
我没想到的是,江易去找金蕊复合了。我以为,江易那么骄傲,后来我明白了,他的骄傲只对金蕊一个人不管用。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金蕊没有同意。她带着空洞的眼神告诉江易:“没有用的,回不去了。”
金蕊的心走远了,而江易却一直留在原地。他还是选择对金蕊好,一如多年前追她时一样。他们是青梅竹马,一个村长大,父母互相之间都熟识。一上初中,江易就察觉到自己对金蕊不一般的心迹,没有犹豫地直接开始认真追她。给她买小零食,替她辅导功课,每天一起回家,冬天为她暖手,任何她需要他的瞬间,他都在。
金蕊问:“为什么喜欢我?”
江易答:“你出现的时间太早了,我从出生起就认识你,我想不到除了你我还会喜欢谁。”
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五年后,江易还是拿出这套说辞来说服金蕊:“小蕊,我们是最合适对方的,我们在一起那么久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你回来,好不好?”
金蕊摇头,不断摇头。
“为什么?”
“等你真的爱上谁了,你就懂了,不一样的。”
一句话,抹煞了江易金蕊曾经相爱的事实。江易感到钻心的痛。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金蕊仍旧处在一种平静的麻木当中,她不爱笑,甚至也不爱说话。不跟谁亲近,时常发呆。成绩没有好转,她也并不在意。
江易又去找了她,曾经主动说分手的他大概体会过一次失去之后,越发觉得比起能够得到她,尊不尊严的根本不重要。
他换了思路,他对金蕊说:“你还想他是吗?可是你再这样下去,只会离他越来越远。以你现在的水平,你根本去不了北京。”
非常简单就能够想到的事,金蕊却表现得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江易,“帮我。”
江易的目的达到了,他的战略是,只要天天和金蕊相处,她就能回忆得起以前的时光,她会回到自己身边。
那个学期,他们形影不离。江易对金蕊无微不至,从学习到生活,帮她陪伴她,看她一点一点进步,一天一天变好。
最后的结局却不是江易想象的那样,男生有时候竟也如此天真。
金蕊考得很好,她还是要去北京,不是清华没关系,只要在北京就可以了。江易问她,还是要去找那个人吗?金蕊义无反顾地点头。
江易变得极其愤怒,他以为这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到头来,却白忙一场。
“为什么?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狠心?我们那么多年算什么?”江易撕心裂肺。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变了就是变了,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我爱上别人了,对别人死心塌地,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接受这个事实?”
“尽管那个人抛弃你伤害你?”江易瞪着通红的眼眶。
“你不就是这样吗?尽管我抛弃你伤害你,你不还是在这样吗?”金蕊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与凄凉。
太残忍了。
曾经相爱过的人,竟然可以这样残忍。
江易觉得这一切都好像个笑话,自己人生的那么多年,爱与付出,全是笑话。
海誓山盟不算数,蜜语甜言没有用,你拉不回要撞南墙的人。他不明白爱情原来可以这样说没就没,一个人可以那样说变就变。
而我太明白了,就像我明白无论我在江易身边多少年他都不会爱上我一样。
江易死心了,他要去金蕊的反方向,越远越好,他选了广州,他说热的地方会比较好。
我尽管明白,去到他身边不会改变什么,却还是想跟过去。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想通过一件事来改变平凡普通的自己?
你觉得深爱一个人即便无望但却有可能改变人生?
可能谁也无法理解,也不需要有人理解,爱一个人,本身就很难得到理解。总之,我去了广州,以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壮烈而又极度愉悦的心情。
我永远记得,当作为大一新生的江易走在学校里突然“偶遇”我时眼睛里迸发的那一种可以称之为“惊喜”的光,以及他走到我身边来说的那一句:“你好哇,丁晨!”
那一刻,我觉得,都值了。
9
我去了上海,全新的城市。没有江易,没有朋友,我一个人。
没有不习惯,我从来都很习惯一个人。大学三年,我跟江易同学校不同专业,其实很多时间都不在一块。
他问过我,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地方,为什么选择这个学校。
我又用了最惯常用的借口:“有亲戚在这边,我家里人怕我异地上学没人照顾,就让我报了这个学校。”
江易笑着相信了,“真是挺巧的,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嘛。”
我想起网上那句话,我和你之间本无缘分,全靠我死撑。是不是不被爱的人心境都是一样的?
大学三年,我们一起参加过社团活动,看过电影,逛过超市。室友问我,没有在一起,但也是友达以上了是么?
我多想点头,可惜答案不是。我们连暧昧都没有,走在街上,他的手臂不会蹭到我的衣袖,我的身上没有他的味道。我们隔着距离,不远不近,无法跨越。界线从来都分明,我在他的心里只是朋友,或许三年下来,唯一不同的是,前面多了个“好”字。
我问过他一次,追他的人明明有,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
他说,没碰到合适的。
接着他又问我,你怎么也一直不谈恋爱?
我也笑着说,没碰到合适的啊。
然后我们一起笑,不含一丝笑意。
我们都很默契地不提金蕊,我只知道她去了北京,关于后续一概不知。
我原本想着,时间是良药,再深的感情经不起时光一再磨炼,总会风干淡化。江易大多数时候看起来都是快乐的。他学习好,人缘好,积极向上,不再沉默寡语。可是当他醉酒之后还是哭着喊金蕊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了,他没有好。
他大二的生日,在KTV里,大家喝酒唱歌,祝他生日快乐。他喝了很多,一直不愿意唱歌,突然在座的不知道谁点了一首《回到过去》,他就绷不住了。
一开始,他死死盯住屏幕,接着眼眶就红了,不一会有眼泪掉下来,我像当年一样,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看他平静地崩溃。
灯光昏暗,没有人注意到他,眼泪一掉出来他就用手擦掉。
我心里泛起无边的疼,一段感情可以有多难忘?一个人可以留在心里多久?
眼泪越掉越多,他胡乱地擦脸,最后选择逃离这个空间,我跟了出去。
他踉踉跄跄走了出去,身影摇晃,停留在KTV的大门口,人来人往的走道间,他靠着墙滑落在地上。
他拿出火机,点上烟,一边抽一边掉眼泪。
这太不像他了,我从没看过他抽烟,烟雾中的他,看起来格外不真实。
突然他哭出声来,小声地,压抑地,断断续续地。
我喝了酒,比平常勇敢。上前跨了一步,蹲了下来,挨在他旁边,我想也不想地说:“江易啊,她那么难忘吗?”
江易看着我,看了好几秒,突然笑了,他抹了一把脸,“哈哈哈,你说谁啊?”
“我说金蕊啊。”我醉酒装疯,笑着回答。
“金蕊……金蕊……是谁啊?我认识她吗?”
“认识啊,她是你前女友啊。”
“前女友……为什么是……为什么是前女友了啊?”他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爱上别人了。”
“哦……是吗?”
然后,下一秒,他大声哭了出来。
他望着我,神情痛苦,哭声惨烈,我伸出手,扶住他的脸,“你别再这样了。”
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不断往下落。
“我也不想的……我没办法……”他哭得像小孩一样。
我知道。
没有办法的。
第二天,我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生活。
平静是好的,不说不问,不提起不在意,平静地笑,平静地走路,平静是好的。
平静总好过崩溃,对吧。
我在上海,一如既往地平静。
10
江易没再联系过我,我不找他,我们就跟断了联系一样。我不去打听他,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北京。
我还有期待吗?恐怕是没了。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有距离,从老家跟到广州,以为是在缩短距离,其实是越发看清楚,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方不心动,距离就是,天涯海角。
生活不是童话,没有他来上海找我的happyending。我厌倦当女二了,你看电视剧里哪个女二最后被男主喜欢了?
我表过白的,待在他身边的这六年里,我表过白的。
大一那年寒假,我们一起坐火车回家,卧铺车厢里的座位,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从黄昏坐到入夜。
他起身准备去睡觉的时候,我突然看着窗外说:“以后都一起回家,好吗?”
他顿了顿,又重新坐下。
良久之后,他说:“那怎么可以?你以后……要带男朋友回家的啊。”
我从始至终看着窗外,没有看他。
“可以了。”我对自己说。
我曾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深沉又绝望。
我曾经这样思念过一个人,无尽也绵长。
我曾经这样不舍过一个人,心痛和残忍。
我曾经这样离开过一个人,柔软却坚决。
可以了。
真的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