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闻说星月岛上有药仙谪居,其有起死回生之能,长生化仙之法,若有机缘获其秘方药引,延年而添寿,得道而升仙,可谓平生造化也。
然,星月岛位于四海之间,方位飘忽不定,且伴有云雾常年萦绕。再者岛上虎豹豺狼之多,见人即食;毒花瘴草遍地,闻之毙命,真非常人所能寻赴也。
早些年间,我便常听师父提起那有关药仙和星月岛的传说,师兄们对此倒是置若罔闻,而我却总是抱有一丝幻想。
我叫凌霄,自小就羸弱多病,双腿患疾,有药师曾断言我活不过三岁,可我却硬撑着活到了六岁,也就是那年,爹娘将我送至药馆中,跟着老药师熟记本草、研习医术,一来可以自己养身,二来可以治病救人,倒也是件两全其美之事。
老药师髯发尽白,不知年岁几何,医者仁心,杏林春满,在我们那名誉颇高。记得我初入药馆那会,老药师替我号脉,说我脉搏过于微弱,五脏太虚,内结郁气,且心脏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大小,理应是个早夭之儿,如今竟活了下来,却也是奇事一桩。
一旁的爹娘听了,又止不住落泪,说我这般年幼,为何要遭受如此痛苦。老药师安抚我爹娘,说我若是能够好好调治,休养生息,平时莫嗔怒,日后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之后,我拜于老药师门下,成了他最小的徒儿。老药师心肠是极好的,平日里假是遇到穷苦人家问病寻药,他都会分文不取;老药师知我腿脚不便,不宜走动,便只叫我在药馆里钻研医书、出售药材,上山采药的活计遂上我的那些师兄们去做。
在诸多同门中,要数阿茯待我最好,她虚长我两岁,是我的师姐。阿茯是个孤儿,也是个哑女,被人遗弃在深秋的山野里,师父采药的时候偶然发现,将其带回抚养,并收入自己门下。
阿茯模样不算出众,但她的眼睛却格外好看,仿佛会说话一般;她力气出奇的大,从小还跟着武馆的武师学过一些本领,颇有几分男子气概。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十多年的时间也只道是弹指一瞬、忽然而已,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却突然病倒了,说起个中缘由,与我似乎还有着一些干系。
那日,我见师父替人切脉诊断后,显得有些疲惫,便用萆薢、竹叶、半夏、黄芪等几味中药煎了一碗药汤端给师父。师父喝下药汤后,未出半刻,就咳嗽不止,随即呕出一摊血来,这一幕恰好被采药归来的师兄们看见,他们认为是我在药汤中下药要毒死师父,好继承师父的衣钵。说师父养虺成蛇,骂我是只白眼狼,将我重重一推,我本就孱弱,哪里经得起推搡,生生跌倒在地。
阿茯见我倒在地上,连忙把我扶起,之后与师兄们起了争执,师父喝止他们,说此事与我无关,那药汤没有问题。
自那以后,师父就一病不起,身子骨也难比往日,消瘦如柴。一日,他将我唤到床前,对我又说起星月岛和药仙的故事来,他说那些传闻其实都是真的。
原来,师父年轻时曾亲临大海,船只俄遇风暴,漂流至一蓊郁小岛,岛上有扛着药锄的白衣仙人登山采药,其后还跟着两个药童摘花撷果。
师父整衣向前,拱手施礼,道明缘由后,那仙人微微颔首,邀他留于岛上小住几日,临别时又命药童赠予药果一枚,师父吞下药果,顿觉神清气爽,犹如脱胎换骨。
及至家乡,方知世间已过三十余载,师父遂隐姓埋名,研究药理,悬壶济世,以报药仙延寿之恩。
药果之效,实非世俗丹药所能比拟也,师父说他其实已经三百多岁了。
【壹】
师父说,他已活百年,早就不贪恋人世岁月,只是我尚且年轻,天赋异禀,观药书过目不忘,闻药味即知配方,本是他所有弟子中资质最好的一个,若不是天生有疾,也应当会像其他师兄们一样有所作为,平安活到终老的。
我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是疼爱我的,他经常为我把脉,我身体的状况他又岂会不知,可是,纵然他医术精湛,却也只能帮我缓轻痛苦,难以根治病源。
这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与病魔做着斗争,白天走路如行刀尖,夜夜咳血难能入眠,我想那种疼痛,是身边健全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的吧。
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还不知道能再活几年。在病魔面前,人有时真的显得很无助,我很害怕自己某天会突然支撑不住倒下去,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罢了。
所以,当师父说出这世上药仙是真的存在时,我的内心是狂喜的,因为即便机遇渺茫,但至少还有希望,总比静待死亡要强的多。而当师父说希望我能去寻找星月岛, 若是能见到药仙,他一定有办法治好我的病痛时,我不假思索,点头应允。
与师父寒暄了一会儿,我起身离开,当拉开木门时,发现师姐阿茯一直就站在门外。我想,我与师父的对话,她应当全都听到了。
阿茯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写道:凌霄,让我陪你一起去寻找药仙吧,你腿脚不便,一个人无法跋山涉水,而且路途遥远,需要别人照顾。
我回头望向师父,师父面目安详,什么也没说,我转而微笑地看着阿茯,对上她明亮的眼眸,点头默许。
阿茯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第二天,便开始筹备外出需要带的物件,衣服,盘缠,干粮,药箱等等,十分齐全。
师父还找人替我打造了一架轮椅,这样,我出行就更方便了。
在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我与阿茯辞别了我的爹娘,辞别了师父及师兄们,离开药馆去寻找传说中的星月岛和药仙。
【贰】
这世间事,大抵是说起容易,而真正行动起来却是异常艰难的。我与阿茯在外一飘荡便是五年,这五年里,我俩相依为命,靠行医治病挣得一些盘缠,也不至于囊箧罄然。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事物发生变化,比如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病情不断恶化,有好几次都差点丢了性命。
有时,我也想过放弃,或许药仙真的存在,但我与他终是无缘,又何必痴痴念念去寻找他,期望他能医治自己的顽疾呢?
阿茯每次见我这般颓废模样,总会在一旁用目光安慰我,她曾于我的掌心写道:凌霄,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态度,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真的只是为了苟且,苟且爱着,苟且恨着,苟且活着……
我不明白,平日里看似无忧无虑的阿茯为何会有这样的领悟,也许身为药师的我们,虽然惯看生死,却难能安然自若。每当看到那些在病痛中苦苦挣扎却始终不愿放弃治疗的病人时,我们难免喟叹,能够健康的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是何等珍贵。
在寻找药仙的五年内,有许多记忆是无法抹灭的,我还清晰的记得在路过清水镇时,镇上的一些居民患有一种怪病,患病后的人大都瘦骨嶙峋,青筋可显,然而腹部却异常肿大,如怀胎十月的孕妇。
我与阿茯身为药师,秉持着医者仁心的师训,看到那些患病之人垂死挣扎的时候,心中顿生怜悯,于是便在清水镇暂歇下来,打算找到病源所在根除它,为镇上的居民杜绝后患。
我为那些病人诊断过,他们一旦染上这种疾病,先是胃口大增,但食不知饱,之后身体日渐消瘦,腹部慢慢浮肿,不出三月,五脏衰竭,待腹部呈现紫色之际,人死,魂散,着实悲矣。
与其说他们是病死的,倒不如说他们是饿死的。
我原本想要剖开那些死者的腹部,探查更加细微的病症,却遭到镇上居民的一致反对,他们认为我这种举动是对死者大大的不敬。
无奈,我和阿茯只好趁着天黑,偷偷将新下葬不久的病尸给挖了出来,那具病史死状可怖,生前明明是个年轻小伙,如今却成了干瘪老尸,只剩下皮包骨头和那异常鼓起的腹部。
我倒要看看,他这肚子里究竟有何秽物,能够令人变为这般形象。
净手过后,我用浸了雄黄酒的刀轻轻将病尸的腹部划开,映入眼帘的景象直接让一旁的阿茯吐了出来,而我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鼻子,强忍着胃里的恶心,极不情愿地继续观察着病尸腹内的症状:
五脏六腑已被掏空,清晰可见四五条雪白肥硕的虫子在体内缓慢蠕动,它们交缠在一起,还在不断啃食宿主的尸体,似乎将宿主最后的一点皮骨也要榨干方肯罢休,场面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阿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眼眶已经湿润,我从药箱里拿出了一瓶化骨水来,洒在那病尸和虫子的身上,不消半盏茶功夫,只见病尸和虫子便化为了一滩浓水,难觅踪迹。
我转身告诉阿茯,我已找到了病因。
【叁】
师父的药馆里曾有一本残缺古籍,书名《千金物》,撰者不详,我平时无聊之时便喜翻阅看看,以打发无聊时光。书中所记皆乃奇花异草、怪虫妖兽之类,本以为是作者的无稽之谈,如今想来,竟真有些迹象可寻。
书中记载:腹蛆,别名僵虫、鬼胎,性寒,有毒。幼卵喜居井水,人饮之,顺肠道寄于胃中,吸收人所摄之物,日趋成长,成虫蚕食人五脏六腑,直至宿主死亡方休。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清水镇上的那些居民患有的应该就是书中所说的“鬼胎”之疾。
知道所患何疾后,我随即写了一份药方交给阿茯,让她去附近的药馆抓些药煎成汤送给那些病人,那些人喝完药汤后气色果有好转,不出三日,腹部已有明显的恢复。
我与阿茯向那些患病的居民一一询问,才知道他们患病前都曾饮用过一口叫“龙骨井”井中的水,或许,那里就是真正的病源所在。
龙骨井位于镇子西南方位,听居民说是最近几年才挖凿的,由于井水清甜,镇子上许多人都愿意到这口井来打水饮用。我让附近的几个居民往井下倾倒石灰粉,又让他们用磐石封住井口,镇民们不解,我跟他们说答案次日便可揭晓。
第二天,我让他们挪开磐石,只见几十条白花花的腹蛆漂浮在井面,在场的居民纷纷感到惊愕,炸开锅开,接着我叫阿茯将一整瓶化骨水倒入井中,并告诉居民们从此封了龙骨井,再不要饮用这口井水。
怪病的阴霾散去过后,所有人都表现出欢悦的模样,只有我还是忧心忡忡,阿茯觉察到我的异样,在我的掌心写下她的疑问。我对她说,龙骨井井下的那些腹蛆不过是伺候虫母的虫侍罢了,操纵一切的虫母早就已经逃走了。
虽然不知道虫母去了哪里,但是我想,清水镇以后是再不会有腹蛆的出现了。
解决了清水镇的怪病后,我与阿茯便又踏上了寻找药仙的旅途。前路漫漫,险象迭生,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药仙,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到何年何月。
古人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许是我们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在我们离开清水镇的第二个年头,也就是我们在外漂泊的第五年,我和阿茯来到了惊风村,见到了自称为药仙的人。
【肆】
惊风村是一个海边小渔村,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村民们便都世代以捕鱼为职业。
进入惊风村,眼前的景象是狼藉一片,破败不堪,村民流离失所,个个面容枯槁。我和阿茯蹙起眉头,心底难免疑惑,遂向路旁的一个老乞丐打听情况,从老乞丐含糊不清的言语中,我们才大致了解到惊风村的现状是怎么回事。
六个月前,惊风村几个渔夫跟往常一样出海捕鱼,可是渔船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风浪,只有一个渔夫侥幸活着回来,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蓝色肉球。
渔夫将肉球放于自家水缸内,水缸里不时泛起泡泡;放入鱼虾,次日就只剩下一些残肢,渔夫寻思那肉球许是活物,遂每日养着。
某天,好奇心使然,渔夫割下肉球一块肉煮了吃,谁料刚吃完没多久,他就面色发紫,七窍流血,猛一回头,见那肉球已自行爬出水缸,体内还发出奇怪的声响。渔夫顿时吓得大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还未跑远便气绝身亡,死时表情狰狞,双眼未阖。
渔村里有老人说,肉球乃是老龙王的儿子,那渔夫连龙嗣的肉都敢吃,所以触怒了龙王,怕是连累整个村子都要遭殃了。
自此,惊风村果就变得不太平,经常有小孩夭折、老人暴毙,最后则直接导致成瘟疫四起,村民们死的死、逃的逃,让原本富饶的小渔村愈渐贫穷。
听完老乞丐的叙述后,我的脑海中突然联想到《千金物》里记载的“海太岁”一物。
海太岁,别名长寿球、神仙肉、毒丸,生于海底,状如肉球,浑体蓝色,可入药,味咸平,有延年益寿之功效。然不可独啖,独啖有剧毒、能致幻,用续命花、延寿草可解。
在我看来,海太岁只是世间奇物,并无什么神鬼莫测之力,那些诅咒瘟疫的说法,未免有些牵强和荒唐,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
我见老乞丐手里握有一瓷瓶,当个宝贝似的,便问瓶内装的是啥,老乞丐有所警惕,说是缓解痛苦的“还魂丹”。
我复三请求,老乞丐才将瓷瓶借予我观摩,我将瓶口放于鼻底轻嗅了一下,脸色微变,不觉冷笑:“这哪里是什么还魂丹,分明是送魂丹还差不多。”
原来,这还魂丹竟是用罂粟、麻勃、天茄花配成,能够令人产生幻觉,宛如登临仙境,虽有缓解疼痛的效用,但药力过于伤身,有损体内阴阳协调。况药效一过,人的疼痛感会加倍剧烈,唯有食用更多剂量的还魂丹方能缓解,让人对此产生依赖,最终会让人精气枯竭而亡。
世间用来配制缓解病痛的药材有许多,而配制还魂丹的人偏用了最毒的那种。
我将那瓷瓶生生砸碎,老乞丐忙将散落一地的丹药捡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和阿茯,怒道:“你们两个算什么东西,这可是药仙赐予的灵丹妙药。”
一听“药仙”二字,我和阿茯脸色骤变,吃惊之余也暗自纳罕,要真是药仙,他又怎会配出这种药来。
【伍】
我和阿茯是在渔村的药仙堂见到所谓的药仙的,那人约莫五十,肠肥脑满,五短身材,穿一灰色麻袍,手里还拿着烫金烟斗,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说中仙风道骨、避世方外的药仙。
那人给我们沏了两壶茶,阿茯素来就不喜欢饮茶,所以没有喝,而我也只是将茶盏放于鼻底闻了闻,作饮茶状却未饮。
那人见状,冷笑道:“二位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吾好心好意沏了两壶佳茗以作招待,二位竟如此不给面子,莫不是怕本仙翁加害二位不成?”
我慢道:“仙翁何出此言,我师姐阿茯向日便无饮茶的习惯,而我自小五内有亏,不宜喝茶叶一类,然仙翁美意又不好推辞,故闻茶香而未呷,还望仙翁见谅。”
那人听后忙笑道:“原是这般,倒是老朽唐突了。不知二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我将前因后果半真半假简单告诉了那人,最后试探地问他能不能医治我的顽疾,那人欣然同意,不过他说研制药丹需要一些时间,让我和阿茯暂居惊风村,几日后便可配制出药丹来。
于是,我和阿茯就在惊风村住了下来,夜晚,阿茯来到我的房间,她在我的掌心写道:凌霄,惊风村瘟疫尚在,那药仙又古怪的很,难道真的要在此处久留?
我说道:“师姐,你我既为药师,如今倒怎害怕起瘟疫来了,今日那药仙却有古怪,且看他接下来有何举动再说。”
一语言毕,我递了个眼色给阿茯,阿茯会意,立即冲出门外,将外面的偷听者给擒住押到了屋内。
我目光清冷,对那人道:“是那所谓的药仙派你来的?”
那厮道:“明知故问,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部署好了,你们休想活着离开惊风村。”
我道:“呵呵,我且问你,惊风村的瘟疫与那庸医可有关系?”
那厮一惊,继而说道:“哼,告诉你又何妨,没错,瘟疫确实是我家师父事先传播的,后来他假借药仙之名来到惊风村,目的就是便是树立自己的威名,出售能够令人上瘾的还魂丹,以此大赚一场。”
我怒斥:“为了名利和金钱,难道就可以草菅人命吗?”
“哈哈,有钱有势才能为所欲为啊,你还不知道吧,师父他在茶里做了手脚,你觉得你还能活多久?”那厮道,“师父足智多谋,料事如神,他知你未必会喝下茶水,所以用了秘制的方法,让病源通过茶香进入人的体内,从而染上瘟疫,哈哈哈,事到如今,你必死无疑!”
面色难堪的阿茯给了那厮一巴掌,掐住他的脖颈想让他拿出解药。
“你们就算杀了我也没用,瘟疫无药可解。”
阿茯气急败坏,将那厮一招击晕,我安慰道:“阿茯,没事的,我命大,死不了。”
谁知刚说完那句话我便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沉闷,忍不住呕出血来,紧接着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陆】
待我醒来的时候,看见阿茯守在我的身旁,她面容憔悴,眼眶通红,对上她的目光,我的内心百感交集。
阿茯跟着我在外漂泊五年,这期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已是言语无法描述,若不是有她陪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如果她不是哑女,如果她不是孤儿,我想,她现在也早已经嫁作人妻相夫教子了吧,好过与我风餐露宿,为了一个缥缈的传说而四海寻求,付出自己的青春年华。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若我还能够活下去,我想要娶阿茯做我的妻子,不是因为美丑,也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她对我的温柔,占据了我整个心头。
我抚摸阿茯的脸颊,说道:“阿茯,你知道吗?在药馆的师兄们面前,我根本抬不起头来,我天生缺陷,又不是一个天才,可为了能让师父看重我,师兄们佩服我,我逼着自己去苦研医书、尝遍百草,那些枯燥的文字几乎令我发狂,那些不同的草味几乎令我作呕,可我还是咬着牙坚持过来了。”
阿茯握住我的手,眼睛里又泛起泪花,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与我听。
我惨然一笑,道:“阿茯,你知道吗?假如我不是天生有疾,我一定很早的时候就跟你表白,可我是个跛子啊,连自理能力都没有,又何谈去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呢?”
“阿茯,若我这次能挺过难过,你嫁给我,当我的妻子可好?”
阿茯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大颗大颗地滴落到我的脸上,滚烫的,苦涩的,好像有许多心事掺杂在里面。
看见她点头,我露出了微笑,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走向枯竭,由微笑难免转为了苦笑。
在我觉得自己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又隐约看见一童子从门外蹦蹦跳跳的闯了进来,她从背篓里拿出一朵花放在我的唇边,我费力地张开嘴巴将那花含在嘴里,最后听见她说了一句话后我便又昏厥了过去。
她说,幸好,今天还采到了一株续命花。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不再原来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古朴雅室,案几上放着博香炉,一股淡淡的芳香从炉内沁出,竟是我从未闻过的香味,吸入鼻腔后,怡神安魂,让人内心变得很平静。
“你醒啦!”一声清脆的童音传入我耳朵,“要不是遇见我跟师父登岸采药啊,你就真的一命呜呼咯。”
我寻声望去,只见一扎着丸子头的童子正坐在一旁的雕花杌凳上,肉嘟嘟的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用来针灸的青铜人偶。
我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是谁?这里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哎哟,刚醒就问这么多问题呀。”童子道,“我叫半夏,这里乃是星月岛百草阁,是我和师父将你带到这里的,家师便是传说中赫赫有名的药仙哦!”
“又一个药仙?”我狐疑。
“这世上只有一个药仙,就是我家师父,惊风村那个是假的啦。”童子放下铜人,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放心,惊风村那个冒牌货已经受到了惩罚,而那些患上瘟疫的人也都被我家师父治好了。”
“那你家师父现在在何处?”我问道。
“我在这。”
门外蓦地传来男子的声音,只见一白衣青年徐步而入,屋内顿时有药香袭人,药香掺杂着炉香,沁人心脾,渗入骨髓。但观那来者天资秀出,长身玉立,眉如雕刻目如画,衣带翩翩尘不染,霞姿月韵,温婉尔雅,连我都不禁感叹,当真是个在世仙人。
那人舒眉展眼,浅然一笑,微微拱手道:“在下便是百草阁主,世称药仙者,本家姓孙,汝可唤我一声孙公子。”
【柒】
药仙让我留在星月岛静养,说等我康复后再送我出岛。当苦苦寻觅多年,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药仙时,我内心的喜悦自然不言而喻。
我把自己来的目的告诉了药仙,我告诉他说我再也不想拖着这具饱受病痛折磨的躯体生活下去,我想要脱胎换骨,想要获得长生。
药仙听后沉思了一会,对我说道:“世人皆想长生,古往今来,寻药访道者无数,参禅隐逸者有之,然终得长生者却寥寥无几,汝可知为何?”
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作答。
“那是因为长生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能够长生的方法有很多种,每一种都有各自的代价,可在这些代价面前,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放弃。”药仙说道,“要说这世间最快捷的长生之法,那便是服用长生丹,但配制长生丹的药材皆为世间罕有,世人妄想配齐所有药材,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你是药仙,你一定有办法配齐所有药材的对不?”我问道。
“可在下为什么要帮汝?”药仙看着我,目光变得深不可测,让我所有的言语都堆积在了咽喉,“呵呵,罢了罢了,看在汝寻我多年份上,你我之间亦是有缘,恰巧吾最近也找到了最后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在下便帮汝配制长生丹。”
在那之后,我住在了百草阁,除了炼丹房药仙不让我进入外,其他地方他都允许我随便进出。每天药仙都在他的炼丹房里呆很长时间,而我闲来便与半夏敲枰解闷。那段时间,虽然过得很舒适安逸,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后来,百无聊赖之际,我见药仙的的书箧里放有许多古籍就向他借来阅览,无意中竟看到了《千金物》一书,署名百草阁主。没想到这书居然是药仙所著,我猜,师父药馆里的那本也应是药仙当年赠与他的吧。
我问药仙为何要撰写《千金物》,药仙说书中所记便是世人梦寐以求的配制长生丹的所有药材。我不经愕然,既然师父早就知道配制长生丹的药材,为何还要我去寻找星月岛,难道他知道我根本没有能力搜集到所有药材,所以才让我直接去寻求药仙?
还有,师父药馆里的《千金物》残缺不堪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所致,可为什么百草阁里这一本最后也少了一页,而且明显是被人撕下来的。我问过药仙,可药仙并没有给我解释,连半夏也开始对我的询问表现出不耐烦。
我渐渐觉得,星月岛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了,似乎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去解答。
那天,药仙一早便出去采药,我见半夏在琼田里锄草,就擅自进了药仙的炼丹房,谁知无意中触碰到丹房的机关,发现炼丹炉之下竟然还有一间暗室,暗室里摆着八卦阵,阵中放着一副水晶棺材,而棺材里躺着的绿衣女子不是阿茯又会是谁。我晴天霹雳,如梦初醒,原来这段时间我竟然把阿茯给遗忘了。
这时,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顿时觉得后背发凉,回头看见药仙正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青铜人偶,他目光极其阴冷,似要将我撕裂成碎片,与白天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而半夏则捧着博香炉站在他旁边,表情也有些漠然。
药仙冷道:“半夏,点忘尘香。”
【捌】
好像做了一场虚幻缥缈的梦,梦醒之后却不记得梦中是什么景象。我揉了揉尚有点酸涩的眼睛,看见半夏坐在杌子上拿着青铜人偶练习着针灸,她见我醒来,放下铜人,端起桌上的药汤,咧嘴微笑道:“可算醒了,你要是不醒,师父可要骂死我了,来,喝下这碗药汤,可以让自己清醒下。”
我问道:“我先前是怎么了?”
“你呀先前闯入了师父的炼丹房,不小心打碎了装有逐祟香的药瓶,那逐祟香是师父用来驱逐妖尘祟气以防止丹药被污染的,普通人闻了不会有大碍,可是身体虚弱的人闻了则承受不住其异味而昏迷。”半夏接着说道,“师父的丹房本来就不准外人擅进的,都怪我没看紧你让你进去,你要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啊,师父肯定不会饶了我的。”
这会儿,药仙迈着轻盈的步伐,从门外缓缓进来,只见他束发冠上插着昆仑玉簪,手里握有一卷陈旧医书,一身洁白无暇的衣服可谓是巧夺天工,愈发衬得他超然物外、脱俗不凡,我想,遗世而独立,说的大抵就是这样的人吧。
药仙对我说道:“公子,告诉汝一好消息,长生丹明日便可炼成。”
我听后忍痛起身便要向药仙下跪,却被半夏扶住,我感激道:“承蒙仙师厚爱,为鄙人配制长生丹,此生真无以为报。”
药仙道:“公子何出此言,吾为药仙,当慈悲为怀、济世众生,况长生丹只为有缘人配之,吾能凑齐千金药材,实属君之造化也。”
半夏哂笑道:“凌霄哥哥,你要是获得长生了,干脆留在星月岛吧,跟着师父和我,一起研究医药那该多好!”
“半夏不得无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让他自己选择以后的道路。”药仙说道,“公子好好休息吧,晚上来炼丹房则个,吾还有要事与汝商榷。”
【玖】
是夜中秋,月明星稀,狼吟鸦啼,晚风吹过我的脸颊,像是道道利刃划在我脸上。我知道,白天的一切都是假象,是一场有始无终的演戏。
此刻,我抱着半夏交给我的青铜人偶,步履蹒跚地向星月岛的边缘走去,那里将会有一个木舟,是半夏放置的,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我,她让我离开星月岛,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事情要从三百年前说起,那时药仙从海上采药归来,途中救下一人类女子,他将女子带回岛上,日夜悉心照顾,后来,药仙居然和那个女子相爱了。药仙的生命是无限长的,而人类的寿命却有限,虽然药仙用药果护住了心爱人的容颜不老,可是护不住她心脏的枯竭,于是他想要配制长生丹,那样就可以和心爱人长相厮守。
然而在配制长生丹的过程中,却差了一味药引,那最后一味药引便是“玲珑心”。
《千金物》注:玲珑心,小巧,七窍,味辛微温,每二十年成熟一次,生食百病不侵,祛邪驱鬼,世间罕有。昔商纣王叔比干曾拥,后被妖妃妲己窃而食之。
彼时,药仙座下有两名童子,一名半夏,一名麦冬,可巧那麦冬正是玲珑心,药仙于是就想剖其心而作药引,来配制长生丹。麦冬得知后,慌乱之下就私逃出星月岛,临逃时还窃走《千金物》底稿与青铜人偶。
《千金物》记载了配制长生丹的所有药材,而那青铜人偶,本是春秋时期欧冶子冶炼湛卢剑时余下的青铜所造,药仙将余下青铜打造成心爱人的模样,并将配制长生丹的方法刻于其内。
麦冬携此二宝来到人世,埋名隐姓,当起了世俗间的药师。忽忽几百年,当初的小药童脱离星月岛混于坊肆之中,身体也开始像凡人一样衰老,他苟延残喘了数百年。某日机缘巧合让他遇到了与他一样拥有玲珑心的孩子,他将那孩子收于门下,等待“玲珑心”成熟后将其送给药仙,或许药仙能原谅自己当年背叛师门的过错也未可知。
再说那青铜人偶,材质已有千年,通灵悟性,一日忽化作女体,盖因青铜无口难言,故为哑女。麦冬假托其为所领弃婴将之抚养,并将她安排在男孩身旁,让二人一同生活。
在男孩二十岁那年,麦冬假装病倒,引诱男孩去寻找星月岛上的药仙,并且让哑女跟随他,目的就是为了更快地引导他找到星月岛。
而那男孩便是我,青铜人偶便是阿茯。
我看着手里的青铜人偶,心情复杂,喃喃自语:“阿茯,既然你早就知道去星月岛的路径,为何还要带我兜兜转转在外漂泊呢?”
来到木舟前,我愕然发现师父竟坐在舟中,他对我冷笑道:“我的好徒儿,你这是要去哪呢?”
“师,师父……”
“哈哈哈,只要将你送给药仙,他一定会原谅我当初的行为。”师父说完从袖中拨出几枚银针刺进我的穴位,我立即无法动弹。
半夏这时突然出现,将我从师父的手中抢走,她说道:“麦冬,你还敢回星月岛,不怕师父挖了你的心作长生丹的药引吗?”
师父说道:“我的好师妹,你手中那小子也拥有一颗玲珑心,把他交给师父,师娘就能够复活,我就可以重新回到星月岛,我们也都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了。”
“不,我不能把他交给师父,就像当年不能把你交给师父一样,因为我不能看师父犯错!”
“师妹,我看你是怕师娘复活后抢走你心爱的师父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喜欢师父的事我早就看穿了。”
“才不是。”半夏欲言又止。
“看来人都到齐了。”
一股药香在风中弥漫,我知道那是药仙独有的气味。
【拾】
麦冬跪倒在药仙的面前,他慢慢变回成了药童的模样,对药仙说道:“师父,徒儿不孝,特来向您请罪,凌霄是我在世俗间收的徒儿,也是玲珑之心,有了他的心作引,长生丹就可配制成功,师娘也就可以复活了。”
“师父不可。”半夏也跪了下来,风吹得她的脸颊通红,目光却深情地望着药仙。
药仙的眼神让人看不真切,他自言自语道:“素馨,再等待一小会,等我拿到玲珑心,我们就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药仙目光冰冷地看着我,我顿时觉得心里压抑的透不过气来,他拔下束发冠上的昆仑玉簪,一步一步走近我,我的后背已经湿透,那种死亡逼临的感觉瞬间将我包裹,我吓得闭起了双眼。
当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我听到了器物碰击碎裂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药仙的昆仑玉簪扎在了挡在我胸口前的青铜人偶身上,玉簪和人偶同时破碎。
“阿茯。”我大喊,这么多年的苦楚突然一时间涌上心头,鼻头一酸,泪水就这样滚落了下来。
我怀抱着破裂的青铜人偶痛哭流涕,半夏见情况不妙立马将我拖走,药仙变得狰狞起来,怒道:“哼,别忘了,这里可有两颗玲珑心。”
药仙转过身子,修长的手指猛地伸向麦冬的身体里,随之迸射出的鲜血溅染了药仙白净的衣服,像朵朵红色的梅花开在茫茫的雪地上。麦冬还未来得及挣扎,就气绝身亡,我至今都未能忘记麦冬死时的表情,那是一种不甘和不可置信。
药仙发出恐怖的得意笑声,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半夏扶起我往百草阁方向走去。回到百草阁,在炼丹房的暗室里我们看到了趴在水晶棺材上的药仙。
此时的他黑衣白发,容颜也苍老了很多,枯瘦的手指不停抚摸着水晶棺材,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流出,由透明渐渐滴落成了猩红。
“素馨,你看,我配成了长生丹呢,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药仙看着手里的丹药,神情恍惚。
半夏泣不成声,她跑上去抱住药仙:“师父,你好傻,你身为药仙,当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怎么能去害人,你当初修仙时立下的誓言都去哪了!”
药仙苦笑了一番,接着忍不住泣道:“是啊,我是在世药仙,只能救人,又怎么能去害人?这是对我的报应啊,可是为了救素馨,为了救自己心爱的人,即便堕入魔道,即便魂飞魄散,我也愿意,因为我爱她啊,又有什么是不能为她付出的呢?”
“师父……”
半夏说道,“你想要师娘一个人孤独的活在这个世上吗?那比死还难受。”
【终】
药仙心爱的女子终究没有复活,药仙也仙逝了,他违背了自己当初修仙时立下的誓言,从他杀死麦冬的那一刻起,对他的诅咒就在他身上应验了,他是药仙,只能救人,又怎能去害人。
半夏抱着药仙的尸体哭了很久很久,在那之后,她带着药仙的骨灰远走他乡,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知道,半夏是深爱着她的师父的,她明白配制长生丹的代价,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师父去配制长生丹。
半夏没有将长生丹给素馨服下,而是给了我,她说这是对我的歉意,她说这世上不能没有药仙,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在获得长生后,留在了星月岛,管理岛上的千草百药,继续充当着世人口耳相传的在世仙人——“药仙”。
那座青铜人偶我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我才知道,我在惊风村染上瘟疫昏迷的时候,是阿茯前往星月岛找到药仙希望他能解救我的。但是药仙怕阿茯打乱自己的计划,遂将她变回了原形不能与我碰面,又用忘尘香将阿茯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幸好后来半夏喂我喝了醒世汤,才把那段记忆找到。
阿茯,我现在才知道,我千辛万苦寻求来的长生,到头来也不过是让我在这寂寥的人世间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罢了,得到的,失去的,对我而言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无数个夜晚,我站在星月岛最高的山顶上仰望浩瀚的星空,回忆起我和阿茯曾经相依为伴的日子,那段漂泊流浪的时光,那段风雨兼程的岁月,才是我生命里最珍贵、最美好的财富。而今,它们却都随风飘散不复存在了,只留下我一人在此追忆、叹息、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