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为何最不喜李义山的詩?

这个问题看着简单,其实是很复杂的,涉及到中国诗的历史中两种迥异的艺术理念的冲突。在开始说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要注意这个问题中关键的字眼,是不喜。喜,是依照个人秉性对艺术作品有好感,不喜,仅仅是不对眼,而不是代表不尊重。这两种理念都是值得尊重的,也是有价值的。

其实关键只有两条脉络:

李商隐→晚唐诗风

林黛玉→曹雪芹→严沧浪

无非是分别论述这几个基本点,然后连缀起来,看相互之间的关系。

一,李商隐

我们先来考察小李的艺术风格,总结其诗风和艺术理念。

谈到小李,首先要把他放在大的时代背景下来看。他所处的位置,在诗史上,是晚唐。历来有说法,唐诗分初、盛、中、晚四个阶段,还有一种分类法,把中唐拆开为元和、大历两个阶段,但晚唐诗之独立于其他,是历来公认的。

晚唐诗出现的时代背景,是另一个命题,在此不论,我仅论其风格。历来论家,曰华艳纤巧,曰颓靡浮艳,曰沉博绝丽,都是有的。大体我来总结一下,就是这一阶段的诗,是继承了韩愈以来的路数,要发掘的是文字最大的表现力,认为可以通过对文字的雕琢、对结构的经心安排,达到表达能力的最大化,这就导致了文本上的精细化。而在审美旨趣上,则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的痕迹在其中,唯美主义继承自梁陈宫体的秾艳,象征主义则发轫于楚骚之美人芳草,李贺为前驱,可惜天妒英才,寿数太短,他底色中粗粝不圆融的地方尚未圆融,所以这个圆融就一直到小李身上才达成。

要之,个人对晚唐诗风的总结是三个取向:

技巧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

技巧主义体现在对文辞结构的精心安排和探求文字的最大表现力上,唯美主义体现在物象的选择和表达的风格上,象征主义则引领了从古典叙述到依靠意象群表达的新思路。

晚唐诗风在小李诗中有集中的体现,他也被认为是晚唐诗风的集大成。

二,林黛玉(曹雪芹)

林黛玉在红楼中论诗,是借助香菱学诗这个著名的桥段写出来的。这一段被选进了课本,以至于看过没看过红楼的人,都知道香菱学诗,这一段也大概成为全中国最普及的学诗法门了吧。

我们来考察一下这段是怎么说的,然后追溯其本源看看。

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其实曹雪芹的这个小教程,都跳不出《沧浪诗话》的笼罩。我们来看看严沧浪是怎么说的:

诗辩

一、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於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

五、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严沧浪的观点,其要旨在于,推崇盛唐,推崇性情,不推崇以文字为路径为诗,不推崇私密化和复杂化,不推崇中晚唐诗。往往又以恫吓的方式说出来,你小子学李商隐,立志不高,以后肯定学不出来!他的门徒曹雪芹也借黛玉之口说,你写进陆游的格局,再也写不好!

严沧浪为什么说这些呢,其实也是有所本的,是针对当时的时弊来下药的。当时的诗坛,可以考证一下,抛却清醒的少数人,其实往往都是迷路之人。西昆学小李者,学得琐碎凑泊,苏黄以来之效仿者又多以学问为诗,推崇一些不可无一字无出处。其实都是偏离了诗之本质的。严沧浪在他的诗话里如此说,所谓用猛药也,想把学诗之人一把扭回来,正规的说教肯定是不管用的,须得力气使大些,后果说得严重些,再恫吓恫吓,就差不多了。

所以,非小李不知诗,而是学小李的诗人不知诗。严沧浪对晚唐顶多是尊重但不喜欢,但矫正时弊的时候说话就不必太客气。而曹雪芹说这些,幻化小说,则并无太多矫正时弊之必要,更多是他本人的艺术理念不能接受罢了。

要之,总结一下个人对于严沧浪一路艺术理念的理解:

原点之确立最稳,紧紧抓住诗表达感情这个中心。文辞上对于技巧主义持怀疑甚至反对的态度,认为诗人可以通过对世界的兴会到达羚羊挂角的妙处,所谓妙悟者,而非通过对文字的穷究和砥砺求得。审美旨趣上崇尚易于产生共情的普遍情感的表达。创作理念上,不认同晚唐以来利用意象群和大量象征矫饰掩饰真实意图的做法,而更推崇传统的架构方式。

三,总结一下:

两种艺术理念的冲突导致了这个问题的诞生。说白了,都有好的地方,一个走得远,一个站得稳;也有不足的地方,走的远则人目力未及,站得稳则视野闭塞。

晚唐之风,优势在于开拓出了新的艺术手段,在从古典艺术到现代艺术的路径上提供了中间态,我现在写诗,求其现代,使用的手段,其实都是从李贺李商隐他们身上求来的;其弱势在于走向了个人化复杂化碎片化的叙述,入其门很难,很容易走偏,所以产生了一大批不知其诗徒有其驾势的伪门徒,名声不大好,其诗又往往因为大旨隐晦、叙述跳脱而很难被外行欣赏。

严沧浪的理念,其优势在于原点扎得稳当,路径走得正派,依照这个路数学,大抵是学不歪的;但是弱势也很明显,羚羊挂角这个东西,钱钟书他们早就批驳过,所谓妙悟,是什么东西?仅仅是把诗变成了虚无缥缈的玄学。更何况羚羊挂角说着无迹可求,其实都可以通过文字和技巧求来,在这个视角下严公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而沧浪之论,其实有其保守的色彩,不接受新出现的理念和方法,终究是一个弊病。

所以曹雪芹是持后一种观点的,看不上前一种,是很有渊源的一件事了。至于留得残荷一句,更容易解释了,李商隐的诗中比较贴近他们审美旨趣的一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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