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飞还敛山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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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初春,风依然硬而紧,刮在脸上,针刺般冰凉生冷。

夜已经深了,山东济州城的金军大营里却烛火通明,新任知州张安国与金兵将领们饮酒正酣。突然,一股寒风旋冲进来,喝得醉醺醺的张安国被一把拎起,拽到门外的马背上。等几个金将和随从们反应过来追出去,空茫茫的夜里,只剩下几点晦暗的星,在低垂的天幕上忽隐忽现。

那是公元1162年,上距“靖康之难”已经过去了35年,但宋金之间战乱不息,天下仍不太平。率五十骑于万军丛中生擒叛将张安国的,是二十三岁的辛弃疾。

此前一年,他集聚两千人加入耿京领导的抗金义军,任掌书记。在代表义军奉表归宋并带着高宗的任命诏书返回时,听闻张安国杀耿京降金的消息。他对叛徒是绝不姑息的,曾单枪匹马追杀三日,将盗走义军印信的叛徒义端斩首。如今,他夜袭敌营,又奔突千里,将张安国押解至临安交朝廷处决。一时间,“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圣天子,是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赵构。35年前,金军掳徽钦二帝及在开封的赵宗室3000余人北去时,赵构因出外招兵而免于此难。即位后,因金兵追杀,他从应天逃到扬州,从扬州逃到杭州、越州、明州、定海、温州,甚至漂泊海上数月之久。山河破碎风飘絮,宋与金,有着国仇家恨,高宗却派使臣向金哀诉自己“所行益穷,所投日狭。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请求金统治者“见哀而赦己”,不要再向南进军。

高宗要的,不过是江南半壁,苟且偷安。但是,称臣、割地、赔款,换不来平静安宁,金兵不时南侵,令南宋君臣焦头烂额。辛弃疾率万人从金兵腹地杀出,南下归宋,高宗当然是赞许和欣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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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1140年生于山东历城,那正是岳飞破金大捷,却被朝廷十二道金牌诏令班师的一年。当时,山东已被金人占领十几年了。辛弃疾的祖父辛赞因家累众多没有南迁,还做了金朝的一个地方官,可是他念念不忘“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常常带着幼年丧父的辛弃疾“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教他修读兵书,练习武艺。

“少年横槊气凭陵”。辛弃疾是立志要荡平金寇光复中原的,没想到归宋后,仅被授予江阴签判一职。要将手中的利剑换做案上的文墨,他是有些失落的。所以,当高宗禅位,而宋孝宗一登帝位即下诏为岳飞父子平反,召回主战派,表明抗金决心,他立即向江淮宣抚使张浚献上了“分兵杀虏”的计策。当宋军遭遇符离之败,不得不和金国签订“隆兴和议”,朝廷中无人再敢谈论北伐的时候,他再一次站出来,向孝宗献上自己精心准备的十篇军事论文,即《美芹十论》。后又做《九议》,上书宰相虞允文,却全部石沉大海。

欲补天穹,无路请缨。辛弃疾以为思谋运筹抗金之策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哪里知道,符离之败已成宋廷暗疾,虽“偏”而尚能“安”的时候,秉国者无人再想言战。《青玉案·元夕》就是他此时的心境写照:“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正月十五的满城灯火通宵狂欢是别人的,他有的,不过是灯火阑珊时的孤独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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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廷终于注意到辛弃疾,已经是1172年春,他被派到滁州去做知州。滁州位于宋金交界,历经多次兵火,百姓流亡,一片荒凉。辛弃疾减赋税,活商贸,垦荒地,抚百姓,一年之间,便“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

1175年,湖北赖文正为首的茶商军起义,后转入湖南、江西,屡败官兵,声势浩大。辛弃疾被急点江西提刑,他重金招募敢死队,扼其要冲,驰逐山谷,诱杀主谋,招降余党,仅用三个月就平定了茶寇。

湖南地区“盗贼蜂起”,辛弃疾上书宋孝宗,认为是各级官员的横征暴敛致使“官逼民反”,建议朝廷整顿吏治爱护百姓,真正达到“弭盗”的目的。孝宗亲自批复,要他“无惮豪强之吏”,按照自己的想法放开去干。辖区内一地方官贪占百姓租赋,辛弃疾毫不留情将其弹劾罢免。地方豪强飞扬跋扈横行乡里,他设法加以抑制。

痛感当地戍军不堪用,辛弃疾奏请建立“飞虎”新军。建军费度巨万,枢密院有人屡次阻挠,他奔走斡旋,勉力为之。连日阴雨,建营房的屋瓦无法烧制,他动员百姓每户送瓦20片,酬100文,两天内备齐所需。筑路缺石块,他调发在监囚徒去城北开采,按缴送石块之数酌情抵罪,短期内如数凑齐。监察御史王蔺弹劾其“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孝宗一道金牌令其解散军队。辛弃疾藏起金牌,限期督办,完成后才上奏孝宗报告详情,获得谅解。而军队建成,雄镇一方,因训练有素,经常被调往抗金前线,成为长江沿岸重要的守备力量,金人忌惮而称之为“虎儿军”。

1180年,江西旱灾,粮价飞涨,社会动乱一触即发。辛弃疾转任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使。他一上任,就张帖榜文:“闭粜者配,强籴者斩”。囤积居奇的人一律流放,抢劫粮食的人一律处斩。同时,发放无息贷款,推选精明强干之人外出采购粮食,使百姓顺利度过饥荒。其救灾之明快有效,直到元、明、清三代都传为佳话。

不光能驰骋沙场,还具备出众的行政才干。1181年,辛弃疾接到浙西提刑的任命,可没等上任,就被弹劾“贪酷”,免去一切职务。这一年,他四十二岁。著名的道学家朱熹为之愤愤不平,对弟子说:“辛幼安是个人才,岂有使不得之理!”尽管创建飞虎军时,朱熹还说他“专理会兵,不管民”,认为不必另创一支军队加大开支。但他在赈灾时发布的八字榜文,却使朱熹由衷地赞叹:“这便见得他有才。此八字若做两榜,便乱道。”认为他细谨不拘,大行无亏,曾亲书“克己复礼”“夙兴夜寐”相赠。

这个有才的辛弃疾,不到十年就迁转了十多次。说他不受信任吧,哪里有急难危重之事,他就被派到哪里。说他被器重吧,他屡献北伐之策却没有一次被采纳,而且一有非议弹劾,立即被罢官免职。都说是国破出义士,大乱出英雄,而这南宋的英雄却是格外的羁绊重重。你越是激昂慷慨、欲挽危澜,越容易遭身死之祸,或遇贬谪之悲。想当年,宋孝宗召见岳飞之子岳霖时说:“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其冤。”悉知之如何?共知之又如何?多少豪杰,只能如刘克庄一样长歌当哭:“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

等不到谁与宽些尺度,辛弃疾在江西上饶的带湖边,一住就是十年。这十年,金瓯缺,山河破,成为他的心病,那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无处安放,而郁积胸中的千言万语,也无人堪听。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心之所感,全部发而为文。“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他的深情幽志和抑郁愤懑如此深切,虽正值壮年尚有豪气干云,但字字句句中却有掩不住的悲哀流淌。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他:“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

国家不幸诗家幸。他郁郁不得志,却是作词最多的时期。1188年冬,辛弃疾病倒了。而800里之外,他最亲密的朋友陈亮正顶风冒雪,自浙江永康跋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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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陈亮的到来使辛弃疾十分兴奋,看到老朋友依然保持着昂扬斗志和火热激情,每天凌晨即起,舞剑练功,辛弃疾备受鼓舞。两人雪中煮酒,长歌相答,极论世事,抒发功业难成的焦虑苦闷,倾吐志同道合的兄弟情谊。陈亮写: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辛弃疾回: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们的身手与才华,是可以“补天”的。陈亮虽是一介布衣,却好武谈兵立誓北伐,始终关心国事。然而,他们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这次相聚之后六年,陈亮去世。辛弃疾写下著名的《贺新郎》:“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深入骨髓的孤寂,扑面而来。

1192年,辛弃疾被起用为福建提刑,朱熹赠他三句话:“临民以宽,待士以礼,驭吏以严。”辛弃疾上任后,顶着豪强地主的强烈反对,大力推行“经界法”,即按实有土地确定赋役,减轻了百姓负担。但福建官事已积重难返,辛弃疾忧心忡忡。早在滁州任上,他就曾向朝廷上书“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认为金国必亡,而南宋最大的忧患是蒙古,所以坚持欲要北伐,先要积攒钱粮,练武强军,做全面长期准备,但他的上书无人理睬。现在,蒙古越来越强大,形势更加严峻了,他无力扭转全局,只能在自己任上,开源节流,积攒50万贯,设置备安库,买下两万石储备粮,打造一万副铠甲,招募士兵,严加训练,做着应急准备。

但这些举措很快又招来攻击和非议,他被撤销所有的级别和待遇。弹劾他的人不会想到,罢免他的人也不会想到,1276年,当蒙古兵破临安,南宋的最后两任皇帝只能逃往福州。后来,一个叫周密的词人在整理南宋资料时看到了辛弃疾的上书,不禁喟然长叹:“惜乎斯人之不用于乱世也。”

“臣平生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在呈送宋孝宗的《论盗贼札子》里,辛弃疾就这样说过。他的剑及屦及,勇于任事,不循旧制,气盛而威,和庸碌偷安的南宋官场风气格格不入。他又一次回到带湖家居,后因带湖失火,举家迁至铅山县瓢泉。在此,他大可以像晚年推崇的陶渊明一样,“闲饮酒,醉吟诗”,居田园,耕雨后,听蛙声一片,看稻花千里。他也一次次告诫自己“闲处直须行乐、万事不关心眼”,也笑说“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仿佛看开了,放下了。还曾说“君恩重,教且种芙蓉。”但是,宋仁宗让柳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果真“奉旨填词”去了,辛弃疾却终是不甘。

他山中夜坐,静极生愁,明明知道“是中无有利和名”,偏偏要“手把离骚读遍”,偏偏要念及夏禹的“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他送辛祐之归浮梁,不忘嘱咐“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过平生。”他自己,却“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一次一次簪,一次一次数,拈掇不下,摆布不开,何曾享受过一天的闲情逸致: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别有人间行路难。”

辛弃疾祖上是甘肃临洮人,在汉代出过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说自己“家本秦人真将种”。祖父为他取名“弃疾”,就是希望他能像西汉名将霍去病一样,为国驱除金寇解除危难。谁想南归四十余年,倒有近二十年被放废投闲,剩下的二十年里,每个职位的任职时间都不超过三年。他本立志“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却不得不在最好的年华里,闲居乡野,同盟鸥鹭,任“可怜白发生”。倚天剑已变作锄和犁,平戎策已换了种树书,金戈铁马都入了旧梦,可是啊,他依然块垒难平,不能死心。那些在被摒弃压抑中所受的煎熬和挫伤,如桃花灼灼,触目惊心。

国难当头,用人之际,却听凭一世豪杰,在求之不得、放之不下的煎熬里耗损殆尽,连“千古一帝”康熙都不禁为之一痛。他读书至辛弃疾,御批:“君子观弃疾之事,不可谓宋无人矣。特患高宗不能驾驭之耳。使其得周宣王,汉光武,其功业奚止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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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03年,朝廷又策划北伐,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黄斡写信劝他不必复出:“恭惟明公,以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一世之雄也。而抑遏摧伏,不使得以尽其才。一旦有警,拔起于山谷之间,而委之以方面之寄,明公不以久闲为念,不以家事为怀,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已足以折冲于千里之外。”但是,“今之所以主明公者何如哉?黑白杂糅,贤不肖混淆。佞谀满前,横恩四出。国且自伐,何以伐人?”这样的时代,“况敢望其相与冒霜露、犯锋镝,以立不世之大功乎?”

黄斡是朱熹的高足和女婿,坚决主张抗战。但他认清了那个怯弱自负的朝代,不忍心看一个年迈的老英雄再被呼来喝去,空付柔情。这一切,辛弃疾何尝不知道,他只是不甘心。万一呢?万一朝廷这一次是真心要收复河山,那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呀。在绍兴一所破旧的草堂,辛弃疾与时年78岁的陆游有过一次长谈。他们都属于坚定的抗金阵营,此前一年,陆游还抱病参加了修撰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的工作。出于对朝政的了解,他不像辛弃疾那样乐观,但还是为他赋诗一首,高度评价他的治国才能,希望他抓住机会,实现收复中原的抱负。

上任之后,辛弃疾招兵买马,搜集情报,积极备战,并就北伐的军事问题提出了具体建议。然而朝廷起用辛弃疾,不过是想用其人望为北伐装点门面。不仅他的建议一条都没有采纳,而且由于与朝廷急于进兵的思路不合,辛弃疾最终被撤换。回到铅山,辛弃疾终于相信:“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

多么沉痛的幽默,多么悲凉的自嘲,多么深婉的执著。1206年五月初七,宋宁宗下诏北伐。结果,“一出涂地,不可收拾。百年教养之兵,一日而溃;百年葺治之器,一日而散;百年公私之盖藏,一日而空;百年中原之人心,一日而失矣。”1207年八月,皇帝又任辛弃疾为枢密院都承旨,令其立即到临安供职奏事。这一次,卧病不起的辛弃疾,用生命对朝廷说出了“不”,九月十日,“公没,西北忠义始绝望。”据说,他在临终之际,还大喊数声“杀贼!杀贼!”

一生视酒圣诗豪为馀事的辛弃疾,终于还是以词留名青史。今存稼轩长短句600余首,为两宋词人之最。与他从游八年相得甚欢的门生范开,曾为他刊刻《稼轩词》并作序说,辛弃疾以气节自负,以功名自许,他哪里是着意于小小的歌词呢,只不过是把这作为陶冶性情、宣泄情怀的一种工具而已。“一代词宗”夏承焘称辛词:“肝肠似火,色貌如花。”他以笔代剑,写英雄志,写儿女情,写山川景、写田园风,“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但字字句句,都蕴藉着欲飞还敛的无可奈何。当年朱熹病逝,辛弃疾亲往哭之:“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为公死,凛凛犹生”。

“凛凛犹生”,辛弃疾说的,何尝不是他自己呢?那一个怯懦的朝代,搁不住他的壮怀激烈。生前,一次又一次被辜负;死后,却再也没有什么能淹没他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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