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小时候，我们家很困难，只有一间小屋，一间厨房，一张炕，一床破被——是的，我们家里有七口人，但只有一床破被。按常理来看，一床被子是绝对不够七个人遮身的，所以，每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不得不排成扇形睡觉——有时也会一顺一倒地睡——但不管怎么组合，每个人都只能勉强扯来一点遮身的布缕。那时节，我常会半夜冻醒，然后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但也没有任何办法。

       夏天当然没啥，冬天就很难熬了，因为武威的冬天很冷，有时只有零下二三十度，家里的那床破被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母亲就扫来一些落叶，晒些牛粪，用来烧炕。那时节，一到晚上睡觉，我就像走进了冰与火的世界——上身冰凉似覆冰，半夜常冻醒，下身却像躺在火上。许多个夜里，母亲总会大呼小叫地叫醒我，原来烧红的炕面子点燃了芨芨席子。后来，席子上就布满了黑洞。那黑洞之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屁股，怕被芨芨硌疼的我，总会将屁股塞入洞中。怪的是，总能引燃席子的火炕，却从来没有烫伤过我。

       除了饥饿之外，这是我印象最深的童年遭遇。那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想起一些细节，仍会觉得仿佛就在昨天。不过，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这些遭遇都算不上苦难，因为大家都这样。当大家都这样的时候，你就会觉得生活就该这样，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可见，所有痛苦都是超出现实的渴望带来的。如果知足，无论现状如何，人都不会觉得痛苦。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童年不苦，它反而是充满了童话色彩，非常温馨愉快的。

       那时节，我总是很好奇，爱幻想，也总会相信一些大人们不相信的东西。比如，有个蹲在墙头的大人告诉我，他要上天摘星星，我信了，还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上天，也能摘星星；听过《西游记》的故事之后，我开始向往孙悟空，于是就在口袋里装满写了“筋斗云”的木片，幻想着自己像孙悟空踩着筋斗云那样，踩着这些木片飞上天空；我还曾经往墙根的大洞里灌了很多水，因为想看看能冲出啥，结果冲出只硕大无比的虫子，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帮父亲放马时，我常坐在马背上，望着天上的云朵，幻想天上的事情……我的童年里充满了类似的故事，非常浪漫，也很开心。跟大自然在一起的日子，温馨得就像是一首歌，哪怕穷了点，拥有的物质的东西少了点，好像也没啥，因为，除了御寒的衣物和果腹的食物，小小的我似乎并不缺啥。

       那个年代没有太多作业，也没有太多娱乐，更没有各种电子游戏，所以，一有时间，我就会亲近大自然，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放飞想象力，或是听老人们讲一些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

       那时节，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故事，是唐僧取经，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是所有孩子的偶像。我也崇拜孙悟空，当时我最希望实现的梦想之一，就是像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翻到天上去，看看白云后面的世界。同村的堂哥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我的心里就种下了这样一颗梦想的种子。虽然它至今都没有开花结果，但是它给了我开发想象力的契机，让小小的我有了一种幻想的快乐——当然，成为作家之后我有了坐飞机的机会，才发现白云背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故事，于是我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浩瀚的宇宙了。

       听唐僧取经的故事时，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本书叫《西游记》，我的堂哥也不是从书上看到那故事的，而是从别人那儿听到那故事的。至于那个“别人”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故事的，我无从得知，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从书中知道的，因为我们那儿没有这样的书——偌大的村子，竞然找不到多少可读的书，实在让人感到苍凉和悲哀。幸好那个时代村子里有贤孝，通过贤孝艺人的歌声，孩子们知道了很多历史故事和传奇故事，也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就是在贤孝的歌声中长大的。

       我也喜欢听行侠仗义的故事，在小小的我心里，义的侠客和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一样，也是我的向往。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他们，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当时，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个梦想，一直延续到我的青年时代。所以，那时节我总会做一些侠客梦，也总会将梦想付诸行为，帮助一些被人欺负的孩子。

       我从小就不是空想主义者，每当我产生向往，总是会马上就开始行动，从不拖拉犹像。而且我很少有纠结，每次反省自己，发现了不当之处，就会马上改正。哪怕一下子还改不过来，我也会不断尝试，直到自己改正了为止。我永远不会把事情拖到看不见的未来。就算别人觉得我的梦想非常荒谬，没可能实现，我也不会在乎，更不会因为别人的态度放弃自己的梦想或向往。这或许源于我个性中的自信和强悍，但更重要的，是一种清醒的眼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因此能当机立断地做出各种选择。这一性格特征，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始终在向上，也始终在成长。

       最令大人们啼笑皆非的是，我不但相信自己可以通过修炼成为侠客，甚至相信自己可以通过修炼成为孙悟空——这就是我练武的缘起——当然，我忽略了基因问题猴子的基因跟人是不一样的。不过，又有哪个孩子在做梦的时候会想到基因呢?孩子的本分不是合乎逻辑，而是做梦、追梦，如果没有做过梦、追过梦，孩子就谈不上童年——也许我不该说得这么绝对，但我至少可以肯定，没有梦的童年，定然是不完整的。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